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会

    周兴旺的家在半山腰以上,一路要经过不少户人家。

    刚走到巷子口,便听到一户人家传来喧嚣,推杯换盏的笑声传遍整条街。

    周兴旺提着瓶沐浴露,在院外的墙边垫脚向里看:“这么热闹呢!”

    “老周啊,快进来喝点!”一群人抬头,看到来人后,笑着招呼。

    周兴旺刚想推辞,陈海已经跨出院门把他推进了院子。

    “我今天捞上来的鱼可新鲜了,进来尝尝!孩子妈亲自炖的鱼汤。”

    院子里三四个男人围着酒桌喝酒唠嗑,颇为激动,嗓门越喊越大。先是从早上的捕鱼说起,说以前说未来,说家长里短说相邻八卦。

    一群人聊得兴奋,迷迷糊糊间,周兴旺被他们劝着喝了几杯酒,乐呵呵总觉得忘了什么事,还没来得及抓住脑海里飘过的千丝万缕,思绪已经被下一杯烈酒冲散。

    这一喝便一下午过去了,周兴旺醉的摇头晃脑地回去,进了屋寻着沙发倒头就睡。

    屋外的夕阳的光线渐渐变淡,像涨潮的海岸线,一点点在地面上拉长,然后被黑夜无尽吸收。

    顾浔便是在这一片寂静的黑暗中醒来的,孤寂感像洪水倒灌,胀得她的躯壳酸痛发麻。

    她撑着从床上起来,一阵眩晕晃得她差点再次倒进被窝。

    觉得夜深的该有十一二点了,壁挂钟表的时针和分针却才合而为一不偏不倚地停在数字八上。

    收拾了一下卧室,她套了件薄绒开衫在身上准备出门。

    留夏岛在冬季早晚温差大,午时太阳可以硬生生给人逼出一身汗,到了晚上海风却又无端让人生寒。

    出了院门,南灵村的每户人家已经亮起了点点灯光,小道两侧的岩石壁内嵌着路灯,柔和的光给夜晚平添几分幽静,一抬头是璀璨银河与潮声阵阵的大海接壤,星子闪烁,似要洒落进月光下的白玉盘。

    路过几户人家可以听到从窗内传来的交谈闲聊声,顾浔无意偷听,加快了步伐。

    只是还没等她走到“寻潮”,便眼尖地看到了屋内亮着灯。

    顿时觉得自己下午相信陈渝的保证简直是天真。

    等她到了门口,听到透过窗户传来出来的影片伴奏,她觉得自己还不只是天真了。

    推开门的瞬间,椅子因慌张移动发出拖地的刺耳声,反派角色的吼叫戛然而止。

    三个脑袋从帘幕里钻出来,首当其冲的陈渝想要解释却因为紧张说不出话来,窘迫地看着顾浔。

    “顾浔姐姐……我们,我们不是故意的,这个电影它结束后又自动播放了……”

    “所以你们反反复复看了三四遍?”顾浔气笑了。

    “嗯。”三人异口同声,把脑袋点的如小鸡啄米般。

    “姐姐……你生气了吗?”早上那个最爱掉眼泪的女孩开口,声音中带着颤。

    顾浔打开了前厅的灯,女孩涨红的脸在白炽灯下显得有些惊惧。

    “没有。”她摇摇头,但紧接着严肃道,“下次不可以这样了知道了吗?现在都快八点半了,你们没吃晚饭不会肚子饿吗?”

    一片寂静中不合时宜地响起四阵肚子的咕噜声,顾浔想起来她也没吃晚饭。

    “我给你们煮点泡面,吃了再走。”

    “好!”三人的眼里放光,是被大赦后的心有余悸,“嗒嗒”跑去前厅的餐桌坐下。

    屋外月明星稀,潮涨潮落响彻岛屿的每个角落。

    但正被包揽在如此美景下的季泊屿却无心欣赏,因为他像是回到了几个小时前的下午,却苦苦等了快一个小时也不见周兴旺的身影。身上单薄的一件衬衫挡不住海风的湿冷,骨头不受控制地战栗。

