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西移，外头也愈发闷热，偏文绮殿内冷得透骨。
长久的沉默压在计琼英心间，直叫她半分气也喘不上来，她双眼失了神，唇间翻来覆去只一句话——
阿兄说过的，阿兄会护好弟弟，阿兄不会让弟弟有事。
“啪！”
万贵妃拖着破败的身子，使尽气力给了计琼英一巴掌。绯红的掌印连着针尾带出的刮痕，迅速在白皙的面上显现。
但即便是这样，计琼英也仍是没有回神。
“你口口声声只念着你的阿兄！那是你哪门子的阿兄！你死去的弟弟才是你的亲弟弟！被关着不见天日的才是你的亲妹妹！”
“哦？”
不咸不淡的声音飘了进来，方才还有些癫狂的万贵妃霎时便僵住了。
在计琼英略有些警惕的目光中，一行人轻缓缓地进来了。
为首那人周身华贵，金玉满头，她似笑非笑道：“贵妃倒也真下得去手，这一巴掌，少说也要半月才能消？”
经她这样一说，计琼英才觉出脸侧火辣辣的疼，她抿抿唇，“谢殿下关怀。”
“你惯是个懂事的。”王太后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贵妃方才……可是对圣人不敬？”
不消她再往下说，便有那急着表忠心的金吾卫上前，生生将万贵妃自暗影里拽了出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
快到计琼英来不及做出反应。
待到她明白发生了何事时，万贵妃已被扔在了王太后脚下。
渗出的血液将万贵妃牢牢包裹，往日曼妙的身影，如今只是个血人。
咚——
双膝重重落地，计琼英迎上王太后厌恶的眉梢，她祈求道：“殿下！贵妃只是一时情急，绝无冒犯阿兄之意！请殿下饶了贵妃这次！”
王太后唔了一声，假意叹道：“不是本宫不帮你。只是若不严惩，往后诸人有样学样，那可如何是好？”
声声哀叫自身后而来，计琼英心下颤了又颤。
“殿下！永乐愿代贵妃受罚！”
少女颀长的身姿掩在夏衫之下，方才被打乱的几缕发丝乖顺地散在左右，白皙的脖颈低垂，未见有半分动摇。
可见她是真心愿代母受过。
王太后眼神晦暗莫名，好半晌之后她才轻笑一声，以足尖挑起计琼英的下巴，“你这份孝心倒是难得。”
*
才略略松了口气，还没待计琼英将万贵妃扶起来，王太后懒懒的声音便传了来——
将人带进来。
将谁带进来？
外头还有谁在？
一瞬间，不止万贵妃死死抓住了她，连计琼英自己，也觉周身冰凉。
她僵硬着转身——
她的胞妹，计华英。
从前尊贵无比的宴平公主，阿耶的掌上明珠，如今却毫无尊严地被束在金吾卫手中。披头散发，满脸浴血，像只待宰的小羊羔。
看着胞妹从不断挣扎到归于平静，计琼英颤抖个不停的身子也平复了下来，她缓缓跪下，“请殿下……放了宴平，永乐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放肆地大笑过后，王太后沉着脸捏住了计琼英，猩红的指甲掐进肉里，“先皇的所有孩子里，本宫最疼的，便是你了，本宫又怎么忍心责罚你呢？”
计琼英眉心紧蹙。
不论是先前的巴掌印，还是如今王太后的手，都令她疼痛万分，但她却不敢显露分毫。
她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片阴影。
阿兄……
就在此时，异变突升！
她的胞妹计华英不知怎么从金吾卫手中挣脱，又一路奔了而来，随后扯掉口中的脏布，
“毒妇！你谋害阿耶！杀了阿耶的孩子！又将阿娘折磨至此！如今还要对我姐妹做什么？！”
仍被紧掐着脸颊的计琼英瞳孔骤然一缩，正欲开口，却被王太后甩到了一边。
“给本宫拿下！”
