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暑气渐渐地褪了,秋日到来,月府内不设置术法保持庭内花草树木常青,任由它们随着季节枯萎。

    两人白日里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月镜潮越发忙碌,据他说商会里的老前辈要尽力培养他,白天总是没什么闲暇,晚上归来时都得折在玉霎怀里休息。

    做学徒其间发了十块最下等的魔晶充作工钱,他用这点钱差人买了些新鲜的食材,做了一顿拨霞供。

    两人在兰因堂前的树下享用一番,因玉霎灌了月镜潮两杯,让他拿着扇子作诗,谁知他走路不稳,摇摇晃晃地用扇子在手上打了个旋后,一头栽倒。

    美貌的少年醉倒在她怀里,眼角晕出潮红来,天光之下,有叶子落在他脸上。

    玉霎拿开盖在他脸上的叶子,心跟着突突地跳。

    在两个半月里,玉霎前前后后把魔京六个街区都逛过了一遍,因茶楼和风月所多有不怀好意的魔修觊觎,月镜潮不准关桐带她进去。

    玉霎好不容易糊弄了他,答应了不再钻到茶楼或者其他风月场去。但出门她就往里头钻。

    关桐每次都得抱着她的腿求她不要去,免得到时候公子问罪。

    公子又不会怪她,罚的可是自己。

    “夫人,你怎么非得往这种地方钻呢?”关桐不解:“半魔也可以修炼功法,不仅仅是合欢双修,会让公子误会伤心的,毕竟公子修为不高……夫人也不能红杏出墙啊。”

    “你在说什么?小心被公子听去了罚你!”

    小菊骂他。

    玉霎喜欢往这些地方钻可不是因为喜欢或者想找人合修功法。

    解通说,萧天纵埋东西的地点在魔京城内,但他没有直接告诉他地点在哪里,只告诉了她一句诗句,要她跟着诗去找。

    他还告诉她,刺杀魔尊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必须提前勘察地形魔域的地形,了解清楚周边街区的小路。

    一旦真的击杀了魔尊,就会有魔侍追捕,想活着回到人世,必须足够快和机敏。

    她这是在熟悉地形,等待机会。

    这也是所有刺客要做的准备。

    解通说,我要回到人世,我是堂堂正正的人,怎么能落到这般猪狗不如被当做玩物的境地,若是我死了,我的魂灵也要回去。

    她何尝不是呢?

    *

    玉霎在游玩途中,解救了几个活不下的半魔,有男有女,都是幼童,看起来都是被合欢魔修玩烂丢在路边等死的鼎炉。

    她因想起来自己才来魔域时的可怜境地,心下怜悯,差关桐把他们救治了。

    除了几个挺不过去的倒霉蛋死了,活下来的都对玉霎感恩戴德,求着她留下自己服侍身边。

    “夫人,咱们府里也用不了那么多人。”小菊不解道,“他们都是半魔,又染有病,体力跟不上,做事不利索,公子能答应么?”

    月镜潮从安葵那里知道了府上多了几个被捡回来的半魔,只让好好调查一番,若是真的身世清白则可以留用。

    不过还是要问问为什么要收留他们。

    “可怜。”

    玉霎正在找布料给一个名为角儿的女孩裁冬衣,“看着他们总让我想起来当初被强迫进入花楼的模样……有些魔修其实并不是拿他们来修炼,只是单纯地折磨。”

    “那种场景……我见过很多次,我此前没有办法帮任何人,现在见了,也算是……若是当时有人也能帮帮我就好了。”

    她低下头,手指摸着柔软的布料,问:“你会留下他们么?”

    “当然,到时候让女孩来服侍你,男孩跟着明丘他们。”月镜潮说,“他们是你的人,你自己决定。”

    “他们之中我最心痛的就是角儿,她那么小,却小产了三次,若是没遇到我,怕是就死了。”

    玉霎拣了团花细菱的布匹,有些哀伤:“被魔修汲取过的身体,怕是以后都不能有孩子,这样也好,在不能自保的魔域里,孩子最是无用。”

    她喃喃地说,摸了摸平坦的小腹:“还好没有稀里糊涂从肚子里掉下来一个野种,叫她跟我过一样的生活,重走我的人生。”

    “阿玉莫要伤心,我会帮你处理当初欺辱过你的所有人……他们一个也活不到冬日来临。”

    倚在门边上听她说话的月镜潮走过来碰了碰她的脸,语气柔软:“你以后真想要孩子,我给你生一个。”

    “不要。”

    玉霎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既然天意如此,我们便不强求……我爱不了任何孩子。”

    她不想给谁生下孩子,孩子只会拖累她的步伐,像她的娘一样,束缚了手脚,只能把怨恨发泄在孩子身上。

    “好。”

    月镜潮捧着她的脸,摸摸她肉肉的耳垂,笑:“那我们就不要,阿玉别伤心,咱们不说这个了,以后魔域中再没有人能欺辱你,他们都会付出代价。”

    玉霎听他话里的语气,有些疑惑。

    这是月镜潮会说的话吗?

    “等再过久一些……”

    玉霎看着他,心里想着,等再过久一些,等少年的心绪被磨灭,激情褪去,他会再喜欢别的女子,诞下他们的继承人。

    她陪不了他太久。

    “等再过久一些怎么啦?”

