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令十六年,惊蛰。
天色泛起鱼白,绵云缭绕山野。春和景明,昨夜细雨霏霏,雨水压低泛绿柳枝,积雪滑落树梢。
傅莲抬手别开拦路斜枝,沾了一手消融的雪。
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浓雾遮蔽了视线,傅莲犹疑地顿住脚步。
“小姐——”绣花鞋踩着湿泞的土地,带出细微的声响,侍女从后方追上来,嗓音清亮:“我们等雾散了再走罢。”
“咱们定是着了丞相府那帮人的道了。”侍女阿清搀住傅莲的手臂,控诉道:“怎的偏生要用他们的车马,明摆着想挨个把人算计了!”
傅莲立在原地,倒春寒的凉气侵了体,她抬手拢拢樱草色穿枝花纹大氅,掩唇轻咳。柳叶眉微微蹙着,杏眼低垂,沉沉地拢着愁云。
七日前,当朝丞相之女邀请各达官显贵家的小姐赴丞相府,共赏茶花,吟诗作对。
许是为了显得目的单纯,还特地备了朱轮华毂,专程接送。
这等附庸风雅之事傅莲向来齿冷,可当下时局动荡,其父在朝中举步维艰,她既受邀,若是回绝,那便是拂了丞相大人的面子,尚书府也必然会受其影响。
傅莲便下了决心,应了丞相之女的邀约。
可谁知丞相府行腌臜之事竟这样明目张胆,以歇脚为借口谴人下车,而后借着山野雾浓,驱车跑了。
傅莲二人已在此处兜转了许久,雾气弥漫,寻不见路,只盼着过些时辰待日头烈了,能将浓雾驱散些,也好寻个就近的客栈歇歇脚。
“幸好荷包带在身上。”阿清摸了摸腰间荷包,“若行到镇上,也可雇个马车……啊!”
阿清话头堪堪止住,迷蒙雾色里,一道黑影行疾如飞,穿林而过,匆匆掠至二人跟前。
傅莲一悸,下意识撤了半步。
隔着雾气细观,瞧见其人是位玄衣少年,剑眉星目,然而胸膛前渗出赤色,渐渐汇聚成血流,蜿蜒而下,落地成残红。
未及傅莲上前问话,余光却见少年负手执了一把出鞘长剑,剑刃赤白铮亮,森然透出锋锐寒意。
傅莲面色一惊,脚步急刹。
“当啷——”
少年长剑脱手,左手捂住的腹部汩汩流出鲜血,染红修长手指,从指缝间粘稠地渗到地上,已然积了一小滩。
他抬眼看她,桃花眼弯曲,如春水梨花般地漾了抹笑意,隔着料峭春色,二人目光寸寸相接,傅莲白玉竹节似的手指捻着丝帕掩唇,轻咳几声,藕荷色的嘴唇轻抿,面庞苍白,病气缭绕,而姿态却仍带着大家闺秀的端庄,“你是何人?”
裴初目光移不开,只觉胸腔里绵延着生出一股道不明的情绪来,迢迢不断,鲁莽地横冲直撞。
他哑然半晌,才寻回自己的声音。
少年音清朗,却难掩虚弱:“唐突拦路,裴某给姑娘赔个不是……”
纵使形容狼狈,他语气还是彬彬有礼的:“劳驾……咳!咳咳!”
话语未尽,少年支撑不住似的,急急咳了两声,嘴角渗出血沫,倏地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变故陡生,猝不及防。
傅莲一时无措。
此人身份不明,若施手相救,醒后恐反咬一口,可若是见死不救,为德为义,傅莲心里过不去。
她犹豫几息,拎起衣裙缓步上前。
“小姐!”阿清紧随其后,耳边传来自家小姐的声音,如风吹槐花作响,日照沉入溪流。
“还活着!阿清,取些水来!”傅莲缓缓蹲下/身子探了探少年的鼻息,不久眉间舒展开来,面上愁色却更甚。
“是——”阿清领了命令,折了一段沾着晨露的嫩枝。
指腹掐着少年的人中,傅莲接过阿清递过来的枝条,往他唇上洒了洒,润了润少年苍白干裂的嘴唇。
少年唇色苍白,双目紧闭,却掩不下眉间清冷肃杀之色,像一柄沉寂锋锐的剑,随时出鞘取人性命。
树影绰绰,百虫声鸣,雨后露珠滑落树梢,“啪嗒”滴在傅莲的白玉莲花簪上,润出一抹光泽,浑然衬了她玉洁冰清的气质。
“小姐,此人身份不明,确定要出手相救么。”阿清担忧道。
“无妨,若是见死不救,恐夜长梦多,我良心遭谴。”傅莲一字一顿,面露平静。
“阿清,你帮我将他的衣服解了。”傅莲扯了块干净帕子,对阿清道。
“好。”
少年衣服穿得简单,无甚繁复样式,阿清动作利索,指尖却触到一坚硬冰冷的物什,她手指一勾,那东西便抖落出来,“小姐?您瞧。”
傅莲停下手上动作,接过阿清手上的物件去瞧,那东西以象牙雕刻,触手温沉,上雕双龙腾云纹,中间刻一个“暗”字。
——这竟是皇家暗卫的身份令牌。
傅莲心下疑虑更甚,既是皇帝身边的暗卫,不在皇帝身边伺候着,跑来此处作甚?
若是奉旨行事,为何要将令牌藏于内袋,却不是挂在腰间?
“小姐?”阿清不认得皇家暗卫的令牌,问她:“什么东西呀?”
