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炉般的气温仿佛还在昨天，一转眼，北方的冷空气南下，西南盆地一夜入冬。
橙黄桔绿的白帝城，渐变成玉树琼枝、千山暮雪。
与天堑相依的离山，罗列着数十座奇峰，主峰——无化山的制高点，修建着一座无化洞道观，其飞檐翘角、重檐歇山，距今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于玉絮堕纷纷中，朦胧而苍古。
不过，今天的事发地，不在无化山，而在隔壁涂山。
……
近期，一个实时热点、几条相似话题，关联着同一个直播切片，迅速霸榜各大社交媒体————#灵异探险主播撞鬼了#。
一时间，全网被刷屏。
热门博客/视频/帖子的评论里，一拨网友跨赛博火盆，用新时代辟邪大法，给自己去晦气；另一拨网友则化身侦探，逐帧鉴定切片画面，质疑主播造假。
“为了自证清白，我将重返现场。今晚十点，直播间不见不散！”
当事人——
ID昵称：鬼宗介的男主播，在自己粉丝量最多的长视频平台，发布这样一条文字动态。而这条文字动态上面，还有一条直播预约，系统显示已有2.4w人预约，对比平时只有近千人预约，可见他这波确实出圈了。
晚上，22：00点没到，直播间就生气勃勃，黑屏的全屏画面里，一行行滚动弹幕，从右往左水平飘过，有催促的，有激将的，有打赏的……
“开门！”
“收不了场，跑了？”
“拱火人给主播打赏一个心动盲盒。”
“……”
在万众瞩目中，鬼宗介终于开播，但和预告时间比，足足晚了七分钟。
他手持稳定器拍摄，画面却依旧有些抖——手机前置摄像头前，戴着黑框眼镜的普男，五官斯文白净，像一名好学生。眼下天寒地冻，他裹着冲锋衣，头戴冲锋衣的连帽。面部没有防寒，直接裸露在外，脸颊和鼻尖被冻得通红，嘴唇干燥起皮，一呼气，口鼻就冒白烟。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出租车司机是外地人，看不懂导航，带我绕了点远路。”因为自知理亏，所以他一上来，就态度良好地道歉。
有弹幕戏谑：“怎么？难道你IP也是8D城市？”
——以前还只是3D，现在进化到8D，只能说，白帝城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越来越都市传说。
说起白帝城，就不得不提它的地貌，以丘陵、山地为主，其中山地占76%。随着城市建设，一条条城市道路出现在山间，但为了避开山体，城市道路的线形，比过山车的轨道还上天入地，和毛细血管网一样错综复杂，堪称魔幻。有时候错过转弯，别说外地司机了，本地的新手司机也很崩溃，重新让导航规划路线，那就是立交桥一日游。
言归正传，对方互联网认亲，承认的话，那就是自爆隐私，有被“开盒（人肉搜索）”的风险。但相对的，也有好处，有地域标签，更容易打造IP（知识产权）人设，吸同IP（地址）粉丝，人群反漏斗破圈。
鬼宗介想了想，痛快承认：“嗯，是的，我也是白帝城的。那我今天探险的地方，直播间应该有人知道——”他伸出一根食指，轻点两下屏幕，直播画面一黑，显示后置摄像头拍摄的画面。
银装素裹的密林间，积雪的石路依地形而上，穿过立着三门石牌楼的山门，隐没苍茫的夜色里。
许是夜间鲜少人上山，这条路段没安装照明。
三门石牌楼作为标志坊，中间的拱洞，上书三个大字，应该是地名，但因为太暗，完全看不清是哪三个字。
——截止目前，要说惊悚元素，有倒是有，比如新月夜、寂静岭、古建筑，要说恐怖氛围，那是一点也没有，顶多吓吓黑暗恐惧症。
弹幕逐渐失去耐心，开始在线暴躁怼人。
“这是哪儿？不认识。”
“看起来是景区？主播撞鬼，该不会是在景区的鬼屋里撞的吧？”
