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昭抬眼去看,上位者眼冒精光,很明显的算计。
但她没有办法,以这个长相进入监狱,就像童仲庭说的,势必下场比妓馆妓子都不如,到时别说有尊严的接受审讯,单单说能活下去,都是屈辱。
想定,她站起来走到在当家面前,安安静静站定。
这下,倒是她低头看人,可因为没有任何谈判的资本,气势仍显不足。
“您说,我听听看。”她态度恭敬。
当家指了指堂中被踢倒的座椅,童昭乖觉捡起一只放到她身边,扶着她入座:“当家请坐,孙女洗耳恭听。”
她的想法很简单,不管这位老巫婆说什么,还是要跑,她可不想一来到异世界,就要被人牵着鼻子走,现在奉承人,只因为这里哪朝哪代、风俗民情还不清楚,便决定暂且先虚与委蛇,确定了能够生存再离开也不迟。
只听到当家言语,语气颇为轻快:“和原先说的一样,你嫁给严行文,只要答应,你娘的死一笔勾销。”
童昭愣神,没想到一个人的死亡可以被这样拿来利用,完全变成一个交易筹码。这位当家根本就不在乎二媳妇,只在乎能不能达到目的。
而且似乎原来这人就和原身谈过让她嫁人的事情,应该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现在有了筹码,还能彻底拿捏住人,旧事重提,倒像是放人一条生路似的。
只是这位严行文又是哪个人物?
她有些懊丧,穿越不是会保留原身记忆吗,记忆呢?
当家没有第一时间得到回复,也不着急,还是抚摸手上扳指,静静等待。
那枚扳指通体细腻、颜色淡雅、光泽温润,上面有凸起凹进的似乎雕刻有字,繁体不易辨认,童昭盯着看了好久也没看出来是什么,思绪也被冲淡。
便问:“为什么我原来不愿意嫁给这人,他残疾?暴虐?小气?猥琐?还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不是反对,而是疑问。
当家终于笑了,“你关心?”
童昭尴尬,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情,上一世她考研四次皆失败,父母逼着她相亲,现代可以离婚,她都如此谨慎,遂逃走,现在盲婚哑嫁,更不得问清楚?
而且如果她一上来就答应,当家这么聪明犀利的人,不会发现什么不对以便对她严加看守吗?要麻痹敌人,先麻痹自己。
她点点头,尽量保持目光柔和憧憬,装作期待的样子看向对面之人。
当家也点点头:“三日之后去拜小脚娘娘,我安排你们见一面。”
童昭高兴,逃跑的机会这不就送上门来了。
等等,小脚娘娘是什么鬼?只听过庙里供奉神佛,没听说过神佛中还有小脚娘娘的呀。
她这样想,也这样问出口。
当家脸上终于出现几不可查的裂痕,她提起裙角,一双三寸金莲渐渐显露。
童昭傻眼,裹脚,居然是裹脚,难怪她一进屋里才说不要几句话就要坐,原来是站着脚疼。但原身都十五岁了,现在裹脚不得疼死,可就算年纪小,也不能裹脚啊,这是糟粕。
这些话她无法宣之于口,哪怕说出来,也不会被接受。
要知道当年清朝提倡放脚,私下还是有很多人偷偷裹,直到“五四运动”,宣扬此乃糟粕,也仍有很多老太太坚持这是一种美,让她们放脚还被抵制。
她又仔细回想那具尸体,也没有裹脚啊。那日追赶人中,不乏女性,她们也没有缠足迹象,跑起来飞快。
当家看到她眼神闪躲,知道小女孩终究还是害怕,缓和了语气:“不用担心,饶是你年岁大了些,拜过小脚娘娘,再去洗脚池浸泡一下,裹的时候疼痛难免,但过程会很顺利,定能活下去。”
我的妈,还有生命危险。童昭记得那时候看纪录片,小脚女人是把从大脚趾后面的四根脚趾头往脚后跟带,要掰断骨头,缠以裹脚布,经过一段时间,在换上新的裹脚布,缠得更紧更小。这是经年的功夫,现在她年纪这么大,再怎么裹缠脚也小不了。
跑,赶紧跑。
瑟缩便问:“什么时候开始缠足?”
当家满意点头,附以微笑:“半月之后,特地挑的黄道吉日。”
童昭跟着扯了扯嘴角,心道三天之后逃跑,希望一切顺利,如果不行,半月之内,必得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恭送当家出门时,当家道:“原来雀儿伺候你,却卖主。我替你把人打发了,着细叶侍候你。你在这家中也不用那么拘谨,倒显得小气,还是要大大方方的,奴仆见了你,才会畏惧。出去童府,人家才能真正把你当做童家三小姐。明白吗?”
童昭心道明白个鬼,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原身不是在这家中土生土长的小姐,是外面抱回来的?
“那个,”当家马上就要迈出门槛,她来不及深思,顿了顿,还是问出口:“我娘?”
