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转醒，鬼宗介惊慌地摸自己，躯干、双臂完好无缺。直到十指缓慢伸向脸，他才察觉，两只眼球“失踪”了。

    情绪一激动，黑框眼镜下，眼窝深处溢出两股血，顺着脸颊，淌到下巴，断续涓滴。

    血珠，如断链的赤真珠，颗颗滚圆而莹润。

    失去视觉器官，他依旧能视物，只不过“工作原理”变了，从光学成像变成电波成像。茫然地向前看，只见环境没变，还是涂山，曝着大量猫尸的土坑，半道人影仰卧，一道人影俯卧。他仔细观察后者，那熟悉的发型、外套和身形，无一不在传达一个信息——那是他本人。

    “怎么可能？”鬼宗介大脑过载，崩溃地双手抱头：“怎么有两个我？”

    “因为你和我一样，死了啊……”背后传来的幽幽话音，凉飕飕，阴森森，化作无形的恐惧，从他的脚板钻进去，顺着下肢、躯干，爬升到大、小脑——准确说，灵魂深处。

    像得了脑震荡，颅内嗡嗡作响，无法正常思考。

    鬼宗介浑身僵硬，尤其颈椎，他回头回得极其艰难，莓苔摇曳九尾、宛如人形猫爬架、爬满猫尸的身影，逐渐进入他的余光。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鬼宗介怒发冲冠，举起一只拳头，就要诉诸暴力。

    结果，莓苔抬起头，刘海自动分开，露出有眼无珠的脸，倏地，人脸变成猫脸。有眼无珠的猫脸张嘴，獠牙发黄，尖啸刺耳，口气形成的腥风熏天。

    前者被震慑住。然而，犹豫就会败北，麻绳粗的长尾卷住他上半身，将他举起来，让他双脚离地，失去安全感。

    紧接着，莓苔身上僵尸般的猫尸，接二连三跳到他头上、肩上、腿上，抱着他就是一顿啃和抓，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肩上的橘猫没站稳，失足掉下去，一只前爪划过他颈间，留下五道细长的爪痕。

    “啊啊啊啊啊——”凄厉的惨叫，音量拉满。

    然而，切换人类视角，像按下静音键，静悄悄、白茫茫的荒郊野岭，一派岁月静好——由于生理差异，人类看不见鬼，自然也听不见鬼的声波，所以，此刻，任鬼宗介叫得再大声，也不会有人来搭救他。

    “够了。”猫嘴吐出人语——说实话，兽尾与人体结合，并不突兀，甚至十分和谐，但猫脸取代人脸，就很诡异了，恐怖谷至极。

    被开膛破肚的牛奶猫，乖乖松爪，从鬼宗介身上掉落；被拔光牙齿的狸花猫，则十分有个性，叛逆地不肯走，蹲踞鬼宗介头上洗脸。

    莓苔微微抬脸，面朝狸花猫，见后者一意孤行，便不再强求。

    尾巴向内弯曲，双方的距离缩短。

    “你干什么？放开我！”鬼宗介惊恐，倔强地后仰。然而，徒劳无功，他还是被送到莓苔跟前，直面她那张冷酷的猫脸。

    “找一个人类来，把‘学姐学长’们都安葬了，否则……你永远也别想投胎，听到了吗？”最后四个字，后者突然拔高音量，把鬼宗介吓一激灵。

    干咽，喉结上下滚动。

    懵懂的鬼宗介，迫于形势和压力，迟缓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他和他的稳定器，被前后脚扔出去。

    稳定器掉落的位置较远，他担心手机被摔坏，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右手一伸，竟穿过手机，如游戏穿模。呆呆看着和电子设备相交的前肢，鬼宗介神情恍惚、怅然若失。

    收到通知，侧翻的手机自动亮屏，蓝光打到鬼宗介脸上。正苦恼怎么操作手机，手机竟听见他的心声，自动解锁锁屏、进入桌面。

    很快，他就搞懂了，不是手机能读心，而是他变成鬼后，能使用灵异力量隔空操作手机。于是，他继续趴着，用意念操作，下滑，通知栏出现。

    他先关注日期，现在是12月5日星期二 01:03，距离他的死亡时间，才过去两个半小时。其次，他注意到推送，来自不同APP的弹窗，密密麻麻占满通知栏。

    他一目十行，双眉猛地扬起。因为不敢置信，他甚至用双拳，把黑框眼镜顶起来，揉了揉近视的双眼。触碰到柔软的眼肉，他愣了愣，他忘了他没眼球了，不过他很快打起精神，因为这些推送的标题#灵异探险主播撞鬼了##主播晚上户外直播见鬼##鬼真的存在吗##鉴定热门灵异视频#……几乎每一条都和他密切相关。