傅莲收拢思绪,将令牌和少年的衣物放在一处,摇头道:“寻常物件。”
此事还是莫要让更多人知道才好,若此人醒来恩将仇报,遭罪的也仅她一人。
傅莲为那少年处理了伤口,阿清担忧地看着,“小姐……这样救了他当真没问题吗?”
救了一个外男,该有的顾虑是免不了的。少年双目闭合,漆黑的眼睫低垂,俊秀的眉头紧蹙,面庞青白,额头冷汗涔涔,见了倒也叫人于心不忍。
少年还昏迷着,傅莲站起身,抖了抖生皱的袍摆,她抬头望一望天,浓雾已然散了些了,隐约可见透出的日光。
她眉间难掩疲色,奔波几日,实在是累极,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道:“且将他安置在此,待雾散些,我们寻家客栈歇息一晚,明日再赶路。”
阿清回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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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林子周围村落多,县城也多。
傅莲体弱,吹了这么一阵子冷风,头脑有些昏沉,被阿清搀扶着走到了最近的县里。
“客官,您几位?打尖还是住店?”
县城里常有外地人往来,客栈老板会做生意,客栈傍林而建,凡是进了县城急着住店的,第一眼便能瞧见。
“住店!”阿清挂心着傅莲的身子,银子掏得痛快,“一间上房,再备些热水和饭菜。”
“好嘞!”
客栈炭火生的旺,傅莲饮了热茶,叫暖气一暖,顿觉舒坦不少。
“小姐奔波辛苦,用了饭便歇下罢。”阿清道。
灌了一肚子冷风,傅莲无甚胃口,她摆摆手,道:“你若饿了便先用饭,我实在困极,小睡一会。”
阿清也不坚持,道:“那奴婢同您一起睡!小姐不用饭,奴婢怎能用?”
傅莲囫囵睡下,许是因为疲倦,竟也睡得很沉。
只是不那么踏实,意识沉入了深渊,却好像叫线坠着一样,飘飘晃晃,摇摇欲坠。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吏部尚书傅严正,徇私舞弊,藐视王权,其贪污受贿超过千余银两,罪孽深重,当诛九族,不日问斩——钦此——”
傅莲看到傅严正站起了身,夺过太监手中圣旨,一把摔在地上,义正言辞道:“我傅严正行事清白!何来贪污一说?我看是朝廷内部勾结,巧言令色巴结皇上栽赃于我!不是我的罪,我不认!”
“皇上圣旨!岂容尔等能够置喙!”朝廷官兵长驱直入,不由分说地烧杀抢掠,摔的摔,砸的砸,尚书府上下但凡有人阻拦,一律斩杀。
分明是春日,雪落却得极烈,好像要落进人的肺腑里,让骨头里都生霜上冻。
傅莲觉得冷,冷得透骨。
“不能杀!你们不能杀!”傅莲看到官兵对傅严正扬起了刀,她伸手欲制止,却只握住几片飘落的雪花。
那森白的刀刃却直直劈下,像信口污蔑之人泛着寒光的齿,即将咬断无辜之人的喉咙——
“小姐?小姐?”
傅莲心中惊悸,猝然睁开了眼。
她手指冰凉,颤抖着握住阿清温热的手指,一双杏眸难掩惊慌,声音打着战:“阿……阿清?”
阿清用帕子拭去傅莲额上冷汗,“您可是做噩梦了?您脸都吓得没血色了。”
傅莲惊魂未定地环视四周,入眼是熟悉的客栈厢房布局,她稍稍松了口气,问:“阿清,什么时辰了?”
“回小姐,申时了。”阿清给傅莲披上外衣,扶着她下榻,“您睡了没一个时辰,可要再躺一会么?”
噩梦的余韵犹在,傅莲没回阿清的话,小口抿着茶水压惊。
“啊——”
突兀地,惊惶的一声断了楼下隐约的嘈杂,傅莲惊得一颤,杯中热茶洒出来,她将茶杯搁下,回身望向侍女,眸中担忧。
阿清说话险些咬到舌头,“小…小姐。”
楼下议论声渐大,隔着距离,店小二惊恐的辩解声不那么分明地传来:“我……我不知道!怎会如此……”
阿清挽着傅莲手臂,出了客房查看。
楼下客人们都撂了碗筷,伸长了脖子瞧热闹,议论声此起彼伏。
傅莲便也望去,只见一楼中央,靠右侧的桌子上孤零零地摆了一盘菜,桌侧客人锦衣绣袄,大拇指套着翡翠扳指,手里抓着双客栈的筷子,侧头阖目倒在桌上。
方才惊叫的是隔壁桌吃饭的姑娘,她颤声道:“我此处是正对着那人的,正吃着饭,一抬头,便看见他一头栽到桌上……”
她声音忽地尖利起来,望向闻声赶来的掌柜:“莫……莫不是你家的饭菜有毒!”
一声落下,旁人登时惊恐。
“若是如此,我们吃的莫不是也……!”
“真晦气!吃个饭碰上这种事!”
“快走快走!可不敢在他家吃了!”
掌柜的见客人都走了,张口辩解:“不可空口无凭!许是他自己有什么隐疾,忽地晕倒了呢……”
许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他伸手拨弄了一下那人,那人却直接倒在了地上,面色青白,额头有磕在桌面后留下的淤青。
凳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一声,店里留下的少数客人惊叫出声,纷纷离席,一时间客栈里的人跑了个空。
掌柜的无措地张着两手,傅莲从角落处走近了,她观望了争执的全程,心下稍有了判断。
“掌柜的,莫慌。”她冷静开口,“清者自清,您心若不虚,不妨报官,请官府来定夺。”
“客人们虽走了,但也并不难寻回来,人证物证具在,不怕还不了你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