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萝

    竹林偏僻,四周罕见人迹,想要遇见一人,怕是十分困难。

    桑枝想了一个回家的法子,那便是沿着冗英的马匹留下的足迹回家。

    彼时,正是夕阳时。

    初春的桃花盛放了一路,粉嫩的花瓣随风轻曳,桑枝迈着缓慢的步伐,享受着这种难得的时光。

    想也是。

    这双腿,真的太久没用了,有好几个瞬间,桑枝都会抚摸着她的健全的双腿恍惚。

    一切,真的好像一场梦。

    如果不是手中的卷宗和弓箭,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不知走了多久,地面上清晰的马匹的足迹开始变得混乱,最终交织成了很多条痕迹。

    好像跟丢了。

    但桑枝并未着急。

    因为耳畔传来了熙熙攘攘的叫卖声,鼻翼里闻到的是整个街道的烟火气,孩童们举着手中的糖葫芦在集市洋溢着欢腾的笑。

    她走出竹林了。

    这本该是一副无比和谐和美好的画面。

    然桑枝的双眸却不见半分欣喜,她站在角落中,静静的望着眼前这一幕。

    又是这集市。

    记得那时,她便是在如今所在的位置,坐在马车上,听着外面传来人群的议论。

    他们议论的便是,藤萝的死状。

    那些字眼犹如洪波一般,狠狠地撞击着的心灵,而后传来的,便是无法消失的疼痛。

    她好久没有感受过疼痛了。

    至及笄失去双腿和记忆后,她从一开始的绝望寻死,到后面重燃对生活的希望,再到找到热爱的事情投入仵作的生活。

    她平日几乎不与人说话,检查完尸体,便一个人坐在闺房中,看着一本本厚重的书籍,写着一个个晦涩难懂的字。

    除却家人。

    藤萝,便是她唯一的在乎的人。

    藤萝……

    桑枝喃喃自语般念叨这两个字,她握紧手中的弓箭,这是她和藤萝唯一的连接。

    此时此刻,所有关于藤萝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向她袭来。

    那时,桑枝刚从失忆和昏迷中醒来。

    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总在某些时刻,猝不及防地撞击到她的耳畔中。

    残废,废人,废物……

    字字句句,击打着她的心灵。

    外面大雨倾盆,雨水落在桑枝毫无知觉的双腿上,桑枝用力地的推动着轮椅,如同一个小偷般慌张逃离,却在这个过程中不小心绊倒在石头上,跌倒在了雨地。那一刻,大雨覆盖着荒无人烟的草地,桑枝用力起身,却发现双腿根本支撑不了她的身体,她抬眼望着苍茫雨地,心知肚明所有的流言蜚语都属实,离开了父母,她就是一个一无所用的废物,是他们多余的累赘。

    那一刻,桑枝想到了爹爹望着自己自责的双眼,娘亲躲在暗处默默抹泪的模样。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变成了现在这般残缺的模样,但是他们为了桑枝,乌发也逐渐华发。

    桑枝突然开始痛恨起自己,痛恨自己的无能,更痛恨自己带给爹爹和娘亲的痛苦。大雨落在桑枝的身上,桑枝匍匐于雨地,身体也逐渐麻木,可那一刻,她竟有了一丝释然。

    这样也好,默默离开,不再给任何人徒增累赘,也不用再苟延残喘这废物的人生。

    桑枝闭上双眼,心如死灰的等待属于她的结束。

    直到一丝温暖落在她的脸颊,桑枝缓缓睁眼,望见一张好明亮的双眼,她温柔的看着桑枝,眉眼中尽是心疼。随后桑枝被她扶到了轮椅上,她的声音如同暖阳一般让人安心。

    “桑桑,你还好吗?”

    那便是桑枝和藤萝的第一次见面。

    能叫桑枝桑桑的人,定是桑枝过往岁月中无比熟悉的人,但这位名叫藤萝的女子,桑枝却没有关于她的一丁点记忆。

    彼时的藤萝,墨黑明亮的眼睛里透着力量,身后背着的便是如今与桑枝形影不离的弓箭。

    直到今日,桑枝仍旧记得那时的藤萝,一袭白衣,漆黑的长发在风中飘落,她的双眼带着明媚又有坚毅,美丽的脸上却是让人信服的安心,她低下身子抚摸着桑枝的头,眉眼弯弯道。

    “没事了,桑桑。”接着,她将背在身上的弓箭递到了桑枝手中。

    “残不等于废,这个世界上,不残而废的人数不胜数,以后如若再有人说你,你就用它来反抗。”

    残不等于废,桑枝握住藤萝递来的弓箭,宛若手握希望。

    那时的桑枝还不知道,那次分别以后,再次相见时,她与藤萝便是生死相隔。

    恍惚间,她再一次听到了那些议论藤萝的声音。

    “据说这藤氏曾经是有名的弓箭手,她为什么不用弓箭和凶手周旋一会呢?说不定还有生还的可能呢。”