    一夜爆红的狂喜，涌上心头。

    他随便点开一条推送，直达话题界面。首条热门视频消耗流量、自动播放，只见手持摄影的黝黑画面中，树影不断往两边后退，沙性发质、彩色卫衣的女生，始终在视觉中心。而他尬聊的画外音，时不时穿插进来，相当消磨人的耐心。

    天色昏暗，噪点损坏画质，更添几分惊悚。

    终于，进度条来到尾声，伴随着他惊喜地叫出“狐、狐鬼？”，九尾如屏、龇牙咧嘴、眼部腐烂的女生，像丧失人性的丧尸，恶狠狠扑向镜头。弯曲成爪的右手，将镜头一挡，指头误触到什么，直播中断，视频播完。

    鬼宗介迫不及待，下拉评论区，看网友点评。

    然而，高赞全是质疑。

    “画面这么高糊，你们怎么确定是鬼？”

    “是游戏pv，还是鬼片预告？我承认我被吓到了。”

    “这女鬼太女鬼了，完美符合我对女鬼的刻板印象。”

    “灵异探险主播日常诈骗系列更新。”

    “……”

    喜悦一扫而空，鬼宗介怒发动态，宣战一般，对网友隔空喊话，让他们今晚蹲守自己的直播。他字里行间，斩钉截铁的语气，吸引大批夜猫子，直播预约人数、点赞、评论、转发噌噌上涨。

    冷静下来后，鬼宗介陷入懊恼，不过，不是懊恼自己冲动，而是懊恼怎么直播，毕竟他现在接触不到自己的手机。

    夜阑珊，黎明至，圆拱形的天穹逐渐变色、变亮。柔美的自然光，被万物吸收部分、反射部分，于是在人的视野里，群山峻岭漼溰，绝壁丹霞，石阶灰白。

    唰——

    唰——

    大清早，涂山寺的道士就双手持扫帚，从山上一路扫下来。竹枝和石阶摩擦，发出悦耳的响声。

    零星游客上山，双方照面，互相点头致意。

    鬼宗介看到活人，心中相当窃喜，仿佛被困沙漠的难民，重见文明社会的曙光。他跌跌撞撞，从雪林里跑出来，边跑，还边大喊：“叔！叔！道长！救救我！我被鬼缠上了！”

    然而，当他跑近，希望如海市蜃楼，骤然破灭——道士目不斜视，从他面前经过。

    前者专心致志，仿佛扫雪扫入迷了。

    “道长！道长！你听见我说话吗？”鬼宗介横跨两步，追上道士的步伐，在他眼前挥手、在他耳边大吼，他都没反应，但别人路过，他又有反应。

    “师父，涂山寺可以烧纸上香吗？”

    “可以的。”

    “谢谢师父，我最近运势不太好，想找个寺庙转转运。”

    鬼宗介在一边，旁听他们对话，又气又恨。

    主宾礼尚往来，相互行拱手礼，然后一个继续扫地，一个继续上山。

    看着后者的背影，鬼宗介忽然走神，变得不对劲。他闻到后者身上，有一股奇妙的气味——阴气，若用一个词形容，那绝对是食物香。皱了皱鼻子，鬼迷心窍般，尾随过去，然后噘嘴，猛地一吹。

    后者感觉脖子凉飕飕的，不由单手捂着脖子回头，左右肩的魂灯晃动。

    于是，机会来了。

    鬼宗介猛地深吸，胸脯随着肺涨大。被霉运缠身的后者，现在根本防不胜防，精气被轻而易举吸走。

    后者一头雾水，眼看身后没有异常，就转回头，继续前行。

    偷精气的行为，因此被迫中断。鬼宗介故技重施，再次吹气，但不再奏效，于是他转移目标，去猎食其他人类。在日出和日落——这两个阳气较弱的时段，无师自通的他前前后后，吸食了20个人的精气，实力大大增强。

    再次回到雪林。

    他弯腰伸手，这次，手不再穿过手机。他掂了掂手机，然后握住，露出满意的笑容。下一秒，极其煞风景，莓苔满身猫尸的身影，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的笑容僵硬。