几息之间，她的胞妹并阿娘已在她的眼前被双双羁押。
由金吾卫拖曳了而来的万贵妃，在地面带出道道血痕。
顾不得许多，计琼英手脚并用行至王太后身前，用力攀上后者小腿，
“殿下！宴平尚还年幼，言行无状冒犯殿下，永乐愿代她受过，殿下！只求殿下放她一条生路！”
觉出王太后想撇开她，计琼英不管不顾继续往上攀，直将自身送到了王太后手中。
旁人只道王太后当真心疼她，盛怒之下也许她求情。
可只有计琼英自己晓得，那掐着她脸侧的手，究竟使了多少气力。
“可如何是好呢。”王太后很是漫不经心，指尖一点一点儿直往嫩白的脸颊里掐，“旁的事也便罢了，偏生是涉及先皇被害一事，这叫本宫如何轻易放过呢。”
有关先元成帝离世一事，众说纷纭。
最为甚嚣尘上的，还是自寿宴当晚起，皇城内飘出的消息：疑似万贵妃下毒害死了先元成帝。
有人将信将疑，也有人深信不疑。
但既有人说，便有人查。
可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个什么章程。
只因先元成帝寿宴当夜，所有当差伺候酒席的宫人全都暴毙，无一人存活。
唯一能算作证据的，只有一片似是而非的布条，上面用血书写着：贵妃害我。
此证据一出，万贵妃及其母家便算是被架上了火堆。
倒也不是无人提出质疑。
由万家起首，牵了多位言官同新皇上奏：贵妃有何理由要害先皇？贵妃只有一子，且不足半岁，便是先皇骤然离世，也轮不到贵妃幼子继位。
但即便是如此斡旋半月之久，也没能洗去万贵妃身上的嫌疑。
如今王太后是铁了心要惩治她的妹妹，说不得连着阿娘也要一道受过，她到底要如何才能救下她们……
计琼英心乱如麻。
忽然，脸侧的手似乎松了几分。
她抬眼望去——
只见王太后威严的面上尽是厌恶，似是看着什么脏东西一般。
她下意识跟随着王太后的目光瞧去。
那是阿娘在的方向。
只那一瞬间，计琼英周身如被冻住般，动弹不得。
她的阿娘正大口大口呕着污血，身前的衣衫已全然看不出样子，只红得发黑。
不待计琼英做些什么，王太后便率先上前。
“贱人！”她先是甩了万贵妃一巴掌，而后又恶狠狠抓起后者的衣襟，“你以为你这样我就能饶恕你吗？我告诉你！休想！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还要你看着你生的贱种一个一个死在你的眼前！”
慢了一步的计琼英怔在原地。
阿娘说的竟然是真的……
太后……太后竟然真的害死了弟弟！
那阿兄，阿兄究竟知不知道？
出够了气，被污血染脏全身的王太后心情大好，她脚步轻移，路过计琼英时还有心道了句好永乐。
而被她轻拍了拍肩的计琼英，只盯着地面上，由王太后踩出的血印子出神。
“万显儿，你谋害先皇 ，证据确凿，半月前就该被凌迟处死。”王太后接过纱巾净手，“但本宫念在你与本宫共同伺候先皇多年，允你多活了这许久。”
纱巾被扔进铜盆，迸出的血水溅了几颗在计琼英脸上，冰冰凉的。
那头王太后还在继续：“可你实在可恨，不仅教唆公主污蔑本宫，还纵了公主行刺！”
行刺？！
计琼英不可思议地看向王太后。
她与胞妹，何时有过行刺之举？！
一直不语的万贵妃终于抬头了，可身侧死盯着她的金吾卫哪容她开口？
“殿下！”计琼英头磕在地上，一道道闷沉沉的声音不停在殿内响起，“宴平绝无行刺殿下之意，求殿下明察！”
哪知先前还有几分好颜色待她的王太后，此刻却看也看她一眼，任凭她在地上磕头。
只消王太后一个眼神，左右金吾卫便拉扯着万贵妃上前。
她拽住后者散乱的乌发，漫不经心道：“本宫有个法子，你想不想听？”
一时间，天地间的所有仿佛都消散了个干净。唯有计琼英狂跳不止的心，给了她几分还活着的感觉。
她抬起脸，一眨不眨地看着万贵妃。
