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毒

    最近容华总是接二连三地做噩梦,便搬到东宫小住,太子妃陪她同寝而眠。半夜她被太子妃唤醒,发现自己已被冷汗浸透,生出一股寒意。太子妃叫人给她换了贴身衣物,她似乎还沉浸在梦中的惊慌中,神情怔忡,任人摆布。

    等稍微回复了心智,太子妃忧心忡忡地问她:“做了什么梦,嚷嚷着‘救命’。”

    她摇摇头,避重就轻地说忘了。转瞬又哽咽道:“嫂嫂,我想皇祖母了。”

    太子妃只贴上她的额头,柔声宽慰:“你是天子之女,没人敢伤害你。”

    容晟时不时揶揄她抢走了自己媳妇儿。容华知道他表面越是云淡风轻,处境便越是艰难,毕竟憔悴的形容不会撒谎。这阵子太子妃的母家也在为容晟四处奔走,魏氏是保不住了,可容晟还有希望。

    有一日容华终究是忍不住了,幽幽开口:“我们也是魏家人。父皇,会怎么对我们?”这句话像是触及禁忌,皇兄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斥责了她。

    虹影陪她去宫后苑散心,顺便遛遛黄耳。黄耳是皇祖母的爱犬,今年已经七岁,已算行至暮年,活动也渐渐迟缓,平素里就爱窝在含元殿一角晒太阳。皇祖母缠绵病榻之时,它便守在寝宫寸步不离。皇祖母走后,它不吃不喝好一阵儿,直至容华冲它发了顿脾气,紧接着又抱着它哭起来。它似乎懂得了人性,从那日起便开始进食,只是守护的人似乎变成了容华,以前皇祖母在的时候对容华爱答不理,现在竟也会主动冲着容华摇尾巴。

    一侧的海棠招了只蜜蜂,绕着人飞舞,虹影连忙上前驱赶。仅是驱赶蜜蜂的功夫,黄耳却不见了踪影。

    人道是狗仗人势,宫里上下皆知黄耳是太后爱犬,黄耳平日里在宫中均是畅通无阻,任意玩耍。因此,容华也并不着急,同虹影慢悠悠地逛园子。眼下正是春日好时光,园内处处姹紫嫣红争奇夺艳。

    忽然听得一声惊呼,紧接着便是一阵喧闹,容华升起不祥的预感,不由得加快脚步,朝声源寻去。远远地,她看见众人团团将一名女子护住。那女子一双眼睛如明湖映秋月,清澈明亮。面颊如缎如霜,晶莹剔透,好似最细腻的瓷器。此刻似乎受了惊吓,朱唇轻启,颊边粉嫩,如含苞待放的桃花。

    美人如画。她每次见到阿璧就想到这个词。这词像是为阿璧量身打造一般。没人会质疑阿璧的美貌。

    听得前面一个宫婢恶狠狠道:“大胆的畜生,竟敢冲撞公主,来人,杖毙!”

    容华顿时觉得大事不妙,赶忙往前冲:“不——”

    只听咫尺的距离内传来一声闷响伴随着哀嚎,容华慌张地推开手持棍棒的小太监,看见黄耳瘫倒在地,瞪着一双葡萄珠似的眼睛,伸着舌头喘息着,它的腹部凹陷下去,地上流着摊血迹。

    容华蹲下身去,最后一次爱怜地摸了摸它,黄耳此时目光涣散,似是想看她一眼,却又不受控制,只是拼尽全力蹭了蹭她的手。她不顾血污抱起它,飞奔至太医院,当值的太医还以为她受了伤,忙不迭地簇拥过来,她拉住常为皇祖母调理身体的胡太医:“胡太医,你看看黄耳,它受伤了。”声线竟止不住颤抖。

    胡太医有些诧异,但还是摸了摸容华怀中的狗,为难道:“这狗,已经死了。”

    容华这才低头看向黄耳,他的身体早已僵硬,只是眼睛仍睁着。胡太医不知怎样开解,只小心翼翼地开口:“公主请节哀。”

    她失魂落魄地离开太医院,在含元殿后身寻了一片空地,那是黄耳喜欢躲清静的地方。她亲手刨了一个坑,虹影一声不吭地陪着她,奋力扒土,仿佛她多扒一点公主便能少扒点儿。她在竹排上歪歪扭扭刻下“黄耳之墓”四个字,将竹排深深插进土中。起身拍了拍土,默默转身。

    “公主,我们是回东宫?”

    “去玲珑轩。”

    虹影闻言握紧拳头,蓄势待发。

    刚入玲珑轩,虹影便插着腰,左右开弓抽了守门的太监几个大嘴巴,气势汹汹为容华开路。容华时常欺负阿璧,虹影对盛气凌人的尺度早已拿捏得如火纯青。于是容华一路畅通无阻地闯到内殿。

    阿璧迎出来,美目充满恐惧:“长姐……”

    容华像发了疯,冲过去拽住阿璧的头发。阿璧被她的力道擒住,动弹不得,容华在阿璧脸上落了巴掌,在那白皙脸蛋儿上留下清晰的脏污指印。容华奋力一推,阿璧柔若无骨的身体便狠狠撞向书架,架上的名家著作纷纷掉落,砸在阿璧身上。阿璧痛苦地弓起身体。