    手机在到船边时便已经没电了,他愿意称此刻为自己二十六年人生中最落魄的时刻。

    又站了十分钟,季泊屿怀疑周兴旺是存心不想送他回岸,指节渐渐收紧攥成拳头,斯文的脸染上一层愠色,满腔怒气无处可发。

    如果说下午还只是想回去臭骂一顿不靠谱的助理,现在他只想立刻回去把人给开了。

    思忖了片刻,他转身往村口的方向走,路上看到一个村民便拉着问周兴旺住哪。

    一路寻到周家的门,房门紧闭,里面一片黢黑。

    季泊屿在门口按了门铃,房子隔音差,他可以听见屋内铃声的回响,但却听不见任何回应。

    一墙之隔,里面的周兴旺正埋头呼呼大睡,持续的门铃盖住了他微弱的鼾声,耳膜像是焊死了的门,闯不进任何杂音。

    在第三次门铃的音乐结束后,季泊屿便放弃了,认命地走出院子。

    头顶的月亮只让他觉得心凉。

    沿着小道的坡往回走,三个小孩从小道的最尽头跑过来,嬉笑着打闹。

    后面的小女孩气喘吁吁地喊:“陈渝你慢点!等等我们!”

    三人就这么和季泊屿擦肩而过,往巷子里跑。

    季泊屿步伐沉沉地向暗处走,身后的陈渝突然转身望向他的背影,思索了一会嘀咕道:“咦,怎么没见过这个叔叔。”

    ***

    顾浔等三个小屁孩吃完泡面,就把他们打发回去了。

    整理了餐台,洗了碗,把正厅的三张椅子收进储物室。

    前前后后忙碌了半天,才在沙发上躺下。

    躺着的视角刚好可以通过正对着的透明玻璃窗看到远处的海,和深蓝夜空似的点缀着光,一闪一闪,那是附近岛屿的灯塔。

    夜晚的岛一片寂静,整片沙滩上只有大海和顾浔一起呼吸。

    她一手搭在额头,另一只手举高了看手机,翘着的腿一晃一晃的。

    手机顶部弹出消息,有人艾特了她。

    四人群。

    周云笙:【在干嘛呢宝贝?】

    顾浔笑了,敲着手机回过去:【在想你宝贝「亲嘴」】

    杜宇祯发来一条语音:“你俩怪恶心的。”

    随后在群里艾特了没吱声的宋怀洲。

    【你啥时候寒假?】

    顾浔和周云笙你来我往地聊着,这条消息很快被刷上去。

    顾浔:【你俩呢?】

    四个人从小一起玩到大,杜宇祯和周云笙小时候就每天拌嘴打架的,没想到高考考了个同分,上了同一所大学,就在临海市邻省  。

    周云笙:【我们下周就结束期末周了,应该周六就回去。】

    宋怀洲:【我要是手头上的实验忙完了的话,就把机票改到周六,这样可以一块回岛,也不用周叔来回开两趟。】

    像是隔了很久才抽出空看了眼手机,宋怀洲回复了那条被刷上去的消息。

    他在京城读书,回来得坐飞机。以前顾浔都和他一块回,虽然两人不是一个学校,但都在京城,只是顾浔休学后,他便空落得只身一人。

    杜宇祯:【啊,真想快点回去吃周叔做的麻辣海鲜!】

    周云笙:【你可就想吧,经济论看完了吗,明天就要考了。】

    杜宇祯;【朋友们,我先下线了「微笑」】

    宋怀洲:【你们有啥想吃的吗,我带些回去?】

    众所周知,京城最不差历史悠久的特色美食,宋怀洲回来都是大袋小袋地提回来。

    周云笙:【真是体贴的宋哥哥。】

    杜宇祯紧跟着发来一大串语音,不要脸地报了一大堆食物名。

    宋怀洲:【顾浔呢?】

    顾浔:【你带了啥我就吃啥。】

    宋怀洲发了个OK的表情包。

    紧接着跟了一句【真好养活,不像是某些人。】

    被暗指的某些人立刻跳出来【你说谁呢宋怀洲!】

    顾浔都可以想到杜宇祯在那头张牙舞爪的样子,低声笑出来。

    四个人闲扯了一会才消停。

    宋怀洲要继续实验,另外两个也要为明天的考试临时抱佛脚。

    顾浔收了手机,起身拿过下午随手丢在摇椅上的电脑,在本地文件里的一大批电影列表中熟练地拉出了一部影片,画面通过投影仪照在幕布上。

    她将电脑放在一旁,起身去前厅的冰箱里取出两瓶啤酒,再顺带从储物室里搬出一张折叠小桌板摆在沙发前,经过门帘旁的墙壁揿灭了室内的最后一盏灯,一时间洒进一室月光,照得屋内的一切聋上一层白纱。

