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话假话

    院子里虹影那一声声哀嚎惊得容华心惊肉跳,她紧紧捏住拳头,指节泛白。虹影挨了十三杖,奄奄一息地趴在床上,额头还有片青紫。容华叫巧嬷嬷扒开她的裤子,一条条血迹斑斑的伤口令人触目惊心。这也是容华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帝王权威。容华忍着眼泪,亲手给她上药。巧嬷嬷也是不由得悄悄抹眼泪。

    范敬托人送来很多伤药,一并送来的还有只一月龄左右的幼犬,那幼犬通体金黄,窝在布包之中,睡眼惺忪甚是可爱。它与死去的黄耳是同一品种,有六分相似。连历经宫中人情冷暖事事高冷的巧嬷嬷都夸赞范公子有心了。

    容华经历此遭已然心灰意冷,她只盼着三年之期一到,便走到这高高的宫墙之外,嫁给阿敬。想必他会待她极好。

    皇兄、太子妃嫂嫂时常来探望她。给她讲一些民间的趣闻,带点儿好吃的点心。皇兄甚至亲手给她题了幅“戒骄戒躁”,结果连人带字,被她张牙舞爪地赶了出去。

    某日,姑姑也来了。姑姑是德镜公主,先皇的第三女。她与容华母后尚在闺阁时便成为密友了。在容华母后死后,也因着那份旧情对容晟和容华多加照拂。姑姑怜她年幼丧母,父亲又不疼爱,常常进宫陪伴她。儿时她常常窝在姑姑怀里,姑姑喜欢研究香料,身上的香味整日变换,最常闻见的是股馥郁的蔷薇香气。

    姑姑一袭藕荷的交领襦裙勾勒出丰腴的曲线,裙身上绣着娇艳的水仙,高挽的发髻上点缀着两支金步摇。姑姑面容清秀端庄,只是笑起来眼角也显现出岁月留下细微的纹路。

    每年春天她都会采集玉兰花,做些玉兰花馔送到宫里边。那是采摘盛放的玉兰,裹上面粉和鸡蛋调和的糊,放入油锅酥炸而成。酥脆可口,口颊留香。

    容华嚼着酥脆的玉兰花馔,心中充满遗憾,玉兰花馔是祖母最爱,明明再晚半月便能赶上。

    “你再欺负阿璧也应该有个度。以前年纪小也就罢了,如今怎的变本加厉。”德镜忍不住教训她。

    容华垂下眼:“为何父皇不喜欢我?”难道只是因为魏氏弄权?只是因为她身上一半的魏氏血脉?

    德镜微愣,故作镇定道:“这是谁在嚼舌根?你父皇只是怜爱阿璧多些罢了,你也是他的女儿……”

    容华满眼哀伤地看向她,德镜瞬间觉得自己的话是如此苍白无力,容华长大了,早已不是好蒙骗的孩子。

    容华似乎已经对周围人的谎言习以为常,又问:“那,他喜欢母后吗?”

    皇后薨逝于容华幼时,容华几乎没有什么关于母亲的记忆,容华也极少谈起她的母后。德镜一时竟语塞,她忽然想起数年前紫宸宫里,那个女人的神情,不同的时空里,血缘相通的两人问了她一模一样的话,两张神情相似的脸此刻交叠了。她慌乱地低下头,目光躲闪。

    “母后她是什么样的人?”自那夜与师父交谈后,容华觉得像从未识得祖母似的。她不由得联想到困在这个深宫,又早早死在这个深宫的母后。

    德镜幽幽道:“皇后娘娘端庄贤淑,为后宫爱戴……”

    容华并不想听这些,打断道:“那她出嫁前呢?你可知她出嫁前是什么样的?”

    以前在魏府的记忆忽然涌现,出现一个粉嫩少女,牵着纸鸢,对着她巧笑倩兮:“镜儿,你猜我的纸鸢能飞多高?”

    “皇后娘娘打小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惜幼年体弱,常年卧床休养,一年到头离不开汤药。娘娘外表文静,骨子里却十分顽皮,时常偷偷跑出去玩耍,搞得府里的下人焦头烂额。那时的光禄大夫还是御史大夫,他和夫人将她视若珍宝,总不忍责罚。”德镜语气中流露出些许怀念。

    “那她可是自愿嫁给父皇?”

    德镜神色微变,忽然带了些苦涩:“是呀,吵着闹着要嫁呢。那时陛下还是五皇子,她于婚约缔结之前便已倾心于他。”

    那是一年寒冬,下了第一场雪,先皇在汲汲山举行围猎,魏家大郎耐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偷偷将她带出魏府观摩。没想到她趁大郎参加围猎,偷偷潜进山林,半途迷了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远处忽的出现一只缓慢靠近的棕熊,她想跑,却脚下一软,陷进雪里,棕熊猛地扑过来……

    只听“咻”的一声,一股冷风拂面,待她睁开眼,只见雪中落下鲜红的血迹,如落在雪中妖冶的寒梅,棕熊身上带着一只箭矢,慌忙逃窜。

    一名玄衣男子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是哪家的娘子,不知死活,竟敢擅闯皇家猎场。”

    惊魂未定的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鼻头通红,冒着白气。纤弱的身子缩在白色的狐皮大氅里,瑟瑟发抖。

    泪眼朦胧间,她只见一个男子的虚影从马上跃下,踏着朵朵红梅,由远及近,她心中顿生警惕,高声呵斥:“我是御史大夫的千金,魏侍郎的幼妹,你不可无礼。”

    没想到却听到一声笑:“魏家大郎的妹妹竟如此胆大妄为。”

    她抹抹眼泪,这才看清了眼前的人。他一身玄衣,衣襟和袖口翻边,绣着精致的银色藻纹。他发丝如墨,嘴角噙笑地望向她。那双眼睛好似一泓清澈泉水。

    心跳漏了一拍,她羞赧地低下头:“公子认识我家兄长,不知公子何许人也?”

