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他跪在雪中,低着头,月光冷而白,将他脸上干涸的血迹映照得清晰分明,也照亮了惨白雪地中横七竖八的残肢与断躯。红与白在光与影中被切割的扭曲错综。抽象派画家打翻了神的颜料盒,世界是丑陋的。

    大雪寂静无声。

    滴答滴答的血液缓慢地流,爬满碎纹的刀身血迹斑斑,在他手中微微发着抖颤鸣。雪花慢慢飘落,他睁着干涩无神的眼睛,模样稚嫩,身躯羸弱,脆弱如同一段枯死的小树,目光一动不动地锁定在尽头的黑暗处。

    一只钢铁巨兽庞然地瘫坐在那里,红色指示灯在夜晚中不规律地闪烁,偶尔发出一阵机械的,含混的警报声。]

    伍六七从混乱中睁开眼睛,应激般猛的坐起身,左手同时摁住自己的胸口。

    不疼,疼的是过去,现在的他,心脏正在掌中鲜活地跳动,规律且强健,略带些刚醒来时难以自控的急促。

    “阿、阿七,你没事吧……”

    沙哑的嗓音传进耳膜当中,好像是鸡大保的声音。

    他回过神来,目光转过去,对上那只蓝羽鸡略带慌张的眼神。

    鸡小飞“叽叽”叫了几声,扇动翅膀落到他的头上。

    想起身的时候,一只手按了上来,枯瘦,却重若千钧,烂命华阻止道:“最好不要急急忙忙运功啦,你现在状态还不稳定。”

    伍六七扭过头,看到对方随风摇曳的头发和波澜不惊的表情,那双眼睛深邃如水,他有些发愣。

    然后他点头,伸手捂住额角,极轻地深吸了一口气,又缓慢地吐出来。

    好像直到此刻,他才终于平复好心情,抬起一只手摸了摸头上小飞的羽毛,另一只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大保的翅膀。然后,他将目光转向占据极大空间的那幕存在感极强的大屏。

    屏幕上,童年的“他”跪坐在雪地里,低着头,像块冰冷的雕像。

    周围的人群正在不间断地窃窃私语,讨论很多东西,嘈杂又热闹,粗略来看,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在了。

    他收回目光,打探道:“这里是哪?那又是什么?”

    烂命华躺靠在自己的摇椅上,吱呀吱呀地回答:“不知道,你醒来之前就在了。我们被困在这里不短时间啦。”

    鸡大保接话:“在给你祛毒的时候突然就进来了,然后有个声音出来说是什么什么异空间之类的东西,要等主要人物苏醒才能开始什么的……等等,你哪来的摇椅?”

    它说到一半,注意到了烂命华惬意的姿势,感到很不平衡。

    乞丐掌门又凭空拿出个鸡腿,悠哉悠哉道:“心想事成喽。”

    “真,真的吗?!我也试试!”

    事实胜于雄辩,鸡大保两眼发直,心里默念了几句话后,“腾”得从手里变出一沓红彤彤的纸币:“哇!是真的啊!阿七,阿七你快看,我们有钱了!”

    它激动地去拉伍六七的手。

    被躲开了,一人一鸡同时愣了一下,伍六七很快重新伸回手去,抓住那堆钱币,语气格外夸张地赞叹道:“哇!好——多——啊!”

    鸡大保一把抢回手里,美滋滋地数了起来。

    “检测到主要人物苏醒,系统开始运行。”

    一道冰冷的嗓音突然响起,鸡大保听到后随口解释:“你看,这个声音又出来了,之前所有人刚进来的时候它就出来过一次,平息了一些人的暴动,顺便排好了座位。然后就让我们一直等什么主要人物之类的——这么久了终于又有点动静了。”

    伴随着它的吐槽,那道嗓音继续了下去: “遵循宇宙基本能量守恒定律,空间内的东西无法带出,但在空间内部,系统将会尽一切可能满足大家的需求,以期带来最佳观影体验,完成本次祈愿能量收集指标。

    另,请所有人遵守和平守则,不污言秽语,不伤人伤己,保护好周边设施,自觉维持秩序稳定。观影结束后,收到的祈愿能量将会反馈给此世界本源,以供世界线稳定前行,居民安稳生存。

    以上,完毕。”

    “等等。”机械的话音刚刚落下,有人出声问道,“你说的祈愿能量是什么东西?”

