愣了几秒,程瑶转身,朝着反方向走去,脚步很快。
那是离开渡月桥的方向。
“程瑶!”
溪行之在背后唤她,声音很温柔,却掺杂了一丝急切。
“对不起。”
程瑶轻轻呢喃一声,背影僵硬了一瞬,却还是快步离开了桥面,直到退到了桥端。
身后,溪行之默默地站着,挽留的指尖渐渐紧握成拳,掩在宽大的袖中。
只是一个民间传说而已。
他以为程瑶不会知道更不会在意。
只是,即便是如此,她也不愿意圆他这一个念想。
溪行之沉默许久,独自一人踱步穿过渡月桥。
月光落在湖水上,碧波荡漾。
他清冷的身影沐浴在月光下,就那样一步步朝她走来,手里提着一盏花灯,恍若隔世。
“送你的第二个生辰礼物,喜欢吗?”
溪行之将花灯递给程瑶。
两人都默契地不提刚才关于渡月桥的事。
浅黄色的花灯,用乳黄色的纱纸糊成,上面画着形状各异的可爱小兔子,朦朦胧胧。
风一吹,袍角浮动,男人的面容恍若月中水。
程瑶觉得溪行之此刻仙气弥漫,像是随时要羽化而去。
“师尊为何要一直送我生辰礼,明明今日也是你的生辰。”
“我喜欢,这就足够了。”
闻言,程瑶看了溪行之一眼,咬紧了唇瓣,鼻子有些酸。
许是即将要离别,她的心情也有些低落。
两人沿着夜市慢慢走着,不像来时愉快的氛围,无意时揭破了一些隐秘的心思,程瑶也没有那么轻松了。
她低着头,尽量减少与溪行之的对视。
男人的目光太沉重,里面的情意她无法负担。
突然,一阵响声传来。
夜空中绽放一大朵一大朵五颜六色的烟花,层出不穷。
人群喧闹之中,溪行之停住了脚步,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低头望着她,淡色的薄唇微动,眼底细碎星光浮动,漾出一片柔情:
“xxxx……”
程瑶抬眼,愣愣地看着男人的唇瓣一张一合:
“你刚才在说什么?我没听清。”
四周围了许多人,都在欢庆上元节的烟花。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溪行之慢慢松开了手,指尖蜷缩着,面上又恢复了一片冷淡:
“没什么。”
“嗯。”
程瑶垂着眼睫,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着,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尴尬与紧张。
她其实看懂了溪行之刚才在说什么,但是也只能装作不懂。
既然无法回应就不要给人希望。
看起来温柔的人,无情的时候也是真的无情,不会给人丝毫回转的余地。
*
“小郎君带夫人进来看看吧,我们铺子是春城最会做首饰的店,什么样的都有。”
有人热情地对着他们招呼道。
程瑶这才发现,此刻她和溪行之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家卖花钿首饰的铺子前。
“不用了,我不是他的夫……”
她张口刚想拒绝,就听见身边溪行之淡淡开了口:
“帮她看看,有适合她的首饰吗?”
那伙计听见有戏,目光在程瑶和溪行之身上转了一圈,以为他们是新婚小夫妻闹别扭了,顿时满面笑容道:
“夫人,随我进店看看吧。我们店里眉粉品种很多,绝对有你喜欢的。若是看不上这里的,我们在九州大陆遍布分店,还能给你调货。”
程瑶还想拒绝,却听见溪行之对她说道。
“程瑶,方才你说今日是我的生辰。我没有什么渴望的,只希望今日你能快乐。”
程瑶随着那伙计进了店。
店里装扮得很好看,分成了几个区,有的是卖珍珠,有的是卖簪子,有的是卖眉粉,还有其他一些好看的首饰。琳琅满目,什么都有。
程瑶本来在看眉粉,却渐渐被相邻区的簪子迷住了眼。
那玉簪被一个檀香木的盒子装着,雕刻成青龙的模样,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那龙的尾巴就要摆动起来,很精致。
见程瑶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玉簪上,伙计趁势介绍道:
“夫人眼光真好。这是我们店里的镇店之宝,是有手艺最厉害的工匠师傅雕刻而成。如今九州大陆有这般非遗玉雕手艺的没几个人。这簪子之前有很多顾客来问,我们都没卖。”
程瑶:“这簪子需要多少钱?”
那伙计眼珠子动了动,本想报个昂贵的价,狠狠宰程瑶一笔,却突然瞄见了程瑶发顶戴的那个金色木兰花簪子,顿时态度变了一百八十度,脸色变了变:
“夫人,您戴着的那个发簪能给我看看吗?”
“哪个?”
“木兰花的。”
这伙计一直叫她“夫人”,所幸只是个称呼,程瑶也就没有去纠正他,只抬手取下了发簪。
那伙计方一拿到簪子,就赶紧用锦帕裹了起来,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镜子,对着那簪子仔细地看,一边看一边赞叹:
“果然是出自那位大师才能雕刻出来的绝品,其他人想模仿也模仿不了。”
“这千变簪世间仅此一个,请问夫人是从何处获得的?”
“友人所赠。”
想起西清宗的那些伙伴,程瑶有些悲伤,这次去无生之地,离九州大陆有一道界门隔绝两界,也不知道何时她才会回来。
可能,这一去就是永别。
伙计:“夫人有所不知,这千变簪是于氏产业的信物。只要见此簪,就等于见到了于氏嫡系子弟,于氏商铺所有的东西都可以随便挑选。”
程瑶疑惑:“于氏的产业很多吗?”