    阿璧勤奋好学,学识丰富。也令她生厌。

    人人都知,容华公主恶毒,嫉妒容貌才情都在她之上的容璧公主,因此处处为难容璧公主。

    阿璧余光瞟到什么,努力伸直胳膊去够。容华顺着那方向望去,是块白瓷碎片,便不紧不慢地拾起碎片。她知道阿璧想要这碎片只是为了自保,可这反抗的动作依旧惹怒了她,她捏着碎片在阿璧近乎完美的脸上比划,欣赏阿璧的惊惶无措。

    忽然之间,她捏着碎片的手被人拽住,紧接着整个人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到柱子上,手中的白瓷也划破了她的手掌,流下暗红的血。

    她看见盛怒的父皇将阿璧护在怀中,她发髻松散,楚楚可怜,一颗豆大的泪珠自她眼中滚落,悄无声息地滑落面颊,我见犹怜。跟着进来的还有范敬,他一脸焦急地盯着阿璧。

    玲珑轩的宫人见他们闯进来的时候,便深觉大事不妙,慌忙去喊了皇上。

    她无力地闭上眼,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只想吓唬吓唬阿璧,并没有真的要损及她的容颜。

    果然,须臾后父皇便指着她怒骂:“混账东西,竟恶毒至此,她是你的亲妹妹,你如何下得去手!”

    她困惑地望向眼前的男人,无法将他同以往低眉顺眼的父皇身影相重叠。他此刻的怒气,像是长年累月积累后的爆发。第一次,她如愿受到了父皇的责骂。

    范敬站在一侧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虹影早已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没等容华辩解,阿璧便先抓住父皇的胳膊:“是我的人先杖毙了长姐的狗。长姐才会一时被怒气冲昏了头。”

    一旁的宫人忍不住开口:“明明是那畜生冲撞公主在先。”

    “我怎么生出了你这样歹毒的女儿?”父皇似是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长姐没有长姐的样子!”

    她想起,父皇总是对阿璧说,你的姐姐是容华长公主,你对她理应恭顺谦让些。

    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梗着脖子:“那父皇就有父皇的样子吗!”

    如果可以选择,她也不愿做他的女儿。

    皇上一时间竟愣在原地,虹影知道今时不同往日,拽住容华裙角,拼命磕头:“别说了,公主,奴婢求您别说了。”梆梆撞地之声,不消一会儿额头便一片青紫,磕得头破血流。

    “每年我的生辰,父皇都会派司礼监送来贺礼,可父皇真的知晓我的生辰是哪一日吗?每年阿璧的生辰,父皇再忙都会陪阿璧一起过。可同样的贺礼,父皇送了我六年。”

    皇上想起每次内侍提醒是容华的生日,他都下意识地叫司礼监送个玉镯。今年忘了去年送什么,明年忘了今年送什么,年复一年。

    殿内如死水般安静,容华泪流满面,慢慢逼近,她的裙角从虹影手中滑落:“七岁,我受寒高烧不退,昏迷三天三夜,皇祖母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可父皇呢,可曾来看我一眼?平日里阿璧磕了碰了,父皇都像心头剜肉。”

    “十岁,去盛元寺祈福,你带阿璧在后山踏青,我在后头跟着你们,不慎失足坠落,你却全然未注意到,我孤身一人在山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呆了一天一夜。”

    “容华,别说了。”这次出声的是顾敬,他捉住她的手腕,叫她无法再前行。

    皇上向来只是装傻,这些年来他对阿璧的无视突然被当面点破,他的脸色青白交加,不断变换。

    “阿璧幼年丧母,孤苦无依,性子柔弱,你何能与她相较。”

    “你怨恨朕,何苦处处为难自己妹妹。对骨肉至亲都能下此狠手。”

    阿璧轻咳一声,他忙唤宫人扶着阿璧去里间休息,又遣人去请太医。

    容华死死咬住嘴唇,竟尝到一丝血腥味道,眼中泪花闪烁。他满眼都是阿璧脏兮兮的脸,却对她鲜血淋漓的手掌视若无睹。

    他冷漠地扫了容华一眼,沉声道:“传朕旨意,容华公主德薄才疏,于同宗姐妹,媢疾以恶之,自今日起幽闭于宫中自省。刁奴虹影,助纣为虐,杖十三。”

    外边夕阳斜照,殿宇间残留着微弱的殷红余晖。红霞弥散如火焰般快要烧起来似的,朱红色的宫墙下现出一条阴翳,范敬同她走在这条阴翳之中。

    范敬薄唇紧抿,比以往显得有些沉默,似是微愠。

    “连你也怪我。”容华斜眼偷偷瞧他,丧气道。

    “你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对阿璧动手,她从没想过伤你。”范敬的鼻子生得好看,高挺而精致。

    原本他们应当在明年成婚,但她需要为皇祖母守孝三年,婚礼只能推迟了。

    正当她微微出神之际,他皱着眉头抓起她的手,将手掌的伤痕暴露于视野当中:“一会儿我会叫人送些上好的伤药给你。”

    蓦地,心头泛酸。容华耷拉着脑袋:“阿敬,你看得到是不是,可父皇他看不到。他厌恶我。”

    一时间,范敬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她:“陛下只是恼你欺负阿璧。”他又郑重其事道:“阿璧受尽你的欺负,却从未心生怨怼,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欺负阿璧了。”

    容华语塞,她想到阿璧那张我见犹怜的脸,如风中百合洁白微颤,她沉重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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