    “世界本源又是啥?你又是谁?”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随着那人的问话,层出不穷的问题被丢了出来。伍六七沿着最早的声音看了一眼,注意到那人好像是欧阳赞。

    所谓的“系统”沉默了一段时间,以一句话结束了所有问题:“最终的结局由你们选择,期待你们能达到最后那个众望所归的结束时刻。”

    最后,一束光“噌”得打到伍六七头顶上,系统说道:“主要人物回归,请随时待命。”

    ?????

    有病吧!感到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聚到了自己的身上,伍六七疯狂在心里吐槽,但他甚至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那束光的边缘很快形成一个坚不可摧的能量罩,将他困在其中,下一秒,他整个人在众人眼前失去了踪影

    “伍六七!”

    “阿七——”

    鸡大保的声音混合着小鸡岛熟人的惊叫在空间内部遥遥回荡,彻底离开之前,伍六七匆忙向人群中看去,转瞬即逝的时光里,他好像听到了梅小姐的声音。

    “主要人物已就位,观影系统开始运行。”

    伴随着系统话音结束,屏幕中跪在雪地中的孩子,终于有了动静。

    [那动静并非他发出来的。

    小孩依然跪在那里,与前方的机械怪物无声对峙。周围很安静,于是有人路过的响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是个成年人,灰白长发,身影高大,披着的外袍华丽贵重,行走在雪地中,脚步声却很轻。即使身处这样血腥离奇的场景,他也依然很淡定,闲庭信步间显出一种与四周格格不入的写意。

    似乎是偶然才注意到路边的孩子似的,他的脚步停顿了一瞬,然后颇感兴趣地挑起眉头——对面机器的灯光顺势扫到了他的脸上,红光闪烁下,男人的五官锋利阴鸷,眉间有着上位者常见的深深的刻痕。]

    “首领?”

    坐在第一排的青凤皱起眉头。他猜过系统口中一直在等待的所谓主要人物会是伍六七,但没猜到首领也会第一时间出现在屏幕里。

    如果成年人是首领的话,那么屏幕中的小孩身份几乎昭然若揭了。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如果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又是在哪里?

    [“这是你做的吗?”

    男人观察着那台早已无力运行的机器,评估一番后,赞叹道:“斯特国最新出的强力战斗型机甲,能源系统被破坏的很彻底,驾驶舱里的人也已经死了——如果是你做的,那么值得称赞。”

    小孩没有回应,男人走近过去,低头打量起他,看到他手中那把几乎断裂的残破的锈刀:“这刀很烂。”

    他点评道,目光在四周遍地的尸体残肢中逡巡一圈,又转回到男孩身上:“但你还算不错。”

    这里也许之前是一个村落,人口不多,地上的尸体粗略数一遍,也顶多只有几百来人。不过被斯特国的机器人这样扫射一番,也造成了一幅尸横遍野的惨像。那孩子跪在这样红艳艳的大雪地里,渺小瘦弱,几乎要这幅地狱绘图融入到一起。

    只是,不知为何斯特国会找到如此偏远之地,这种型号的机甲,连他们国家都不一定能大批量生产多少,如今却在这个小地方折的悄无声息。

    “……那又怎样。”不知方才哪句话触到了地上男孩的神经,一直沉默的人忽然低低出声,嗓音稚嫩,一口冷冷的粤语,语气语调都苍白且平静,几乎听不出一丝感情,恐惧,害怕,愤怒,全都没有,连难过也没多么清晰。但他反驳完,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继续用这样无情的,冷淡的嗓音说了起别的,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所有人都死了,我没救下任何一个……”

    看着这样的他,男人适当的切入了话题:“这些人……是你的家人和朋友吗?”