受环境影响，画面有噪点，画质清晰度打折。不过，好在对焦还行，实时的第一人称视角，带来身临其境的沉浸感。
突然，画面开始水平运动，往山门的方向前进，三门石牌楼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然后出镜。
鬼宗介压低的声音，化为画外音，飘进画面里：“这里是涂山，你们知道………涂山为什么叫涂山吗？”
大多数人连自己的家乡都不甚了解，遑论别人的家乡，所以鬼宗介只是稍微卖弄一下关子，就公布答案：“相传，在上古时期，有一氏族名曰涂山。涂山氏是人非人，原形是九尾白狐，在公元220年以前，被当时的部落、方国、王朝认证为瑞祥之兽，受最高规格的祭祀和图腾崇拜。据史料记载，涂山氏居住的地方，就叫涂山……”
这下，弹幕有懂哥出没，反驳道：“国内有九座涂山，至于哪座才是真的涂山，现在还有争议呢。”
遭受质疑，鬼宗介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翻了翻白眼，阴阳怪气道：“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我们今天是‘走进科学’，不是‘百家讲坛’，你要考据，换个地方，好吗？算我求你了。”
“言归正传，之前，我作为一个灵异探险主播，为什么跑到涂山户外直播？原因很简单，从唐初，狐狸的形象就被妖魔化，狐狸死后，冤魂不散，就会化作狐鬼，在人间作祟。而涂山作为狐狸精的聚居地，肯定有狐鬼徘徊，我上次拍到的鬼影，大概率就是……”
镜头突然一转，景物变成光轨，顿时，直播间里所有人都被触发3D眩晕症，头晕、恶心、不敢直视屏幕。
鬼宗介在镜头背后，声线发抖地呵斥道：“谁？谁在我后面？”
难道真的发生灵异事件了？
弹幕池迎来一波文字版枪林弹雨。
“别晃了，什么都看不清！”
“就是团队演戏吧，不然干嘛不敢拍！”
“都散了吧，这里没有狐狸精，只有戏精。”
“……”
终于，镜头稳定下来，正对着来时的路。鬼宗介嗬嗬的喘息，从急促到绵长，其煞有介事、真假难辨的反应，令人心烦意乱。
忽然，ID昵称：蜡笔小子的用户，发的一条醒目留言跳出来：“鬼哥，我也是白帝城网红，我定位就在你附近，我现在开车去找你，不介意一起取材吧？”
网友哗然，乐子人狂喜。
“这波是什么？现场打假啊！”
“让主播装神弄鬼，这下要翻车了吧！”
没过多久，蜡笔小子又斥资，发一条醒目留言：“哥们，我到了，你在哪呢？我既没看到鬼，也没看到你啊！”
然后，大伙发现不对劲。
蜡笔小子说，他没看见鬼宗介，可是鬼宗介的直播里，分明出现他的身影。
这蜡笔小子……不会是托吧？
正在众人质疑之时，蜡笔小子再次发醒目留言：“大家……我好像真的见鬼了……我的肉眼……看不见鬼宗介，但……我的设备……能拍到他……”
下一秒，一张流着血泪、眼洞黝黑的脸，出现在前置摄像头的前面。两边嘴角牵起诡异的弧度，狞笑着问：“你说的鬼，是指我吗？”
弹幕池沸腾，像煮开的锅。
“弹幕护体！”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
然后，直播断开，网页显示主播已下播。
啊？鬼竟是灵异探险主播自己？那他之前拍鬼，岂不是鬼拍鬼？搁这儿套娃呢！
今晚，恐怕见证者都夜不能寐了。
网友人心惶惶、作鸟兽散之际，直播重开。
主播换了张脸，哦，不，主播换了个人，少年人如玉，发、瞳与肤，前两者漆黑，后者白皙，红唇似丘比特弓。眼形细长，眼尾上扬，和镜头对视时，秋波盈盈流转，自带小奶狗感。
被美少年养眼，恐惧荡然无存。
弹幕一水的调戏。
“好帅！”
“小哥哥今年几岁啊？”
“小哥哥叫什么名字？”
似乎不习惯赞美，少年困扰地蹙眉，结果激起新一轮彩虹屁。