    他笑而不语,只朝她伸出手:“我带你回家。”

    犹豫片刻过后,她牢牢抓住了那只温暖的手。那一刻,命运便已然注定。

    那样美好的女子,偏偏误了终身。

    “姑姑,”容华似乎是察觉到什么,神色愈发晦暗:“如果母后她没有嫁给父皇,或者,没有喜欢上父皇,是不是就不会死得那样早了?”

    德镜立刻训斥了容华:“不得妄言。”她不知道多少次做过同一个梦,梦里她拦住了央求魏大郎的茯真。瞧容华情绪有些低落,德镜才想起此遭探望的正事,对容华道:“你可知前一阵厌赤派遣的使臣到了邺城,只是前段时间陛下因……”德镜打量着容华的神情,小心斟酌开口:“魏氏一族的事情抽不开身。直到如今,我听他说,才知晓厌赤使臣这次到访是为了联姻。”

    容华心神一紧,厌赤原本是依附于大熵的小国,只是近些年出了位有勇有谋的韦皇后,在短短数十年间疯狂扩张,开疆拓土,统一其他小国,而大熵被厌赤伪装的臣服与谦卑态度所麻痹而放任不管,等回过神来厌赤已有与大熵比肩之势。

    两国间联姻的传统已延续百年,厌赤微时,大熵多是寻一些官眷甚至是宫婢,给个公主封号,送去和亲。随着厌赤国力日渐强盛,派去和亲的对象的身份也愈发尊贵,逐渐扩展到皇室宗亲。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萦绕心头,容华问:“厌赤和亲的对象是何身份?”

    “是厌赤的皇太子。”

    容华心中有了几分了然:“所以,他们这次求娶的是,天子之女?” 只是目前父皇膝下适龄的公主便只有阿璧和她。

    德镜轻轻摇头,一字一顿道:“是天子嫡女。”

    容华脸色惨白,父皇未曾另立新后。这与直接点明“容华公主”无异。

    厌赤此举将野心暴露无遗。以大熵天子嫡女配厌赤太子,便是力证如今厌赤以足够同大熵分庭抗礼。

    “你先不要自乱阵脚。无论是宗亲还是朝臣几乎都一边倒地反对。”德镜冷哼:“厌赤小国,竟敢肖想我大熵嫡公主,未免太过不自量力。”

    大熵作为老牌强国,仍旧停留在区区厌赤不足为惧的幻想中,朝廷里的人打骨子里看不起厌赤这种靠依附大国吞并小国的后起之秀。即便魏家已经失势,她依旧是容姓皇族嫡女,在那些宗法礼教观念早已根深蒂固的大臣眼中,厌赤求娶嫡女无疑是在挑衅。

    “如今的法子是将阿璧过继到皇后名下,代你出嫁,既保存了大熵颜面,又不至与厌赤发生正面冲突。”

    “父皇是怎么想的?”容华想起他往日里爱护阿璧的模样。阿璧是个一碰就会碎的人儿,如何在危机四伏的厌赤保全自身。

    “纵使他心有不舍,也要顾及大熵的脸面。阿璧代你出嫁这件事儿几乎已经尘埃落定,只待过继的旨意下来。”姑姑说得斩钉截铁。

    但容华却觉得这事儿只怕没有这么简单。

    晚间太子妃嫂嫂又提起,皇兄昨日已被父皇派到南地治灾。这么巧……早不派晚不派,偏偏挑这个关口。不就是怕他掺和联姻之事。

    容华知道若告诉嫂嫂,嫂嫂必然要传信给皇兄,皇兄势必要跟父皇发生冲突,恐怕反而弄巧成拙。权衡之下,托嫂嫂派人去给范敬传信,就说有重要的事要同他商量。

    太子妃好奇是什么事,她便言辞躲闪谎称“儿女家的事”。

    嫂嫂故作恍然大悟般揶揄:“原来是害了相思病。”

    隔两日范敬便来探望她,只是脸色不大好,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从问容华好么,到问巧嬷嬷好么,再到问虹影好么,最后连那只幼犬也要问个好。

    容华看着就差把“反常”二字刻到脑门上的范敬,淡淡道:“我听说厌赤的使臣来邺城了。”

    本来装模作样逗弄小狗的范敬,忽然有些颓然,俯身将狗放下:“他们前一阵儿到了邺城,来向天子问好。”

    “除此之外呢?”她平静地瞧着他:“阿敬,你何苦瞒我。”

    他恨恨地握了拳头:“那厌赤使臣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求娶天子嫡女。”

    容华盯着远处的幼犬,举起爪子追逐一只飞蛾:“我听说,父皇要将阿璧过继到母后名下,以嫡女之名出嫁厌赤,不日将下诏。”

    范敬闻言先是迷茫而后拧紧眉头,一言不发。容华心头一紧:“是这样的吗?”

    “我不知是何人诓骗公主,和亲人选尚未选定,知晓的人只有陛下自己。只是……”

    “只是什么?”

    “前几日我拜见陛下时无意间发现桌上有封拟好的诏书,尚未盖印。”

    “诏书的内容是什么?是什么?”她死死抓住范敬的胳膊,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一缕阳光穿过窗棂,映照出一片柔和的光影。范敬的脸一半在光亮中,一半在阴影中,他轻声道:“吾女容华,虚怀有德,当配邻里之邦,特赐婚厌赤皇太子,结兄弟之义……”

    容华无力地跌坐在地,只觉浑身发冷,为什么,姑姑明明说要去和亲的是阿璧……莫非姑姑只是替父皇来安抚她?父皇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朝堂也终究要护住阿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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