    桑枝的心在那一瞬间恍若失神,低着头,颤抖且用力的握了握手中的弓箭。那是藤萝送给她的弓箭,正是这把弓箭,让桑枝残缺的人生拥有了希望。

    却也让藤萝失去了生的希望……

    街角依旧洋溢着喧闹声,集市的吆喝声将她拉回了现实。

    桑枝握着手中的弓箭,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却被喧闹掩盖过去,桑枝默不作声地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她寻了一处还算安静的巷子,随后便旁若无人地落坐于台阶,台阶上的灰尘,将她洁白的衣裙沾染上污秽,但桑枝却毫无察觉。

    她摊开手中的卷宗,仔仔细细地琢磨着卷宗上那桩五年前的连环凶杀案。乌黑的发丝下,她一双明亮的眸子格外认真,头上的发簪尽显富贵,手指肌肤纹理白皙细腻,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姐。

    这让她与破旧巷子格格不入。

    五年前那桩凶杀案,第一个受害者夙愿,受害时间是十二月二十一日,受害地点为衡山书院,这意味着,如果她在凶手作案前,来到受害地点接近受害者,然后再悄悄的找出凶手,那藤萝就不会遇害了。

    桑枝思索得愈发认真,若不是此时巷子处传来的尖锐争执声。

    桑枝抬眸望向争执的前方。

    此刻三四个少年正凶神恶煞地围着一个弱小无助的女子。那女子蹲坐在角落,正被他们欺负,他们对她威逼利诱,女子怯懦的往后退,她的眉眼里尽是害怕与恐惧。

    “今日谁让你出现在书院了?”其中一个少年控诉着被围住的女子。

    女子孱弱地跌坐在地上,地面的泥土染在她洁白地衣裙上,她的脸庞惨败得犹如白丝帕一般,身段更是瘦小得弱不禁风。

    “马上滚,听到了吗?”大声的吼叫,似乎能将这个柔弱的女子击倒。

    女子没有反抗,而是顺从地点点头,随后伸出纤细的手指捻起长裙想起身离开。

    原本这场闹剧就此便结束了,却未曾想,女子起身之际一阵凉风呼啸而来,伴随着一阵微凉,本就弱不禁风的女子捂着洁白的手帕,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咳嗽。这轻轻的咳嗽,可以闻见女子已是忍耐极致,才无奈发出的这点声响。

    但这点声响却如同潮水般,击溃了少年们心中所有的愤怒。

    “放肆!”癫狂的吼叫在其中一个少年的口中传来,他愤怒地伸出手,重重地将女子推到在地面,沉闷的响声忽地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响起。女子跌坐在地面,泥土轻扬,她的眉头皱起轻咬嘴唇强忍着不发出半点哀嚎。

    这摔倒地面的力量,对瘦弱虚弱的她来说,却是致命。

    少年像看污秽一般看着推过女子的手,而后恶狠狠地踢起地上的泥土朝女子而去,俨然想将这个女子当作脏物活埋一般,黄色泥土瞬间覆盖住了女子,与她惨白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桑枝忽地睁大双眸,错愕地望着眼前这女子!

    就在几个少年奇奇朝这孱弱女子而去时。

    “住手!”

    正义的吼叫伴随着一阵微风缓缓而来,桑枝几乎是用跑的速度来到那女子身旁。

    用娇小的身躯挡在眼前几个高大的少年面前,眸子中,却尽是无所畏惧的刚毅。

    桑枝无惧地望着眼前几个健壮的少年,她深知不是她们的对手,但是那又如何。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下欺负弱女子。

    况那弱女子竟是……

    桑枝目光温柔地望向女子,她依旧有一双清澈明亮的双眸,墨黑的长发漫过瘦小的肩头,只是这一次,她的眉眼中褪去了曾经的坚毅,转而覆盖上了一丝孱弱和无助。

    藤萝。

    她是藤萝!

    是给予她希望的藤萝,亦是已然生死诀别的藤萝。

    恍惚中,桑枝似乎再一次望见了树林的雨地中,潮湿的气息萦绕在一具洁白的躯体上。藤萝没有呼吸地躺在泥地中,如一具美丽地布娃娃般失去了呼吸,从此长眠。

    她曾经以为,她和藤萝从此不会再重逢,然此时藤萝却如此生动地出现在她的生命中。桑枝隐忍着眼眶的泪水与重逢的欣喜,如同一个勇士般挡在藤萝的面前,那一瞬她忽地想起了那个大雨倾盆的冬夜,藤萝如同一束光般出现在她昏暗的生命中。递给桑枝代表希望的弓箭,只那时,桑枝是孱弱无力的残废,而藤萝是勇敢坚毅的勇士。

    如今,桑枝带着曾经藤萝给她的力量,如同勇士般挡在了藤萝身前,她望着藤萝,双眸倾覆上一抹温柔和坚毅。

    “别害怕,有我在!”

    藤萝怯生地抬眸望着此时地桑枝,一如那个大雨中,坚毅的藤萝朝桑枝递出弓箭,怯懦的桑枝望着藤萝,眼底第一次拥有了希望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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