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初

    “应、有、初,满十六周岁,是吧?”西北秦县派出所□□处,工作人员翻开户口本对照着念名字。

    “嗯,是的。”新登记人很像江南工笔画下的人物,乌发如漆,眉眼如画,皮肤白皙,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太过苍白,嘴唇脸颊一点都不红润,看着不太健康的样子。

    办完事的路人回首:“长得真心疼。”关中美人不少,但这位小美女的气质有点说不出的格格不入。

    秦县本就不大,应奶奶跟这一带的左邻右舍都很熟悉,一脸自豪地搭话,“我孙女儿。”

    应有初对上善意的眼神,点头一笑。她现在知道这里的心疼是好看的意思。

    那边三步两回头,“太瘦了,得多吃点。”

    “确实吃太少,我会催她多吃肉。”

    登记的工作人员扶起眼镜仔细瞧了一会儿,再看纤细的骨架纤细,喃喃自语:“不像本地人。”

    边上坐着两位年纪很轻的工作人员,臂章上没有警衔,应该是实习生,说话起来也放松,“怎么来我们这地方。”

    另一位低声搭腔:“看着脑子也明白,不像被拐的。”

    应奶奶眉头一皱,不干了:“什么我们这地方?女娲伏羲可都在这风水宝地!老陈啊,我们也认识很多年了,我每天买鱼还路过你们这边呢,你看我像会拐卖人的嘛?我独居这么多年,棺材里的老伴也是有点功绩的,不能来了孙女儿陪我你们就这样啊,说好的尊老爱幼呢?招你们惹你们了!”

    此话一出,年轻人双双赔笑:“对,我是说我们这里人杰地灵的意思。”

    老陈瞪了一眼旁边,大章一盖:“不是被拐了就行,采集指纹去吧。”

    指纹识别器闪烁着红灯静待拇指按上去,修长的食指缓缓伸出来,指尖苍白没有半点血色,悬在半空迟疑了一会儿。

    电脑后的工作人员以为她不懂,解释道:“按在上面就行了。”

    应有初笑了笑,不再犹豫,“嗯,麻烦了。”

    “抬起来,再按一下。”

    她愣了愣,勾起的嘴角有点僵:“怎么了吗?”

    “没录全,朝左边再按一下。”

    “哦,是这样吗?”

    “再偏右按一下。”

    指纹按了几个方向,采集人员终于松口,“好了,这边照相。”

    拍照、填信息、留凭证、等通知。

    “这就好了。”走出派出所,微风里再度勾起的嘴角莫名有一丝冷冷的讽意。

    终于办妥,应奶奶跟着嘀咕:“还挺顺利。”她也是是松了一口气。

    到了家属院门口,应有初才解释道:“兰姨去村委会求了很久。”办理身份证之前首先要有户口,未成年户籍是个麻烦事。

    老人茫然四顾,转而叹了口气,“她啊,什么事都想得周全。”

    家属院的房子是应奶奶老伴留下的,一共五楼十几户人相互照应,哪家有点事情很快传开,但哪家有点难处也会尽量帮忙,也还算相安无事。

    除了最近有点小波澜,但也只停留在院子墙上到处张贴的寻人启事上,没多久就会因为影响市容的“牛皮藓”而被铲掉。

    这世界真有意思。平平无奇的西北小县城,有人远走他方,亦有人初来乍到。

    大门一关,膝盖闷声坠地。

    “哎哟小丫头快起来!你这么怎么了?”

    “大恩不言谢,我一定会给您养老的!”

