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大堂。
随着县令贺永安那一惊堂木拍下,针对百味轩他们五人的问审才正式开始。
也是这时,他们才知道,他们压根不是本案的“主犯”,甚至连“从犯”都算不上,顶多只能算是“被丧心病狂员工坑了的冤种老板”。
宋慧娘的诉状上写的明明白白:恶民任铁生觊觎小妇人美色,因求而不得心生怨恨,遂借百味轩之手毒害我夫君张二狗,求青天大老爷明鉴,惩处恶人,还民妇以公道。
当初听师爷念完这段诉状,别说苏青柠和赵显明,连二丫头他们都惊呆了。
这算什么神发展?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其实是赵管家和宋慧娘精心谋划后的结果。
其实最初,他们是想将张二狗的死直接推到百味轩身上,就一口咬死是百味轩卖得吃食毒死了张二狗,将百味轩所有人都拖下水。
但后来考虑到,这样做破绽太多。
毕竟百味轩每天卖出去的食物那么多,只偏偏毒死一个人这种事很难取信于人,后绪操作起来也更麻烦。
所以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他们才将主意打到了两个外卖员身上——
赵管家深知他们的目的无非两个。
一,找替死鬼。
二,搞垮百味轩。
那么在都能达到目的的情况下,拎个员工出来当替死鬼,然后再祸及百味轩,自然比直接将整个百味轩拖下水,还要面临诸多风险要保稳划算的多。
更何况,那两个外卖员的底细,赵管家早就让人打听清楚了,全都是底层草根,无权无势,活得跟地上的蚂蚁差不多,因此纵然不小心被他们“踩死”了,相信也惊不起多大的水花来。
至于为什么最终选的是任铁生,而不是张大牛,那就只能算任铁生倒霉,谁要宋慧娘提着菜篮子出去找替死鬼的时候,正好碰到的是他呢。
确定目标以后,后绪操作就简单了。
任铁生是男人,而且还是一个孤身在外,常期跟妻儿分居两地的男人,对女人的需求必然如饥似渴。
而宋慧娘不仅艳若桃李,还是暗娼。
这样的两人组合在一起,发展成“两人前期苟且,后期任铁生心生觊觎,进而求之不得怀恨在心,再下毒害死其夫君”这个因果链便也顺理成章。
也是因此,宋慧娘才会故意将任铁生引到家门口,跟其你来我往说了那么多。
或许在任铁生看来,对方只是个温和有礼的美娘子,跟其多说两句也没什么。
但在外人——尤其宋慧娘的周边街坊看来,这便是两人不轨的铁证。
有了这些铺垫,那宋慧娘只消在毒死张二狗后将任铁生一纸诉状告上衙门就行了。
在人证——那些看到宋慧娘和任铁生“眉目传情,不干不净”的街坊。
还有物证——任铁生亲手交于宋慧娘手中,出自百味轩的吃食。
以及仵作验尸——确认张二狗系毒发身亡。
这一系列佐证下,任铁生想不认罪都不行!
若真抵死不认,那也好办,打到他认不就行了。
衙门里多得是想挣这份“打点”的人,只要宋慧娘稍作暗示,也不必多,一人两百文钱足矣,就能在不要他命的前提下,打得他恨不能当初没有出生。
再加上京都有贵人即将莅临,为免惊动贵人,县太爷肯定也会选择尽快结案,不会查得太细……
而事情的发展也确实如赵管家预测的那样,县太爷连夜升堂,任铁生亦抗不住重刑招认,现下连百味轩众人也被带到了衙门。
接下来,只要百味轩众人乖乖认了“管理不善,监督不严”这个小罪,象征性的赔偿宋慧娘几两银子意思意思,县太爷便可结案定罪。
如此一来,非但毒死张二狗这个罪名钉死在了任铁生的脑门上,百味轩也势必因为毒死了人而被殃及声誉关门大吉。
可谓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然而——
估计赵管家做梦都没想到,百味轩里还有一个学法出身,又以拥有超强逻辑性和严谨自居,并自认是正义的化身,从小就把公正和公平挂在嘴边,也差一点就成为一名法官的优秀青年——赵显明!
当他听完宋慧娘的诉状,以及堂上县太爷那一套自认为合理的证据链后,脑子里只有一个词:不够!
光是这些证物和证词,根本不够定任铁生的罪!