这簪子还是于路送给她的,春城只是凡间的一个城池,离修真界很远。
闻言,伙计有些惊讶地看了程瑶一眼:
“夫人难道不知道吗?于氏产业遍布三界,平日里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各类各物,几乎都是于氏产下的店研制而成。即便是在环境最恶劣的无生之地,于氏也有商铺。”
不应该吧,这千变簪,他做学徒的时候见过一次,是在那东海于家家宴上,当时那于家小公子还是个少年郎,脖子上围了一圈狐狸毛,手里把玩着簪子,不甚在意的模样。
可伙计知道,见簪如见人。
这簪子是于氏少主送给少夫人的定情信物,代表所有于氏产业与其共享。更别提那遍布三界的钱铺,商铺。
只是,伙计偷偷看了一眼店外溪行之的背影,有些好奇地砸了砸嘴。
他们小少主这是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吗?还是被人给绿了?
不行,他要赶紧通知少主才行。
“不必在意这个簪子的存在。就按照正常的价格我来付吧。”
程瑶从戒子空间里取出银两,这些天她的绣坊赚了许多钱,她物欲不高,平日里也很少有用到钱的地方,只除了资助那些女孩子们读书的生活。
伙计本想推辞,却眼尖地发现程瑶手腕上戴着的那串珠链,顿时惊呼道:
“是东海珍珠。”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色泽如此亮丽,干净地没有一丝瑕疵的珍珠。
恐怕只有到达东海最深处岩浆旁才能采集到品质这么好的珍珠。
伙计默默扫了程瑶一眼,这才发现她身上几乎都是上好的天灵地宝,就连那衣裙都是南海幻云纱,千年才织就一布,极其难得,行走间如流云浮动,轻盈舒适。
这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他们整个店加起来,估计都比不上她一身的珠光宝气。
简直是个移动宝库啊!
伙计的目光顿时变得尊敬起来。
程瑶付了钱,取了簪子本想离开,那伙计却喊住了她:
“夫人,你那珠链有古怪,麻烦摘给我看一下。”
“?”
珠链是溪行之送她的,能有什么问题。
虽然心中疑惑,但是程瑶还是停下来脚步,将那珠链拿给了伙计看。
只见他聚精会神的对着珠链看了一会,忽而举起锤子对着上面串着的蓝色海螺砸去:
“别!”
程瑶伸手去拦,却发现那海螺竟然毫发无损。
“这是传音海螺,就要砸了才能听到。凡间男女最喜欢在七夕时用这种传音海螺传递情话,不信夫人你听。”
那海螺到了程瑶耳边,冰冰凉凉。
很快,程瑶闭着眼,听见了一片潮起潮落,像是在海边,有很多人。
“讨厌阿坚,再也不想看见阿坚了。为什么要趁着我睡着,把我一个人抛弃在沙滩上。”
少女的声音温软,语气有些娇嗔和小小的失落,是她的声音。
程瑶愣住了。
“我哪里讨厌了。是谁伏在我背上,嘴里一直说梦话,做梦也在想着吃栗子糕的。我这不是去给你排队了吗?”
少年的声音随即传来,温柔轻快,满是对心上人的宠溺。
程瑶几乎都能想象到那时谢坚听到她曾经对着传音海螺说话时微勾的唇角,眼眸柔情似水,好笑又心疼。
只是很快,那喧闹的人声消失了,只剩下烟花的绽放声,静谧非常。
一片寂静之中,少年的叹息遥遥传来,很轻很近:
“瑶瑶,多想就这样,你能永远永远陪着我。”
顿了一会儿,海螺中逐渐传来交谈声,而后又恢复了静谧:
“瑶瑶,我今日在落霞宗见到了江清清与涂清落。往日,知晓自己反派的命运时,我曾经不甘过,也奋争过。只是如今,看见了他们享受美好人生,而你却只能承受一次次被牺牲的命运,我第一次差点在外人面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立马杀了他们。可一想到你,我就忍住了。”
“瑶瑶,我一定会为你铺就一条康庄大道。”
这次,海螺中沉默了许久许久,直到少年剧烈的喘息声传来,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
程瑶捂着唇,眼泪不由自主滚落下来。
“瑶瑶,原来写轮眼必须寄生在活人的眼睛里才能存活。真的好疼啊,我感觉它在我的眼眶里焚烧神经,昼夜不息。”
轻浅的声音像是在向她撒娇呢喃,可程瑶从少年变化的语调中还是听出,他此刻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瑶瑶,我只希望你能永远快快乐乐的生活,有伙伴有朋友,一辈子无忧无虑。”
“我想让你忘了我,但是又不希望你真的忘了我。若是这海螺碰巧被你捡到,你就丢了它吧,丢掉一切和我相关的东西。出生不受期待,死了大快人心,这就是我的命运,咳咳……”
“我死后,清明时节,为我放一盏河灯吧,就当是你在想念我,这样就好。”
这样并不好。
凭什么谢坚一意孤行地要离开她,去牺牲,却又将她蒙在鼓里。
原来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做好为她去死的准备了。
一遍又一遍听着海螺的回音,程瑶已经泣不成声。
门外,是瓢泼大雨。
隔着一道门,雨滴滑落。
溪行之静静地看着少女流泪,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