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啼霜脱下眼镜,往后靠在椅背上。
上一个会议才结束。
他手里拿着收购案的方案看了两分钟就觉得字仿佛是在扭动。
不知道是因为刚刚的会议室缺氧还是被会议室里的人气的。
脑子懵得转不过来。
手机里,夏瑰没有动静。
钱三金的消息也停留在“太厉害了”。
剩下的消息都不怎么想回。
陆啼霜又把照片点开来。
夏瑰微笑着对小朋友说话,完全没有因为对方年幼而产生敷衍。
很成熟。
但是陆啼霜知道Whisper是夏瑰的兴趣所在,她好像只有在这家店的时候,才能看见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陆啼霜忽然生出一股烦躁。
他把手机扔在桌上,拉松领带,用力捏了捏鼻梁。
敲门声响了。
“进来。”
照片里的人出现在了眼前。
夏瑰从门后探出个脑袋。
陆啼霜颇为意外:“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送饭。还没吃饭吧?”夏瑰拎起手里的保温桶。
进来前,于星渊又和她说陆啼霜的心情不太好。
但他看起来完全不像生气的样子。
好像只是有点疲惫。
夏瑰暗自奇怪。
难道是最近自己对陆啼霜的情绪变化不敏感了吗?
明明以前这个人脸带微笑的时候,自己都能发现他心中的怒火滔天,怎么现在他明明不是开心的表情,自己反而毫无所觉?
要说只能从被松开的领带上看出一点点苗头。
因为他在公司的大部分时间都衣冠楚楚,衬衫都能扣到最上面那颗。
“这么热的天,还来跑一趟。”陆啼霜站起身抽了张纸巾递给夏瑰示意她擦汗,然后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
“打车来的从Whisper来的,不热。”夏瑰拿纸巾吸干脸颊上的汗,好在妆没有花,“先生现在空了么?就吃么?”
陆啼霜点头:“现在吃。”
潮湿的纸巾散发出柑橘的尾调。
他低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扔进垃圾桶里。
“好。”夏瑰把保温桶里的小菜一样样摆出来,“蔓姨今天做了红烧对虾,我感觉还不错,所以就给先生带一点来。”
保温桶里的饭菜还热。
碧绿的清炒小青菜、浓油赤酱的红烧对虾、茭白炒鸡丁,配上粗粮饭。
有一格切好的菠萝与小番茄。
还有纸盒子里的提拉米苏。
陆啼霜笑了:“提拉米苏也是蔓姨手作?”
大概是路上晃得厉害又热,提拉米苏委屈地待在小盒子里,已经变得有点东倒西歪。
“提拉米苏当然是我做的。”夏瑰笑了笑,还有点不好意思,“天热了可能有点化了,是这一季的新品,先生是第一个吃的。”
是提示么?
陆啼霜没吃饭,先低头吃了一口蛋糕。
7.28。
六年前就是这一天,他在冰柜边上捡到了哭得抽噎不止的夏瑰。
那时的她就像一只被欺负狠了的小猫,不敢哭,也不敢动,楚楚可怜形容她都嫌不够。
自己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
才拜访过故人而燃起的怒火,好像就突然被那汹涌的眼泪与可怜巴巴的眼神浇灭了。
他替夏瑰还钱、料理杂事、带她散心,尽管他自认为接近她是另有目的,所有的事情也仍旧在按照他的设想发展。
但好像还是有什么超出控制了。
陆啼霜又仔细看了看夏瑰的表情。
她好像真的只是把今天当做了普通的一天。
陆啼哼笑:“拿我做试验品?”
他从来不会主动吃甜品。
但新品提拉米苏被改良过,减糖后并不甜。
浸润手指饼干的咖啡液浓缩中大概是添加了利口酒。
火焰直接炙烤过后只留下柑橘酒香与烟熏香味,奶油的醇香与巧克力的苦味融合得也非常好。
“没有。”夏瑰不承认。
陆啼霜不喜欢吃甜食,但他的舌头是真金白银喂出来的叼。
要是他能点头,那味道一定不会出问题。
“还不错,打8分。”陆啼霜没有戳破夏瑰的小心思,但是给出了答案,“利口酒换个口味吧,我喜欢桃子的。”
“先生这都尝得出来?”夏瑰眨眨眼,“好呀,我下次给先生带桃子的水果挞,撒上坚果碎好不好?”
陆啼霜喜欢坚果,尤其是开心果。
“下次什么也别带。”
都摆出来了陆啼霜才发现保温桶里只有一个人份的饭菜。
“你不和我一起吃么?在Whisper吃过了?”