    小孩摇头,很轻地说道:“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好人。”

    他说好人,眼神直愣愣扑在不远处地上一段边缘炸开的上半身上,那半身缺少了头颅,因此严格来说并不算一个完整的半身。

    男人沿着他的视线找到那半具尸体,恍然道:“好人。”

    他仔细端详:“死的真惨。”

    “……”男孩沉默,握刀的手紧了紧,抬头看向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男人便笑起来,忽然问道:“你想不想报仇?”

    “……报仇?”

    “嗯,报仇。你听说过斯特国吗?”

    “……”

    男孩的眼睛闪过一抹红。

    男人注意到了,不再多言。与此同时,他面前那具庞大的机器怪物飞快地坍塌碎裂,驾驶舱从这堆金属造物中轰然滚落,里面的尸体也像块抹布一样摊开在了地上。男人扫视了一圈,在尸体心脏附近找到了那道致命伤,它由利器穿透造成,留下一个汩汩的血洞,浸满了身上的衣物。抬眼向上,一根树枝死死钉在后方舱内的金属壁上,在周围造成蛛网般的裂纹。

    “很凝练的气。”他说,又问道,“谁教你的?学了多久?”

    男孩怔怔看着他转眼间拆分掉那夺走了无数条人命的恐怖机甲,那双死水般的眼睛微微睁大,操着那口粤语,一字一句地回答:“半年。看别人学的。”

    “……”

    这下轮到男人沉默了。大雪纷纷扬扬,不多时已经将地上的小孩盖住小半,他冷的面如金纸,嘴唇发紫,但握刀的手仍旧没有松开——也许是冻太久了,没办法松开。

    许久之后,男人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打破了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他说:“你应该跟我走。”

    ]

    看完这段影像,青凤闭上眼睛。梅花十三坐在他身边,也早已认出了那小孩的真实身份——他和伍六七长得太像了,只是更加懵懂,也更加不近人情。她握紧拳头,小心地询问道:“师父,那是谁?要带他去哪里?”

    青凤只是摇了摇头。

    反倒是坐在旁边的赤牙嗤笑出声:“怪不得这小子接那么多刺杀斯特国人的任务,这分明是有仇啊。”

    “哎呀呀,原来这就是他做刺客的原因么?好人……”曼珠沙华玩弄自己的头发,似笑非笑,“实际不还是一些不相关的人,他还真是从来没变过呢。”

    梅花十三听到了,缓缓握紧拳头。

    [

    嘈杂的人堆里,男孩仍旧那样面无表情,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眼神里的那点茫然。

    街上全是人。他穿着先前那身破衣服,已经洗干净,灰白掉色,挂满补丁,腰间别刀,脚踩布鞋,略短一截的裤腿袖口露出瘦骨伶仃的脚踝和手腕,皮肤几乎冻得发紫了。冻伤和挫伤在他之前被男人抓着洗澡时已经清理过,青紫的於痕遍布惨白的皮肤,黑发极黑,肤色极白,眉眼阴沉地杵在人群里,像个误入人间的恶鬼。

    深冬太冷,他往首领身后缩了缩,不太适应地低下头,右手却不小心碰到过路人的手肘,那人的胳膊立即触电了似的飞快收回,小孩握紧了拳头,下意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几乎当真要隐匿进透明的空气里。

    一只大手忽然拍上了他的头,首领低沉的嗓音从上方传来,一锭沉甸甸的金子同时砸进他手里:“半天,自己去买需要的东西,回来后去长明山找我。”

    男人低头打量他那副与人间格格不入的样子,最后笑了一声,转眼间消失不见。

    ……诶?

    只剩下男孩站在原地,睁着那双乌黑的眼睛,眼神发愣。

    “这位小朋友,麻烦让让。”

    马夫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智。小孩侧身躲开对方的行动路线,垂首看手里的金子,想了想,他犹豫着靠近了一家门口挂着成衣的店。

    仰头盯着那块牌匾看了很久,他走了进去。

    老板娘正在整理货架,看到他后笑着迎接道:“呦,小朋友一个人来啊?你家长呢?”