满脸被掐出来的淤青并些绯红的印记，在惨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恍神间，她好似听到了阿娘的声音。
那道声音飘飘欲坠，轻得好似不待落地便要散去一般。
但再是如何轻微，从万贵妃口中溢了出来的宴平二字，也被殿中所有人听得明明白白。
莫说被万贵妃选了的计华英满脸不可思议，便是王太后，也意外地挑眉。
她看了看跌在地上失了魂的计琼英，唇边的笑意越发深了，“哦？贵妃是要选宴平活？”
此话一出，便是板上钉钉。
计琼英两眼空空。
方才她还存了几分侥幸，想着王太后断不会如此行事。要阿娘在她与胞妹中只选一个活，是王太后故意说来试探。
她还想好了，不论付出何种代价，她也定要求得王太后开恩，饶过阿娘与胞妹。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在这情形之下，阿娘竟会当真依王太后的话，在她姐妹中选一个活下来。她也着实没想到，阿娘会选择让华儿……
计琼英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移向胞妹。
后者也仍为万贵妃的话震惊着，满脸的怒意与不赞同，若非口中被塞了脏布，只怕早闹了开来吧。
许是瞧见了她，计华英又在金吾卫手中挣扎起来，当即便吃了一记。
所用力道之大，令计琼英看得心惊不止，而她的胞妹也如了金吾卫的愿，顺从地安静了下来。
这便是阿娘选择华儿的原因吧。
计琼英失神地想道，华儿自小果敢勇毅，又聪明机敏。不论自身处于何种境地，都不惧危险……
想通了这一点，计琼英也再没了心结。
若她与华儿只有一个人能活，她情愿那个人是华儿。
暮色渐渐染黑了一切，有机灵的金吾卫点上了烛火。
昏黄的光晕将计琼英吞噬，她缓缓闭上双眼，内心遍是平静。
可左等右等之下，也没见有金吾卫动手，反而是王太后一声轻笑打破了平静。
“本宫方才只说让你选一个，可没说你选了哪个，哪个便能活……”
淬了毒的声音在耳边来回翻滚，计琼英不可置信地看着王太后，后者笑容阴冷，“元栩，滚上前来！”
哭闹个不停的万贵妃被卸去了下巴，她的胞妹也再度挣扎起来，可那点子微末的力量，又如何同身经百战的金吾卫抗衡？
“殿下，殿下，求殿下饶过宴平，我愿赴死，殿下，殿下……”
面无血色的计琼英被王太后一脚踢开。
她本就是将门女，就算这些年疏于锻炼，但她心中有气，这一脚更是使了十足十的力气，直将计琼英踹了老远。
“呕——”
刺眼的猩红染脏了计琼英的衣衫，但她仍不知疲倦地往前爬，“殿下……殿下……求殿下饶恕宴平……求殿下……”
王太后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元栩，莫忘了你的命是谁给的！”
灰暗的光将元栩的身影拉得极长。
由计琼英这处看去，只觉像吃人的怪物。
她开始口不择言：“师父！咳咳……师父！华儿自小受您教导，对您敬重有加。您离京数月，华儿更是时时牵挂，您当真要对华儿下手吗？！
还是说权势地位当真那般重要，竟能让您将过往全都忘掉吗？！”
元栩脚步未停，仿佛真如计琼英口中所说，她将一切都忘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当中，她面无表情地提起计华英，而后——
“噗！”
那是刀戳进肉里的声音。
声音微细，计琼英本该听不见的，但她莫名地就是听见了。不仅听见了，还格外清楚，仿佛天地间只有这一道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