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求亲

    惟王六年春三月,春雨细密地下个不停,刚刚解冻的土地,被这连绵不绝的雨水浸润,变得泥泞不堪。一队车马艰难而又焦急地自东向西行驶。

    车帘被掀开,一个锦衣缨帽的少年公子探出头来:“这都什么时辰了?离雍阳城还有多远?”

    一仆从趋步向前:“公子,到雍阳宫怕还要三、四个时辰啊!这路实在是不好走!”

    少年公子快步掀帘跳下马车:“牵马来!快!”

    仆从为难道:“公子,土地软烂滑腻,不便行马,且这天气……”

    “少废话!元子日盼夜盼我们带回曾己叛国的证据!事态已经紧迫如此,哪能被场雨给耽误了?!牵马来!”

    仆从牵过马,少年公子指着马车吩咐道:“好生看管车里的这个人,尽快跟上,千万不要有闪失!”

    说完,少年公子带着三四名仆从绝尘而去。

    当晚,雍侯寝殿内,雍国三名卿大夫正匍匐于地。床榻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雍国国君雍候,他入冬以来一直缠绵病榻,如今已是熬得油尽灯枯。今天召三人入殿,三人都知道是要立遗诏了,皆不胜惶恐。

    良久,雍侯勉强睁开双眼,对着为首的那名卿大夫挣扎道:“寡人自知命不久矣,此生惟一愿,即废夫人与世子,以公子与夷为嗣子,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万望叔父成全!”

    那名卿大夫叩首不已:“君上,不可啊!废嫡立庶,自古乃取乱之道,不可啊!”

    雍候嘴角挣扎出一道狠戾的微笑:“我已命人赐死君夫人,你们可想清楚了。”

    三人大惊失色,正在迟疑间,忽而“呼喇”一声,殿门大开,一阵冷风袭入,三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只见君夫人辛伯江,身着一袭黑色镶赤色虺龙纹边曲裾深衣,披玄狐裘,神情庄穆而入,厉声问道:“君上想让他们想清楚什么?”

    三人欠身行礼,心下骇然。刚才君侯说已赐死君夫人,但君夫人在此刻露面,说明一切都已见分晓。

    雍候的意图,彻底流产了!

    他们三人,的确要想清楚了!

    塌上的雍侯几欲跳起:“你为何在此?”

    伯江朗声大笑:“不仅妾在此,世子舅父魏梁君亦带上百勇士在殿外为君上值守!”

    雍侯颓然倒下,便剧烈咳嗽起来。

    伯江转而面向三名卿大夫:“诸公也在此守了不少时辰了,也该疲累了,能否暂去偏殿休息一下,容妾与君上说会夫妻间的体己话?”

    她说“体己话”的时候,刻意提高了音量,带着明显的嘲讽意味。

    “这……”三人犹豫不决。

    伯江冷笑一声:“诸公可是怕妾弑君吗?”

    她看了眼床榻上咳嗽不止的雍候,直视三人:

    “君侯都这样了,妾还有必要担弑君的罪名?”一句话销骨噬心。

    但是她下一句话更加让人冷汗淋淋。

    “哦对了,妾忘了告诉诸公,此刻国中混乱,诸公的家宅都已被妾兄统领的精锐甲士保护起来,万一有贼人想乘人之危,可保无虞,请诸公放心。”

    三人顿时面如土色,什么保护?分明就是包围!他们的家眷,都成了君夫人手上的人质!

    这君夫人平时连说话声音都大不起来,真没想到,手段如此狠辣!

    此刻,伯江的脸上仍带着冷笑,丝毫不掩饰漆黑眸子中的杀机。

    她是个柔弱的手无寸铁的妇人,因不被君侯喜爱,平时连后宫的宠姬都骑在她头上耀武扬威。

    可是此刻,在这个柔弱的妇人身后,殿外,全是魏梁君的甲士!城中,尽是她兄长的部众!她用凌厉的眼神说着和雍候一样的话:

    你们可想清楚了!

    三人唯唯退下。

    “如今这个形势,寡人还有什么话可以和你说?”雍侯气若游丝。

    伯江弯下腰,凑近雍候,缓缓开口问道:“妾就是想问,四年前,妾以辛国元子的身份,逢二七年华,来归你雍国,妾到底犯了什么错,一来就被君上下药毒害?君上可曾有一刻想过好好待妾?”

    “娶你就是最大的过错!”雍候拼尽全力想要最后一次羞辱伯江。

    伯江哈哈大笑起来:“君上终于说对了一回!这一切都不是妾的错,都是你的错!”