    “哪里的话,你是兰岱亲自托付的孩子,我绝对放心。”

    拉扯了几个来回,应奶奶终于将人拉起来,帮她拍了拍身上的灰,边转身去厨房:“我给你好好做几个菜。”

    新鲜的活鱼在砧板上活蹦乱跳,老人拿着菜刀一敲,立马晕厥抽搐,接下来祛鳞剖皮,驾轻就熟。

    有初本来想要帮忙,却在她老人家气贯长虹的手法下止住脚步,“对不起,我什么都不会做。”

    “说什么呢,术业有专攻!我这都是粗活。你这个模范生才有未来,明天县一中好好考,成绩好不愁没有好学校,他们就缺优等生源。”

    “我煮饭吧,我会淘米。”她眼睛搜寻电饭锅的踪迹,再不济高压锅,虽然有点危险。

    应奶奶一愣,“对了,你应该是吃米饭,我这吃面吃习惯了,明天我就去买米,下次给你煮香喷喷的白米饭。”

    “面也行,不用麻烦了。”有初也是一愣,“我只是脑子里习惯了说吃饭就是吃米饭。”

    “那行,你伤没好,吃面也养胃。”

    两菜一汤很快做好上桌,应奶奶专门拿出蕾丝桌布,椅子上也配套精心布置,她看着两副碗筷红了眼眶,“谢谢你,很久没有家人陪我吃饭了。”

    应奶奶膝下无子女,她老伴也走了,剩下一些远方亲戚都在村里,也都老了,腿脚不便,日子久了索性各过各的。

    应有初眯起眼睛:“以后我们就相依为命了。”

    “看,外面月亮又大又圆,今儿真是个好日子。”

    暑气已消,西北的夜晚来得尤其早,一顿饭下来,金黄的明月悄然爬上树梢,照进家家户户,一览所有欢声笑语,以及所有悲声哀鸣。

    当第二声棍棒击打和厉声辱骂传来的时候,应奶奶将抹布重重摔子桌面,“你来收拾,我过去看看。”

    有初不太放心地跟上去:“隔壁熟不熟?您一个人没事吗?”

    应奶奶强硬按下她,顺便轻轻关上了门,“没事儿,这栋楼上上下下没有不认识我的。”

    不过,战场依旧蔓延到了虚掩的门缝。

    有初刚擦干净桌子就看到有什么被甩了出来,准确来说是位与她同龄的少年人,后背重重磕在阳台后倒落在地。

    明明是个人,却像垃圾一样被扔出来。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电视机的声音很大,新闻合家欢的声音夺门而出,响彻整层楼。

    如果别的楼层大概只能听见电视声,但有初就在隔壁,可以清晰地看见中年男性的步伐划过门缝。

    剑拔弩张中,老人的恫吓铿锵有力:“住手!听见没?罗坤你再踹上去我就报警了!”

    应奶奶已经抢下打断的木棍,强硬地站在父子两人之间,有初见状冲了出去紧跟在她旁边。

    罗坤看这架势,倒是停了下来,语气也软了不少,“我教训孩子呢,您老人家就别管了,待会儿磕磕绊绊伤着哪儿就不好了,这驴崽子性子野,不学无术不服管,不打不成器。”

    “你也知道你是只驴啊!”应奶奶气笑,以牙还牙,“看看你那驴劲儿,罗桑的头都被你打肿了。”

    罗桑自从被甩出来以后就靠在阳台边低头,两边的头发剃的很短,只剩薄薄一层,肿胀血丝依稀可见,鼻梁上也有星点血迹,罗坤骂他不服管,乍看确实有点倔强的血性。

    “行,你今天走运。”罗坤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声色俱厉,“还不谢谢应奶奶?”

    罗桑终于抬起头,声音有种久未说话的粗哑,“谢谢您。”

    “大点声!”罗坤目指气使如同盯梢,势必要人按自己的想法行事。

    而被操控的对象早已习惯,只瞥了一眼,继续有礼地跟应奶奶低声说:“下次别管了。”

    情绪剧烈波动的场合里,当事人却全程没有任何起伏。

    应奶奶心里一酸,“孩子……”刚起了话头,就被打断。

    “你说啥?!”

    “听我说……”

    “人家好心帮你,你说的啥!”罗坤脾气又上来了,转手就扭着他的耳朵想要把人提溜起来,“我就说不修理不成材!”

    “停!停下来!”应奶奶拿着手里的木棍在地上敲了敲,“听我说!你先回!我先和他单独聊!”

    “这可不行。应奶奶这知道您好心,但这我们家家事!”

    “一点就炸的暴脾气,正常人谁跟你说得下去?!”