所以当贺永堂端坐堂上,一拍惊堂木问他们:“方才仵作和苦主之言你们可听清楚了?可还有话要说?”时,拱手一抱拳道:“草民有话要说。”
“哦?”贺永安转眸看向他。
原本到这时候,就该结案了。
审了一夜,贺永安早就疲乏不堪,之前那句,不过跟“堂下所跪何人”一样,只是个例行问话罢了。
案子审到这时候,人证物证俱齐,犯人也已认罪画押,甚至连死者都已经抬下去了,距离结案其实也就只差百味轩几人的一句“小民愿认罪受罚。”
哪怕他们不说,摇摇头表示一下也可,毕竟在师爷写得呈往刑部的卷宗里,他们统一的名号也只是“百味轩”三个字,连拥有姓名的权利都没有。
而最后对他们的处罚也极其轻微。
因为说到底,下毒害人的是任铁生,他们纵然是任铁生的雇主,负有一定连带责任,但这个责任连刑罚都够不上,顶多赔偿苦主几个钱了事。
要搁一般人,哪怕是二丫头她们,估计这时候也只会拍着胸脯庆幸,幸亏只是任铁生下毒,而非有人故意栽赃到他们头上。
因此巴不得早点结案,哪里还会在紧要关头站出来说“自己有话说。”
但眼下赵显明既然说了,贺永安就不能当作没听到。
“你有何话要说?”他面带不悦地问。
“草民可否问苦主一句话?”
沉思半晌,贺永安终于抬了抬手:“问吧。”
“谢大人。”赵显明朝贺永安又一拱手,便转向宋慧娘,直视着她的眼睛问:“敢问这位姑娘,你之前在诉状上说任铁生是因为对你求而不得,所以才怀恨在心,下毒害得你夫君。那请问,你与任铁生是何时相识的?”
此言一出,堂上所有人都愣了一瞬,连贺永安也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
显然在之前的证据里,所有人都忽视了这个问题。
宋慧娘说任铁生与她相好,爱她爱得要死要活,甚至为此毒杀了她夫君——因为她长得美,又是暗娼,还有周边街坊的证言,所以包括贺永安在内的众人,便第一时间先入为主地接受了“任铁生必然与她有瓜葛”这个设定。
但赵显明这个问题,就是要从根子里去推翻这个论断。
原因无它,只因他相信任铁生。
那个干着最苦最累的活,连一文钱的酸梅汤都舍不得喝,却能拿出五十文钱去贿赂官差,只为打探父母妻儿消息的汉子,你说他为了一个暗娼去杀人——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赵显明是打死都不会信的。
“我……”而宋慧娘在听完他这句问话后,也肉眼可见地慌了。
她哪里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她跟赵管家的预谋里,任铁生就只是一个替死鬼,一个等同于死人的人罢了,她自然不可能费神去了解他的过往,甚至连“任铁生”这个名字,都是赵管家将写好的诉状交给她时告诉她的。
可偏偏这个问题没法糊弄。
不说任铁生现在还没死,一瓢水泼醒后就可能与她的供词相悖。就说百味轩这几个人,身为任铁生的雇主,哪个不比她更了解他?
他何时来的宁安,家里都有什么人,平时有什么喜好,又喜欢什么时候外出……她通通不知道!
这让她怎么编?
片刻的惊慌之后,宋慧娘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嘴角一勾,扯出一抹我见犹怜的凄美笑容,道:“我如何记得这些?你也知我是……我是干那个的,平日接触的人多了,难免会记不清。”
赵显明似早就料她会如此回答,莞尔一笑,点头道:“姑娘所言倒也是人之常情,若是太久远的记忆的确难免记不清。”
然后又在宋慧娘刚想松口气的时候,复又突然低下头,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那最近一次与任铁生相见的日子,姑娘总不至于也记不清了吧?”
宋慧娘:“……”
直击灵魂的惊惧与诧异让她连伪装都忘了,抬头直愣愣地盯着赵显明。
过了好几秒,她才反应过来,急忙又低下头,将整张脸都藏进了丧帽里。
“我……最近一次,当然是昨天,昨天他……”
“大人!”赵显明却已转过身,朝堂上的贺永安一拱手道:“草民已经问完了。”
而堂上的贺永安,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当然懂赵显明的意思。
赵显明的用意,意在试探。
既是试探宋慧娘,也是试探贺永安。
宋慧娘那边,显然已经试探完了。
这下,轮到了贺永安。
赵显明只用了两个看似简单的问题,便让贺永安明白了,他这一晚上,其实就审了个笑话。
因为从根子上就错了啊!
但至于贺永安愿不愿意重审——
毕竟他才是县令,当然也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赵显明能做的,也只能是在贺永安皱眉沉默的时候,一直一脸正义凛然的看着他。
他深知自己只是一介草民,纵然拼尽全力,或许也改变不了什么。
但他就是要让贺永安明白,民,也许可以轻贱,但绝不可欺!
终于,在长达数分钟的思量后,贺永安的手再次伸向一旁的惊堂木。
然后直视着赵显明那一张看似平静却将正义二字刻满眉梢眼角的脸,重重拍下:“将任铁生泼醒,此案重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