“没有。我一会儿去夏家,先生忘了么?这个月我还没回过家。”
夏瑰每个月都会回夏家吃一两次饭,陆啼霜是知道的。
她说,“所以正好顺路来送饭。”
陆啼霜垂眸。
夏瑰没有接到暗示。
他愈发分不清她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但我看你吃完再走。”夏瑰毫无所觉,她说,“蔓姨说今天的虾新鲜,先生多吃些。”
陆啼霜喜欢吃虾这件事是她隔了很久才发现的。
陆二少这人喜恶不写在脸上,非要认真地贴身观察上几个月才能窥见微末的、不明显的端倪。
比如有虾的时候,他会多吃几口。
但他只喜欢红烧与清蒸的,油炸油爆都不入他的眼,但刺身也可以。
夏瑰猜他只是喜欢食材的口感。
“想吃?”
陆啼霜看夏瑰直愣愣地盯着虾发呆,不等她回答,就夹起剥好的虾递到夏瑰的嘴边。
“不吃,一共才没几个。”夏瑰撇开头。
“吃吧,替我试试味道。”
陆啼霜吃饭重礼仪,但他这会儿失礼地隔着桌子给别人夹菜,又显得很自然。
夏瑰忽然产生了一点点他们在相爱的错觉。
陆啼霜就这么举着手,仿佛夏瑰不吃他就不会放弃似的。
而陆二少向来是心想事成的。
夏瑰低头,快速地叼走了虾肉。
果然是肉质饱满,酱香浓郁,带着虾肉中特有的甜味。
“好吃?”陆啼霜收回筷子,还没夹菜,放在嘴里抿了一下。
似乎在思考从虾开始吃还是从小青菜开始吃。
明明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却看得夏瑰耳根发烫。
“嗯,好……好吃的。”她点点头,慌乱地说,“蔓姨的手艺有什么可怀疑的。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老钱教出来的礼仪总是赏心悦目。
陆啼霜吃饭慢条斯理,家常小菜都能被他吃出高级西餐的架势。
是货真价实的矜贵,装腔装不出来。
夏瑰自觉被他手把手地教了五年,狼吞虎咽的速度慢了,也优雅了。
但总还是残留着局促的痕迹。
可能是心理上的错觉。
就像是人一旦自己看轻自己,就会觉得周围人都是在轻贱自己。
夏瑰只盯着他的被红烧油汁润湿的薄唇。
没注意到陆啼霜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却不是因为吞咽。
不一会儿,陆啼霜就吃完了。
夏瑰按照他的食量带的餐食,不多不少。
等到陆啼霜放下筷子,食物也正好被全部吃完。
陆啼霜看着夏瑰收拾好餐具站起身来要走。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在夏家待多久?我晚点去接你?”
“下午吧,晚餐前我会回家的。先生不然别来了,晚高峰要堵的。”夏瑰说。
夏家在更靠东,陆氏在的的确确的市中心。
晚上六七点的时候从陆氏的大厦开出来再回家是场劫难,堪比西天取经,费时又费力。
陆啼霜却很执着:“没事,我去接你。”
他正襟地坐着,目线微抬,从下往上,认真地看着夏瑰。
睫毛在深不可测的瞳底落下模糊的影子,在眼尾收束成锋利的墨线。
修长的拇指缓慢摩擦着纤细手腕上突出的腕骨,檀香似乎覆盖住柑橘的尾调。
他明明是势在必得的强势。
但不知道为什么,夏瑰忽然产生了一种陆啼霜在示弱的错觉。
大概是天太热了。
怎么反复出现错觉?
她闭起眼睛深吸了口气,没再拒绝:“好。”
这回,陆啼霜满意地放手了。
-
陆啼霜会给夏瑰挑中夏家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从前的夏家不起眼。
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多一个女儿少一个女儿。
夏瑰的便宜父亲夏泰安算不上有本事的人。
他可以被称得上新贵,离不开陆啼霜的安排。
从融资到上市,所有操作中看不见陆啼霜在明面上出手,但暗地里处处都是他的痕迹。
但这也只是原因之一。
还有个原因就是夏家的确有个女儿,只是童年早夭。
如今深渊里的夏瑰摇身一变,成为了走失后再度被领回来的苦命千金。
辛酸故事闻者落泪。
过去再怎么不堪的经历都变成了励志故事。
辍学打工是顽强生活的勋章,现在的努力是自强不息的韧性。
有钱人总是能把话说得天花乱坠,剩下听众自会把不合理的地方都圆得妥帖。
夏瑰不是没想过。
如果自己真的是夏家的女儿该多好。
温馨和睦,美满的中产。
没有谁会不羡慕。
只是属于她的夏家的这种温馨日子,早就随着继父去世、母亲病倒烟消云散了。
但是她又唾弃产生这样想法的自己。
温咛为了抚养她花费了多少心力,她却在这里幻想更好的家庭。
果然是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总是让人沉迷。
往事不该多提,只是偶尔回想总叫人感慨。
“夏瑰?夏瑰?”
“夏瑰?”
有人在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