    男孩踮脚把金子放上柜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闭上,安静地等了起来。

    看得出来,他非常不擅长与人接触,不论对方是好人还是坏人。

    万幸老板娘应该是个好人,她没问这乞儿一般的孩子金子的来历,也没问他到底想要什么东西,只是带着他进了店里,三两下量好尺寸,扔给他一套衣物。

    “你这小孩,也太瘦了点。穿这身吧,暖和还好看。”她慢悠悠慨叹,推着小孩进去试衣间,转身回去找钱。

    等到他折腾好出来,老板娘已经在柜台接待起了旁的客人。男孩看到了,并不打搅,只是退到角落的阴影里,沉沉盯着脚下的木质地板发呆。

    温暖。这身衣服真暖和啊。他一直隐隐发青的苍白脸颊在店里暖烘烘的热气中逐渐回温,慢慢染上了极浅的血色,使他一身新衣站在那里,终于不再完完全全像个恶鬼,有了一些正常人类的气质。

    老板娘注意到了,把多余的碎金和银子用黑布包起来递给他:“没见过拿那么大块金子来买一件童装的,玄武国财不露白,你这小孩可要注意点。”

    她说完,便不再理会他的任何事情,转身继续经营起自己的生意。

    小孩抱着那包真金白银,低头看了眼腰间首领送给他的刀,缓步走出了大门。

    没走两步,他拐进了一方狭窄的死胡同。

    那些吊儿郎当的小混混狞笑着朝他包围过来,小孩静静等着,左手缓缓搭上刀柄。

    尽管全都比他强壮高大,但依然不足为惧。小孩打架路子很野,又凭借非人的反应和敏捷度,三两下解决了麻烦。

    只是即将结束之时,一阵刺痛忽然扎进锁骨,他全身一震,瞬间被反制,那刺痛是从身上的衣服中弹出来的,像是一根针,他死死瞪大眼睛。

    老板娘梳理着头发从巷子口缓缓显出身影,语气缠绵地抱怨:“首领,你这次带回来的‘好苗子’,有点太单纯呢。”

    “发现了别人的跟踪,手法也干净利索,但是太好骗,真是很致命的弱点。”

    见到首领出现,老板娘恭顺地低头,如实汇报了全部过程。

    首领居高临下看向被死死摁在地上的小孩——他顶多不过十岁,野性难驯,又乖顺聪敏,哪怕此时被合起伙来骗了这一遭,抬头仰望他的眼睛也依然是澄澈的,像一面镜子,里面的世界纤毫毕现。首领并不喜欢这种眼神,太干净的眼睛也太容易被杂质污染,只有彻底变成黑色,眼前的刀才算被塑造成形。

    首领弯腰,按下他的头颅,让他的额头抵上地面,那是一种深刻的,全然的,臣服的姿态,像压断了一只天鹅优雅的脖颈。他凑近小孩的耳边,缓缓说道:“刺客第一课,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你这一关,不合格。”

    可是男孩并不在乎,他的眼睛平淡如水,沉沉注视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青灰色地砖,鼻尖嗅到一阵湿润的,大雪过后的冰冷泥土气味,听到这样的评价后只是顿了顿,说道:“首领,我想学字。”

    ]

    “不愧是首领,好恐怖啊。”

    普通刺客慑于屏幕中巨大的压迫感,拍着胸脯感叹。

    春风一郎挠挠头:“总觉得这俩人相性好差,他们的对话总是那么……那么……”

    他词穷了,卡得很难受。

    “驴唇不对马嘴。”

    烂命华适当地接了话,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这个首领显然很想把那孩子打造成一把不近人情的刀,但那孩子并不理解太多的人事纠葛,他的目标清晰而坚定,与其不断在他耳边重复一些不知所云的大道理,不如利用他的目标直接绑架他来得更方便。

    至少现在,他只想报仇,其他全部无所谓。

    烂命华叹了口气,伍六七的童年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作为同样天赋卓绝之人,他自然懂得一些伤仲永的悲剧。极端的天份往往伴随着极端的个性,有时候在某些方面过于出挑,反而会更容易一头扎进死胡同。

    伍六七——或者说”柒”,显然正是这样的人。

    但是那孩子在小鸡岛上明明开朗又活泼,倘若那样才是他的本性的话,怎么想,他也不像是会钻牛角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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