“……”工作不易，少年叹气。
“大家好，我是涂山景区的居民，刚刚肇事的主播，已经被我们抓住。我借这个直播间，想拜托大家一件事，我们涂山不是流量密码，也不需要营销，请停止恶意炒作，还居民们清静，否则，我们将采取相应措施，追究相关的法律责任。”
少年义正辞严的声明，如一颗定心丸，把人心安抚住。
弹幕附和起来。
“早说了，是把戏。”
“好恶心的主播，为了红，脸都不要了！”
“他怎么化的妆？太逼真了！”
直播再次断开。
对帅哥意犹未尽的网友们，恋恋不舍地离去，观看人数呈现断崖式下降。但部分机智的网友，怕还有第三次反转，在直播间蹲守许久，确定不会再开播，才彻底原地解散。
……
涂山的石路上，蜡笔小子跌坐，瘫软在雪地中。他瞠目结舌，边举着手机，边不断后退：“你、你、你也是鬼？”
九条白色的狐尾，灵活地来回摆动。
像玩旋转飞轮，腕部稍微用力，息屏的智能手机，在右拇指和右食指间，180°翻转。左脚踩着鬼脸，鞋印印在后者侧脸上，站姿桀骜不羁。
徐复律抬眸，审视恐惧他的人类：“如果是过去，你会被灭口……”
话没说完，就激起对方强烈的求生欲：“鬼爷，别杀我！别杀我！我只是路过……”蜡笔小子的鬼哭狼嚎，在空旷的雪山里回荡。他连滚带爬、仓皇逃窜，留给徐复律一个狼狈的背影。
“啧。”后者咋舌：“跑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即使没有月光，看不见追捕者的影子，凭借动物的逃生本能，也能察觉身后而来的危险。蜡笔小子回头，惊恐的瞳仁中，倒映一手提着鬼宗介、高高跃起、从天而降的男性天狐。后背被双足踩踏，人向前卧倒，脸埋进雪里——冬天不比平时，平时摔跤都疼个半天，冬天只会加倍。在他龇牙咧嘴之时，头顶传来说风凉话的少年音：“听我把话说完呀，现在是法治社会，你还有活命的机会，跟我一起去见我的师傅吧！”
你师傅？那是谁？
徐复律捏诀，施展缩地术，只见一狐、一鬼、一人下沉，然后再上升，就到了山上。
在蜡笔小子的视角，就是眼前景色一变，人就到寺庙里了。他爬起来，环顾四周，然后和徐复律对视。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惊讶地指着徐复律，大呼小叫道：“欸？你不是狐鬼吗？为什么我能看到你，却看不到鬼宗介？”
轻轻瞥了他一眼，徐复律答非所问：“我师傅身体不好，喜静厌闹，你音量收敛点。”说完，他单手拖着鬼宗介，在前面领路：“跟我过来。”
蜡笔小子有心防，没有立即尾随。他站在原地，左顾右盼，实在看不出端倪，才无可奈何跟上。
一旦感觉到安全，e人的灵魂就觉醒。蜡笔小子一边走，一边自来熟地套近乎：“诶，鬼爷，这是哪儿啊？怎么又供佛又供神啊？”
“涂山寺。”徐复律言简意赅。
他冷若冰霜的态度，摆明了拒人于千里之外，蜡笔小子不想倒贴，就索性把嘴巴撇了撇，闭上不说话。
突然，徐复律停下脚步。
蜡笔小子跟着驻足，抬头一看，只见进了一条轩廊，天井的正中央，三盆树木盆景并列，东西厢房镜像对称，屋檐上的瓦当别致，雪像白色垣衣，生长万物之上。
徐复律把鬼宗介扔下，像古人那般，对天井作揖：“回禀师傅，山脚作祟的小鬼，已被我擒拿回来，若师傅尚未就寝，烦请移驾，对其发落。”
旁观的蜡笔小子张大嘴巴，发出煞风景的感慨：“哇，鬼爷，演古装戏吗？你演技比流量明星好，哥们支持你出道。”
吱呀——
西厢的屏门从里面打开，一道弱柳扶风的身影，自黑暗中缓缓走出。
蜡笔小子一看，就爆笑如雷，甚至忍不住背过身，一手撑着柱子，一手捂着肚子。笑够了之后，他折返回来，拍徐复律肩膀：“喂，鬼爷，怎么你师傅长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