这个叫法不习惯,何况她根本不认识那人。只能硬着头皮,声音也发紧。
当家道:“放心,你娘无亲无故的,童家定然不会叫她死了也没个安身处。对外宣称得急病去世,已经找了块风水宝地下葬,你接连睡了三日,便没等你。”
她顿一顿,拍了拍童昭的肩膀:“别怪自己,当日发生了什么不重要,你安心待嫁就好。”
童昭出神,为什么是找块风水宝地下葬,难道不应该入祖坟埋葬吗?当日发生了什么真的不重要吗?
她越来越觉得事情复杂,这个童家似乎有很多隐秘。当家的根本不在乎人命,听她的言论,倒比许多男人还冷硬,手段还毒辣。
小心送走了人,看着满屋狼藉,她的心也乱乱的,一时间不得安定。
在混乱中稍歇息片刻,头绪还没有理清,从屋外进来了一个皮肤偏黑的少女,她眼神清澈,一身粗布蓝色衣裙,看上去十分机灵。
“三小姐,奴婢是细叶,有什么事情您尽管吩咐。”细叶口齿伶俐,声音清脆,总算让童昭心中清明了一点。
她亟待弄清楚这是哪,只是不知这丫头是不是被当家派来监视,便问:“你在这府中几年了?”
细叶甜甜回:“才入府,”她神情稍显落寞,“奴婢家中收成不好,爹娘付不起田租,还找主子贷了些款项也没能还上,只能卖了细叶入府。”
她说着说着,圆圆的大眼睛上蒙了一层水雾,见童昭盯着她看,又急急转换了语气。
“细叶入府,日后一定伺候好小姐,爹娘也能跟着享福,大哥和小弟也能娶媳妇了。所以细叶一定会好好服侍您的。绝不对像雀儿。”
童昭点头,从她房间布置推知,童家家境殷实,居然是收租和放贷的大户,想来手中有不少田产和现银,只是不知道是豪绅地主还是本家就在做官,这些田产是随附的俸禄之类。
提起雀儿,童昭印象已经模糊,因在那充满血腥气的屋子中只看了一眼,也不知她被打发到哪里去。还有,如果自己不听话,当家会不会再把雀儿提出来,论证她杀人呢?
这样想,还是觉得把雀儿变成心腹才好,到时带着一起走才能安心。
便问:“你以后伺候我,要管着首饰,想来需得有份单据对照,你去把雀儿找来,我房中有些物事也要她交代清楚。”
细叶静静站着,没回话。
童昭敏锐察觉到细叶脸色变得生硬难看,她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恐怖的想法,便不管不顾刚来的细叶是不是快要哭泣,直直接着追问雀儿下落。
细叶被逼得急了,先是轻轻说了些主子做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都有自己的考量之后,冲口而出:“雀儿前日里被打死,卷了草席丢到义庄。后面的事情奴婢就不知道了。”
果然,死了。
那日在院子中看热闹的人,那日回禀的“管事”,说不定······
童昭一时间觉得处境安全,再也没有人能证明她曾经和尸体共处一室,转念觉得自己卑劣。
而后如坠冰窖,她咽了咽口水,感觉自己身处悬崖边上,一着不慎,就会落到尸骨无存的境地。如此,更加坚定了逃走的决心。
思绪更乱,额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细叶从小在田间长大,村头村尾的老婆子坐那里唠什么她一看神色便知,绝对是个人精。是以现在看到童昭扶额,便知道她听了消息受惊,轻手轻脚上前拉了童昭坐在凳子上,帮她按太阳穴缓解。
她轻声道:“小姐不必为了一个婢女伤神,咱们这些庄稼人一朝卖身,自然是要以主家为重,怎么能胡言乱语污蔑主人,所以雀儿死的不冤。”
童昭按住她的手,轻轻摇头:“细叶,没有一个人的生命可以被轻易剥夺,如果日后你做错了事,别人要杀你,别管是谁,先跑再说。”
细叶忙忙收回手,跑到童昭面前跪下磕头,口中连连说道奴婢不敢,小姐以后别这么说的言辞。
童昭知道路漫漫其修远兮,想水浒英雄都是挣命活,那个时代现实中的女子还不是唯唯诺诺,不正是担心像鲁迅先生分析的那般,离了家的娜拉不是做□□就是回家?
至于这些奴婢奴才,一纸契约就把他们禁锢住,连生命都不是自己的,这就是个吃人的社会。
细叶还在磕头,童昭拉起她,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只希望她能自己觉醒,便道:“先把床铺了,我上去躺会,等下吃饭叫我。”
细叶眼睛泛红,应了。从柜子里找出新铺盖,铺好了床,安置童昭睡下,半晌又说:“当家早前吩咐了,三小姐这两日便在房中吃喝,旁边的小厨房什么都有,奴婢刚刚看过,荤素一应俱全。您如果有其他需求,吩咐奴婢去办就行。”
童昭全身乏力,明明只在和童仲庭相对的时候用了些气力,现在却完全脱力,浑身绵软,只觉得全身像是被一团厚重的黑云压着,压得她喘不上气,还有那个女人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还不忘吩咐细叶挑了些首饰拿出去变卖,轻声叮嘱让她小心行事,别被府里的人发现。
细叶回话是什么,恍惚间似乎听见了,又像是梦中听见的。
她犹坠入层层云雾之中,看不清来路,辨不明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