    妈的……

    他在心里恨恨地骂娘。

    “投胎？这是我和鬼、和人生巅峰最接近的时刻，我怎么可能去投胎？”他决定阳奉阴违，先过了今晚的直播再说。

    结果，开播二十分钟，蜡笔小子——这个鬣狗般的同行，就跑来蹭热度。

    浓烈的恨意，如火般灼烧。

    不知为何，变成鬼之后，心胸更狭隘，情绪更不稳定，甚至萌生暴力倾向，也不知道是性情大变，还是本性如此。

    反正……人类社会的道德和法律，已经不能约束他，那幽暗的恶意，又何须隐藏？

    这么想着，以双脚为中心，鬼气浓郁如墨、一泄如注。密度小的气体，在他背后氤氲，宛如云屏，他白斩鸡型的身材，在前者的烘托下，竟也显得高大起来。

    解开幻术，露出真面目。单手举稳定器，对前置摄像头，以及前置摄像头后的蜡笔小子坏笑。

    人类的负面情绪，能化作负能量，被鬼隔空吸收，当他们越恐惧，鬼就越强大——一条条语无伦次的弹幕，是恐惧情绪的完美载体，鬼宗介边闭目吸食，边张开双手，流露出享受的表情。

    妄想的过激行为，正要付诸行动，突然，后背传来一股巨力，不知谁飞踢他一脚，身体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前扑，五体投地：“嗷呜——”

    拇指误触，直播断开。

    这还没完，他惨叫的同时，一只鞋踏在他脸上，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他试着挣扎，却挣脱不开，只能老实趴着。

    一只玉雕琢般的手，伸到他眼前，拿走他手中的手机。并在他不甘的眼神中，重新打开他的直播间，虚假解释一番。

    蜡笔小子腿软，扑通一声跌坐：“你、你、你也是鬼？”

    ……

    接下来的事，就不必回忆了，因为在场的，都是当事人。

    徐机梁问：“师傅，你怎么看？”

    沤沫林檎翘着的脚，前后晃了晃，说不出的怡然自得。思量片刻，组织好语言，她沉吟道：“……听起来，他是枉死鬼，杀他的凶手……”蹙眉，停顿，“至少有两种鬼，一种是猫鬼，一种是蓬头鬼，两者合体，诞生新形态——我姑且命名为‘九尾蓬头鬼’。非物质生命的演化，真有意思。”

    “恶鬼盘踞我涂山，并加害人类，怎么看，都罪无可恕。”沤沫林檎起身回房边走，边懒洋洋道：“小狐狸，这件事，你能处理好的，对吧？”

    徐机梁作揖：“是，师傅。”

    得知害自己的鬼，要被处理，鬼宗介眉飞色舞。他膝行两步，然后站起来，兴高采烈地问：“你们是不是要替我报仇？除了那两种鬼，我还能复活吗？”

    前者瞥了眼他，十分慎重，没有即刻承诺：“先找九尾蓬头鬼。”

    “行，你去吧！”鬼宗介没有异议，甚至举双手支持。他转身，后领忽然被拎住：“？”

    “你也一起来。”

    “啥？”

    下一秒，原地仅剩两抹残影。

    天际反射着城市光，夜幕由远到近，从浅浅的白、朦胧的紫、极致的黑，依次过度。斑驳陆离的夜空下，一狐一鬼，两道宛如剪影的身影，一闪而过。

    徐机梁边赶路，边指挥鬼宗介：“指路。”然而，后者晕动症发作，全程尖叫，回答不了一句话。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看准一个落点，徐机梁迫降，还后者自由。

    “呕……”刚脚踏实地，鬼宗介就跑开，扶着树干干呕。他没想到，变成鬼了，还能产生生理反应。好不容易缓过去，他反手擦了擦嘴角，手指一个方向：“那边。”

    ……

    人类用“帝王引擎”指代猫的呼噜声，现在几十只猫齐声呼噜，场面的壮观性可想而知。

    徐机梁和鬼宗介抵达现场。

    他们可以看见物质生命，也可以看见非物质生命，在他们眼里，僵直的猫尸和活跃的猫鬼，混在一起，难分彼此——宛如群居性昆虫，其压倒性的数量，令误入的外人却步。

    此间唯一的人形鬼——莓苔，微微屈着双腿，坐在一棵树下。一只两眼被缝线的橘猫，卧在她腿上，被她的轻抚，摸得来回打滚。

    众猫鬼也包围着她、陪伴着她，显然把她当作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