    顾浔整个人缩进沙发一角,裹着毯子只露出一个脑袋,左手在电脑的触控板上一点,影片开始播放,

    她看的是十年前的英国科幻爱情片《About Time》,如果没记错,顾朝刚安装好投影仪的那个晚上,一家三口随机选择打开看的便是这部。

    影片结束后,顾浔挂着两行清泪,还没从影片的氛围中走出来,怀疑地望着身旁的父子俩,“你们不会瞒着我也有什么回到过去的超能力吧?”

    顾朝只觉得好笑,拍了她的脑袋:“你怎么看电影只关注这些了。”

    “本来就是嘛,你每次考试考这么好,是不是考砸了知道答案后,回到过去再考一遍。”

    “顾浔,你有病吧?”

    两人一顿打闹,顾和在一旁笑得开怀。

    直到多年后,顾浔独自一人反反复复地回味这部片子,才明白当年自己只关注超能力的愚蠢。

    顾浔看过无数次了,熟悉到每一句台词和画面。

    但每次只是刚到了影片的开场,男主独白家族生活——

    “在我二十一岁前,

    我们每天都会来海边享受下午茶,

    丢石块打水漂。

    无论春夏秋冬,

    不管天气好坏。

    每周五都是我们的电影之夜,

    刮风下雨也不耽误。”

    顾浔的眼里便会漫上一层雾气,二十一岁以前的顾家亦是如此,回忆比荧幕的画面更快地变幻,她的心脏抑不住地颤抖,泪水沿着眼尾无声滑落。她蜷缩在沙发一角,把头埋进膝盖,泣不成声。

    这是每次看这部电影反复上演的夜晚,只是今晚顾浔还没等到这一句,前厅的大门被人“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了,“噔噔”的脚步声踏在木质地板上,像是从远处传来的钟声,一声一声撞进顾浔的心里。

    在她抬头望去的那一秒,门帘被那人撩起,垂在帘子上的串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男人的脸隐在暗处看的不太清晰,头发被海风吹的些许凌乱,一进屋裹挟着深夜的寒气。

    顾浔便这么猝不及防地撞进他如潭水般幽深的眼底。

    ***

    季泊屿一个人在海滩尽头的石阶上坐了许久,海风的寒意吹得他头昏脑胀。

    藏在花草树木里的虫子都在晚上出来觅食,他在来之前就知道沿海的蚊虫毒,但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成为它们的盘中餐。

    实在是被咬的手臂又痒又痛,他往海岸边走,没走几步便发现了一间不大的木屋,门口的木牌缠着绚丽的彩灯,照得“‘寻潮’影院”四字闪闪发光。

    拾着木质台阶而上,门没有锁,留着一丝缝隙。

    季泊屿轻轻推开门,里面一片昏暗,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是个吧台,有微弱的光从帘幕的缝隙中透出来,他没停径直往里走,伸手拂开了帘子。

    他是惊扰了深夜的不速之客,昏暗中投影仪的光线打在幕布上,微尘因为突然被撩起的门帘在空气中剧烈浮动。

    那人从沙发中探出头,因为挡住光线在幕布上留下脑袋的黑影,发现来人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不惊讶,只是懒懒的腔调:“今天不营业。”

    即使只是借着一缕月光,季泊屿也清楚地看见了女人湿漉漉的杏眼,秀气的眉毛微蹙,下半张脸隐在毛毯里,小小的一团缩在沙发一角,像只慵懒的猫咪。

    “我可以在这坐会嘛?”他像听不懂顾浔赶人似的,坦然地指了指角落的椅子,直勾勾地望着她。

    顾浔没回应,只是淡淡地收回视线,端起桌上的啤酒抿了一口放回去,拽了拽毯子,把脑袋缩回去,重新投入到电影。

    因为季泊屿半分钟的打扰,开头的独白片段已经过去了,顾浔有点恼怒,但又不愿倒回去,想着无非是平添伤感,不如顺着看下去。

    季泊屿看人没同意也没驱赶,全当是她默认了,一屁股坐进了躺椅,一天的疲惫在身体得到支撑的一刻得到放松。

    一方小小的木屋支起的天地,看似破旧不禁风,却因为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变得温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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