    眼看着僵持不下去,一道女声插进来:“这样吧,先让他过来坐坐,待会儿就回去了。”

    冷感的声音在暴躁的气氛里有点突兀,也吸引了目光。

    遥望过来的眉眼深邃,有初直觉似曾相识。

    罗坤像是才瞧见她,“这是?”

    “我家孙女儿。”老人站到她前面挡着,尽管遮挡不了什么。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原来是您家孩子啊,看着不像北方人,倒是很像江南一带的小姑娘。”

    “像哪儿人的关你啥事儿!”应奶奶趁他注意力转移,跨过去将罗桑拉进自己屋子:“就这么说定了,人我带走了!”

    “啥时候……”罗坤跟上去,不过应奶奶让他吃了道闭门羹,只能在外头不甘心地大喊,“行吧,晚上回家,记得家教啊!”

    应奶奶急忙慌地翻出医药,年纪大了跌打损伤的药她倒是多,“来,我们先擦药,你爸口不择言别搁心里去。”

    “没事儿,专门点我呢。”罗桑听到了最后一句,明白那是给自己的威胁。如果没遵守罗坤嘴里的“家教”,自有“家法伺候”。

    药油的气味在整个屋子里散开,有初见没她什么事了就走进厨房,继续把碗洗了。

    “这孩子。”应奶奶听见厨房的动静,苦恼地念叨,只是勾起的嘴角分明是甜蜜的。“孙女儿应有初,刚回来还有点生分。明天要去你们县一中考试,对了,你可以把书借给她看一晚吗?她好心里有点数。”

    罗桑站起来,“我去把书拿过来。”

    “别别,先等等,正在气口上呢,现在还在回去等于往枪口上撞。”应奶奶立马将人按住,“我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有时候想一出是一出,待会儿再说。对了,你吃饭了吗?”

    “吃了。”罗桑抿嘴。

    老人家哪里看不懂,也没戳穿,“那就喝点汤,刚好晚上做了鱼。”

    应奶奶开火热菜,等候的空档就开始催促正洗碗的背影:“洗完这点就行,其余的我待会儿收拾,快去坐着歇息。”

    厨房很小,堪堪足够两个人穿梭,有初也感觉到不得劲儿,剩下高压锅确确实不知道怎么完全干净,“好了好了。”

    出了厨房四下无人,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有初甩了甩手里的水珠,正疑惑看了一圈,罗桑从外头进来,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书本,“这是一中的教科书,应奶奶说你明天要考试。”

    “谢谢。”有初接过几本沉甸甸的教材,外观没半点折痕。

    两人隔着一张桌子坐下,“我叫罗桑,刚刚应奶奶介绍过你。”

    “我知道。”她随便翻开书页,内部字迹工整,罗列的知识点调理清晰,怎么也跟罗坤刚刚骂的“不学无术”不沾边。

    应奶奶端着大号瓷碗出来,看到教材就知道他刚刚回家了,嘴里止不住地念叨,“性子忒急,怎么就拿了。”

    罗桑快步过去,抢着端碗,“我来。”分量有点重,一看里面还剩大半条整鱼。

    “正好都吃了,不剩菜。”应奶奶给他拿了勺子碗筷以后坐在他旁边,左右端量有没有新增的伤,“没打你吧。”

    “没,关着房门。”这是他们父子的常态,基本各自待在房间相安无事,一到客厅碰面就易动干戈。

    “这次又是啥事儿?”拉架半天,她只听见罗坤说他性子烈。

    “没啥,看我不顺眼。”只随意抬眼,在他眼里都是忤逆。

    “唉。你以后就在自个儿房间待着,把门反锁,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搞学习。”相邻多年,应奶奶深知罗坤的脾性,本就传统观念深重规矩多,这些年因为其他方面频频受挫,必然要在家庭里找回折损的权威。

    但罗桑这个年纪是个性发展最鲜明的时候,在罗坤眼里就成了不服管,那怎么办呢?

    打到你服为止。

    筷子一合鱼头应声而断。

    罗桑微阖眼眸,轻声道:“反正没两年就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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