    少年歪歪脑袋,等她说下去。

    “没什么。”

    “别瞎想啦,嗯?笑一笑。”

    他把她抱在怀里安慰,但埋在他怀里的玉霎却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气息,混合在芸草香里,垂了睫毛,抖抖手里的布料:

    “先放了我罢,我还得给他们找布匹裁衣服呢……这料子适合角儿,给他们都裁一两身衣服……他们都没有穿过什么好衣裳,天也要冷了。”

    玉霎从他怀里挣脱,转身到更深处的架子上翻衣服,忙忙碌碌,一句话再没有跟他说。

    月镜潮不知道玉霎瞧着自己时都在想什么,自从把她带回同悲塔成婚后,她只对他有身体上的需求,别的心思没有。

    不要华丽的衣服,不要精致的首饰,眼里永远藏着心事,对她再好,她也是不冷不淡,就连在床笫之间,看着他的目光都像是在看别人。

    少年人打量着她的背影,仔细思索,想起来天气冷时人族确实容易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心中暗想会不会是天气冷了她受了影响,近来自己确实有点忙,没有同此前一样有大把时光黏着她。

    他对自己的猜测从来都是立即采取行动的,于是请了几日假打算带玉霎去玩,哄她开心。

    玉霎对魔京城内的街道比他还熟悉,所以只能带她去魔京城郊游玩,在附近转悠了几日,两人骑着马到了一片长满芦苇和荻花的河边。

    此时已经接近傍晚,夕阳下的沙汀那样美丽让人炫目。

    “想不到魔京的郊外还有这种地方,真是稀奇……那是野鸭还是大雁?”

    月镜潮把手放在额前做眺望状,“那里有一只大雁,离我们还挺近的诶,要是——”

    束了长发穿着青色的箭袖劲装的玉霎很轻易地拉弓,百步穿杨,一箭射落空中的大雁。

    “喔,好厉害啊。”

    有些惊奇的月镜潮翻身下马,去给她捡被射落的大雁,回头却不见了玉霎。

    “阿玉?”

    他左右看看,没有发现她的身影,偌大的沙汀只有他一人,荻花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

    月镜潮扔了手里冒血的大雁,眼睛一眯,正要把侍奉自己的魔童叫来,风里带来隐约的啜泣,他愣了一下,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隔着层层叠叠的荻花,他看见玉霎蹲在草丛里,无神地盯着某处,有一颗眼泪在面颊上缓缓落下。

    “你怎么又蹲在这种地方哭了。”

    他拨开荻花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看着她扭头过去用手捂住眼睛,话出口的时候怔了一怔,想起口袋里装着一块糕点,问:“这里有糕点……你要不要吃?”

    玉霎也愣了一下,抬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吃。”

    这是梦中的场景。

    月镜潮垂下眼睛看手里那块用油纸包着的糕点,也有些疑惑,收了糕点后,看向她,柔声问:“我方才回头没有看见你,差点吓死了,还以为你被掳走了呢……你怎么啦?”

    “我方才想起了一些事情。”

    玉霎小鸭子似的蹲在芦苇丛里,好似挨了家里的打逃出来掉眼泪的小女孩,“觉得非常难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躲起来了。”

    “这样啊,”他歪着脑袋看她,有一缕荻花搭在他额边,笑:“阿玉真可爱,想哭还偷偷躲起来,我给你放风,这件事除了你我没人知道。”

    玉霎还是摇摇头,有些失神。

    “我方才只是想起来一些事情,心下一动跟着躲了起来……我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总觉得会有那么一个人来找我……我不见了,他会来找我。”

    “我会来找你的。”

    他哈哈地笑:“非常荣幸。”

    玉霎看着他,也歪了歪脑袋,轻声说:“是啊,为什么会是你?”

    “你是我的娘子,我的夫人,我该来找你的……或许在很久以前我也曾经这样安慰过你。”

    少年认真地看着她,问:“会不会,先遇见你的是我?”

    玉霎摇摇头。

    怎么可能呢?

    “好啦,就算不是,你也不要突然躲起来,可把我吓了一跳……阿玉,我想要你明白,你现在是我的妻。”

    月镜潮说,“你最好尽快把那个人忘了,我不能忍受他长期在你心里占据,他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你让我的心里生出了可怕的嫉妒。”

    他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说:“嫉妒会毁了我的,阿玉。”

    玉霎有些愧疚,收回了手。

    “说这个干什么,我既然已经和你成婚,自然心里只有你……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母亲说初雪那天她会回来给我们主持魔族婚礼,我们的血脉合籍后才算是真正的完婚,至此以后,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感知到你。”

    玉霎蹙眉,不言语。

    “怎么啦?你不高兴吗?”

    玉霎瞧着他,说,“不是。”

    “那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表情。”

    “梦是会醒的,你知不知道?”

    追随两人而来的侍从也找了过来,看见只有马留在沙汀附近,便散开来找。

    角儿最先发现芦苇下的他们。

    在暖色夕阳招摇下层层叠叠的芦花里,她看到温柔的公子侧脸去吻总是出神的夫人。

    这是她自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有男子那么温柔地对待一个女子,不粗暴,不强迫。

    角儿瞧着芦苇下的两人,很可耻地,有什么东西从心底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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