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相府后院那名男子已擒来,可要亲自审问?”
有人轻浅应了一声,指尖似是捻着什么,紧得泛白。
上百盏罗彼纱灯将整座古朴的漆木府邸圈上一层暗红色的镶边,不遗余力纳入庭中央三百步余长的四角池中,池周,仓皇步履接连朝湖心引去几圈涟漪,一点明晃晃的白突兀落入这幅暗红画卷里。
白布之下,清晰可辨出人形,手位露出绯色衣料。
大宋官服五品以上官员为绯,三品之上为紫。
此人为户部尚书韩四沅,受约相府‘琵红宴’,宴间行圊时,却突呕恶水,浑身惊颤,口齿淤黑,明摆着是中毒之象,众人想不通,此人平日惯会左右逢源,从未与人有过过节,偏生今夜出了这档子事儿!
出事便罢,偏又碰上这么一个后生!
素闻此人冷面寒铁,行祁奚之举,最是无情。
且清白之人,必有臭名昭著的反例来托举,而本朝宰辅恰好就是那个反例。
今日对上这么一个后生,晏未璋算是倒霉到家了。
一干人战战兢兢围困堂前,不时朝这边观望。
被抓的少年被推到月色下,一身青衣不知是怎么磋磨破的,立出一片疙瘩,露出的手骨纤细,一派清秀。
那位大人拢袖转过身来,盯着她打量半晌,眉头紧道:“这就是你们说的男子?”
侍卫错愕。
晏早玉抬眼对上那人,立即认出他来。
大宋三品之上官员多半年长,皆身着紫服奉金狮腰带,从未有过着紫服又佩玉带的年轻人,除了传闻中那位声名卓著的大理寺卿——再没人有如此殊荣了。
晏早玉匆匆瞥一眼地面,忍着鼻尖腥臭,又四下寻了一圈,才讪讪躲道:“素闻周理卿执法严明,自不会与我一个小女子为难,这样的场面我瞧着实在害怕,还请快些解了我的手,放我去见爹爹罢。”
女子几欲垂泪,饶是侍卫见了也于心不忍,抬头请示。
男子忽瞥了他一眼,周围几人都跟着哆嗦了一阵,忙低头盼着目光不要落到他们身上。
随即,那人绕到她身后,把粗绳圈在手掌中,往回紧一紧,由她挤出几滴泪,毫无怜香惜玉之意。
“放了你?”
檐上鸦声孤寂,落到地面。
有人挥了挥手。
“哪里来的乌鸦,快赶走!“
晏早玉背后一凉,泪痕挂在颊上。
民间传言,喜鹊报喜,乌鸦报丧。
见周官,如见凤黯!
她素来不听信这些,只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可这位周官,真那么玄乎?!
男子垂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似有所悟,继而笑道:“晏相蓄意谋害朝廷命官,已收押入大理寺审问,至于,晏小娘子,作这身装扮穿梭自家高围,行迹倒是更可疑?”
他语气称得上是缓和,可晏早玉还是听出了其中裹挟的凉意。
准确来说,是一股怨气。
可爹爹在朝中与此人素无来往,何时结下怨的?
晏早玉立即收了泪,杏眼瞪圆,不甚心虚:“大人可有证据?”
一面又暗恼起自个儿。
心虚什么?人又不是她杀的。
“是,本官正苦于无证,无法交差。”
周宦让将绳一带,把人拉到身前,晏早玉冷不丁撞上去,耳侧传来冷笑:“只好感念晏小娘子成全了。”
那声音低的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晏早玉哑言。
她原是想趁今夜相府设宴溜出去玩儿会,费力翻了一道又一道墙去的,蹬着一楞又一楞瓦来的,哪里想到下面还有好心人接她,如此,岂不正落人口舌!真真是好一个大理寺卿,为了向圣上邀功,竟想趁机将畏罪潜逃的屎盆子扣在她头上!
晏早玉偏过头,脸色难看道:“大人想故入人罪?”
一双眉眼弯起来,语气颇为满意。
想。
女子显然气急,又因他这一声低笑面颊涨的通红,竟朝堂屋那头喊道:“我何至于蠢到杀了人还要抛尸自家院子的?”
借悠悠众口还怕堵不住他周理卿的嘴?
众人听了这话,心里果开始敁敠:晏未璋虽为人人可唾的奸相,却也不至于蠢到在自己的地盘残害同僚,这不是吃饱了饭闲磕牙嘛。
周宦让道:“也说不准是想欲盖弥彰?”
见他不以为意,晏早玉索性破罐子破摔,狠狠瞪他:“此人在我相府出事,相府自然要给个交代,不过就算是罪人也合该让分辩几句,理卿这般不分青红皂白抓了人,日后还有谁敢信服你。”
周宦让松了手,站到她面前,很是不解:“我非神明,要那么多信徒做什么?”