    “所以,你要付出代价!”伯江直起身来,冷冷地说。

    这场让雍候悔不当初的婚姻始于四年前。

    四年前季春,雍国求娶辛国公女。

    辛伯共有四女,长为伯江,为先夫人怀风之独女,次女仲江及四女均为君夫人孟子所出,三女之母出身低微,四女年岁太小,故结亲之人选只在伯江与仲江之间。

    两女皆为嫡出,伯江长仲江两岁,为辛国元子。本来大国间婚姻,嫡夫人向来先问元子,但辛国的两位女公子情形却较为特殊。

    伯江生母在世时仅是世子夫人,没有做过小君,况且已经逝世多年,仲江之母孟子则为辛小君,单论出身,仲江略胜一筹。但要论起姿容、性格两方面,仲江比伯江就要强上太多了,这是辛国上下都公认的。仲江的美貌,可是连王室都有所耳闻的。

    万一雍侯认为自己第一大国之主,求娶条件更好的仲江怎么办?此时雍侯已年届四旬,嫁过去是做继室,且国中已有世子,实非仲江的良配。

    伯江对于辛伯而言,也是一块心病。

    伯江因生母早丧且姿色平庸,不为辛伯所喜,但辛国元子的身份,又不能低嫁,否则辛国大国的体面、仲江姐妹未来的婚姻都要受影响。但是以伯江的容貌性格,嫁到中等的诸侯国做嫡夫人,恐怕都要被嫌弃。

    如今,在辛伯已经几乎要断了让伯江嫁到大国的念想的时候,雍候突然求亲,辛伯觉得真是天赐的机缘。

    雍候虽是大国之主,但有其自身不可忽视的缺陷,如果娶仲江绝对是高攀了,娶伯江嘛,倒是刚刚好。

    这桩婚姻,辛伯觉得有可以商榷的余地。

    于是孟子厚贿雍使,辛伯则书信雍侯,言其如果迎娶伯江,嫁妆之外再厚赠百匹良马。雍国时常受边患侵扰,就不信雍侯不动心。

    果然,雍国最终求娶伯江。

    婚约既成,定于当年孟冬成婚。伯江意外得到了丰厚的陪嫁。大国婚姻,理当媵一姪一娣,辛伯却没有安排。宫中人皆云,伯江姿色平庸,性格也不讨喜,此去并不会得宠。伯江在后宫的地位,可是决定了每个随嫁辛女在雍候后宫的位置和待遇。何况雍侯宫中还有一位专宠的姬妾,已经为雍侯诞育一子一女。这种情况下,谁愿意跟着嫁去雍国?

    辛伯也不勉强,因为他深知雍国求亲的真实目的。辛是强国,又与戎人有着极其复杂的关系。近些年雍国北境并不安宁,如果辛趁乱再捅一刀的话,雍国的损失就大了。只有两国结亲,雍才能避免腹背受敌,而且两国还能同心协力对付戎狄。

    政治婚姻而已,国家安危对于雍侯来说,应该看得比几个软玉温香的媵妾重要,辛伯想。当然协力对付戎狄也不是雍候上牙打下牙这么一说就行的,辛伯把他的意思已委托雍使转达——两国既结好,雍国出口到辛国的铜就不能在数量上有苛刻的限制。

    伯江宫内上下已经在准备待嫁的行装。

    伯江坐在窗前,有些不舍地看向窗外一片长势良好的竹林。

    所有公女中,数她的宫室最为偏湿。宫正也无心派人好好维护。别的公女宫室里遍开各种鲜花,伯江从不敢奢求。她的宫室里只种这翠竹,极易成活,不需专人打理,成活后却四季青翠可人,颇为雅致。

    “过不了几个月我就要走了 ……”伯江喃喃自语。

    她的对面坐着一名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面容俊秀似女子一般,五官深邃,特别与众不同的是他那双琥珀色的双眸。少年名为戎生,是辛伯与一名戎姬所生的庶子,伯江的庶兄。

    “戎哥哥,你再好好考虑一下,你真的不必随我嫁过去……”伯江看向戎生,眉目间尽是担忧。

    “他们都说我过不好,我不信,我要赌。但你我本不同,我身为女子,只有出嫁一条路,你是男儿身,你的未来山高水长,我不想让你成为我赌局的一部分。”

    “山高水长……”戎生苦笑,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哀凉。

    “你我从小扶持在这宫中长大,还看不透这世道吗?”他琥珀色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气。

    “这里也好,雍国也好,恐怕都没有一个戎族女子生的庶子的一席之地。但是离开你,我不放心,离开我,你又安心吗?”

    伯江心头一热:“戎哥哥……”

    戎生继续道:“年岁也渐长了,世子看我越来越不顺眼……”

    伯江吃惊道:“那么多得宠姬妾生的庶子,世子也该知道父亲因你的母族不会让你嗣位,对他最没有威胁的就是你啊!”

    “对他而言,兄弟越少越好,更何况,我从不听命于他,其他兄弟亦视我为异类,世子欺辱我,他们都只是拍手称快罢了。”

    伯江轻叹一声:“你我的存在,都是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有些人,即便是不膈脚的石子,也要踢得远远的,以享受那份残忍的快感。”

    “传我有龙阳之好,不也是为了这个吗?让所有人都厌恶之后,便可以早点出居他国了。现在就遂了他们的心愿吧,出了这是非之地,倒说不定能搏出一片天空。”

    “哥哥……”

    心知他为何被传龙阳之好,伯江心疼起来:“比你小的弟弟们都有了自己的姬妾,你为何如此亏待自己,一个姬妾都不纳,倒好像落了人家的口实?”

    “我连自己都保护不好,又怎么保护其他人呢?”

    “我保护你!哥哥也保护我!好,就这样定吧!”伯江眼神坚毅起来,再怎么艰难,她嫁去雍国是做君夫人的,这么多年,不也是她元子的身份才护得戎哥哥周全吗?

    “风儿……”

    戎生唤着伯江的小名,用力握住了她的手。

    “风儿在哪里,戎生就去哪里。”

    这是两人割舍不断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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