这人……
这脸皮……
这是糊了几层鞋底子……
晏早玉彻底发了脾气,道:“你就不怕我去圣上面前奏你一个欺君罔上?!”
她软硬兼施,此人却还是无动于衷,难缠、太难缠!
这厮绝非善茬!
晏早玉心里早已将周宦让骂个千百回了。
男子身长玉立,上前两步,堪堪遮住她,将手绕过她的腰身,轻扯了一下。
晏早玉一双手落到身前,只当他真怕了,才反应过来嘀咕道:“算你识相。”
周宦让勾勾手,两名侍卫立即贴上前来,却不好拿她。
“这是做什么?”
“一个时辰,你若没证据为晏相脱罪,连你一起拿了。”
晏早玉以为听错了。
“一个时辰?”
“半个时辰。”
秉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晏早玉没再讨价还价。
“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不过还要你给我一个保证。”
“保证?”
“我爹爹乃当朝宰辅,亦是朝廷命官,你若冤了我爹爹,可算不算蓄意谋害?”
那人一愣,笑道:“自然算得。”
“若这位大人的死与我相府无关,那……”
她在等他的下文。
偏偏周宦让不说明,等人险要跳脚的时候才幽幽丢出一句:“若韩大人之死确系旁人所为,本官自当放了相爷,凭晏小娘子处置。”
晏早玉这才满意转过身,面上藏不住窃喜。
不过眼下可犯难,被抓时单知道这位尚书大人是喝了焦子酒后毒发的,这焦子酒又是一个坛子里酿出装壶的,为何旁人都没事,只能说问题不是出在焦子酒上,说无人加以谋害,她也不信。
晏早玉弯眸假笑:“麻烦二位将我府上的丫鬟带来。”
侍卫看向她身后的男子,会意后立即去找了人来。
那丫鬟倒和她主子一样是个胆大的,见了人就挣脱开扑上来,拉着她的手仔细端看,一面忿忿骂道:“他们竟敢这样怠慢姑娘,若是相爷知道定要他们好看!”
晏早玉昧下眼皮,示意她噤声,做出个口型。
抓了。
“啊?”玘人不明白。
晏早玉压下嗓子轻推她:“爹爹给他们抓了。”
玘人看清形势,立即喊道:“姑娘孝顺,为了相爷,受些苦也是应当的。”
“……”
晏早玉使了个眼神。
吃里扒外?
玘人回她。
形势所逼!
晏早玉只好低声问:“查过了吗?今夜后厨可有添过人,送酒肉的伙计可算熟稔?”
“仍和往常一样,张庖子还把菜肴试了个遍,真是没问题!”
“用过的食具呢?”
“亦验过了。”
都没有问题?
分明没有一丁点证据指向相府,这个大理寺卿是摆明了要针对相府了,呸,什么清流文官,哪日被她知道是什么人给周宦让戴的高帽,非把他舌头拔了不可。
晏早玉主动朝那人走去,道:“敢问大人,可验过韩尚书身上的毒?”
“韩尚书乃朝廷命官,本官不敢不敬。”
是不敢,还是不想,已经很明显了。
“如此,不好劳烦大人。”
晏早玉咬牙切齿挪到那具尸身旁边,喉咙似是咽下去什么,拎起一块布角,半天又抛下。
一道目光忽地投射去,幽暗的眸子里似有黑水交汇,激烈的冲撞之后,那人昧下眼皮,唇角微微扬起。
方才还说害怕,这便装不下去了。
有人笑了一声:“一个小姑娘,胆子倒是大。”
晏早玉没理会,扭头问侍卫:“韩大人所带的门童在哪?”
侍卫又从人群里提来一人,双腿软得站不直,径直跪在地上,“不关小人的事,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
晏早玉心烦道:“别喊了,我问你如实回答就是。”
那人磕磕巴巴答应。
“你家大人今夜都去了什么地方?”
“大人一直在席间同相爷交谈,一个时辰前如厕回来便有些不省人事,小人只当醉了,未曾想,未曾想是中了毒啊!”
“韩大人可是去了东院?”
“是!”
“东院有一颗树,开得娇美无比,其果实甘苦,是为剧毒。”
东院那一株夹竹桃是她幼时亲手栽下,不灌不养长了数年,从未有人因此丧命……
“正是!正是!大人醉酒,让小人摘几个解解渴,不过吃了几口便都赏给小人了。”门童急急将布袋抖落两三下,滚出球似的绿核,正好被一双黑色靴履踩住,“小人没舍得吃,才藏在身上。”
晏早玉的目光从鞋面移到手上,最后汇到那张冷白的脸上。
周宦让盯了她一瞬,视线越过她,“张玄阴,你去看看。”
“唉——我今日可没当值。”
晏早玉转过头,原是方才那位看热闹的,这般不正经,不想也是个官。
“那本官亲自去?”
不知作何故摸了一把腰,张玄阴面色一变,先行了数步。
“我去,去就是了。”
真是个黑心肠的上司!早知不来看这番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