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牧云只觉得拍着他后背的手突然停了,随后听到身旁重物落地的声音,惊讶中急忙扭头,就看到杨帆的身体被一只箭刺穿,颓然坐在地上。“杨大哥!”
眨眼的功夫,他的胸口一片血红。
“杨大哥,”牧云又惊又气,蹲下来扶住他的肩膀,“杨大哥,你……”
杨帆看了看自己胸前的箭,“小兄弟,认识你很开心。可惜我……我,不能和你一起进雪斋了,你,你可要……”
他还没说完,就已经闭上了眼睛。
“杨大哥!”牧云摇着他,他有些不敢相信,前一刻还互相打趣说笑的兄弟,现在已经死在这里了!
这情景让他想起了十二年前的母亲。那时候,他看到母亲就这么倒在自己面前,他疯狂地摇着,好像起劲摇晃,就可以把母亲摇醒。
可这次,牧云只摇了两下,便松开了手。西风吹干了眼泪,又有新的流出。好一阵子,他只觉得悲从心来,完全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个身影。
“哈哈,还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身边响起一个声音。
牧云抬头,看到一个中年男子,长着一张刻薄脸,老鼠眼,留着胡须,也是一身单衣裳,没有裘衣。最重要的,他手上拿了张弓。
“看什么看啊,臭小子,”那人瞪着他,手指着杨帆,“这人是我射的,他身上的裘衣也是我的!我是看你年龄小,又没穿裘衣,好心放了你,你可别惹事!”
牧云站了起来,看着他道:“他的裘衣你带走了也没用。督总大人不是说了,裘衣要完整的才行,你射穿了它,即使穿上也入不了雪斋。”
那人望望西方的晚霞,嗤笑一声:“嘿,你这小子可真是较真!他陆楷楠也就是吓唬吓唬你这些人!到时候人不够,不算我们通过,谁替他雪斋办事?我才不管他说什么,总之我弄到裘衣就行。”他边说边蹲下来脱杨大哥身上的裘衣。
“这衣服你不能带走,”牧云蹲下来抓住他的胳膊。
“小子,你是活腻了吗?”那人的手停下来,颇为戏谑地看着牧云。
“这衣服你带走也……”牧云说不出了——仅仅半句话的时间,他的脖子已经被狠狠掐住。他拍打那人的手,奋力挣扎。
那人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就你这个水平,还想进雪斋?我本想留你一条命的,可你偏偏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我何爷心狠!”
力道越来越大,牧云呼吸都觉得费力,挣扎也渐渐小了……
[27]
“放开那个娃,我给你一件新裘衣。”
牧云迷迷糊糊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脖子上的力道松开了一些,牧云咳了咳。听到那自称何爷的人朝后面说:“你身上的裘衣,确实不错。可你为什么要给我呢?”
牧云被他逼着转了身,看到大伯。他什么也没说。
大伯脱了身上的裘衣,牧云和何爷都愣住了——他里面还有一件裘衣!
“你来拿。”大伯对何爷说。
何爷看了大伯一眼,松开牧云,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我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多有得罪,你可别在意。”说完,朝着大伯走去。
接过裘衣,何爷转身朝牧云笑了笑,刚要穿上,身体就被后面一只手掏穿!
“哼,这件裘衣,你还没有资格穿。”大伯冷声道。
“你……”那位何爷,只向大伯伸了伸手指,就没了声息。
大伯把手伸回来,用雪洗了洗,又从里面撕下一片单衣擦干净,把刚才的裘衣拾起来,才走过去:“娃,刚才吓坏了吧?”
“大,大伯。”牧云的声音打了节。虽然他见过大伯和杨大哥对打,也知道大伯的厉害,可一切都让他难以接受:和自己相互陪伴,在小山洞里生活了八九天的大伯,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隐藏高手!
“娃,你还当我是你大伯就好,”大伯面有喜色,“我总共弄了两件裘衣,来,穿上这件试试。”
牧云把裘衣接过来,却没穿,“大伯,我有件事情问你。”
[28]
“你问。”大伯找了个还算比较干净的石头,慢慢坐下。
他看向西方,红色半隐去了,傍晚的风把它调和成了青紫色,太阳只剩下小半张脸,光线由强烈变得柔和,金红色的阳光是那么松软可亲,却又那么绵薄无力,仿佛是日落前最后的挣扎。
牧云看着大伯,他鬓间白发随着风在耳朵和额头间飘荡,眼边的皱纹如刀刻一般深陷,眼神中虽有种力量在涌动,却也含着黯然,脸上还有打斗时的血迹,血已经干涸,都成了暗红色。
鼻子,胡须……不知为何,他感觉大伯老了不少。大伯看着夕阳一动不动,有一瞬间,他竟感到他化成了一尊雕像。
沉吟许久,牧云还是问了。
“你和杨大哥,喔,我说的是小个子,打架时,说你需要的不止一件裘衣。你是想把杨大哥的裘衣夺过来给我?”
“是的,”大伯点点头,“我知道你与小个子要好,没想杀他,只是想抢衣服而已。”
牧云点了点头,又问:“那你一直劝我离开,也说自己不想进雪斋,只是陪我来的。可是你现在怎么改变想法了?”
“娃,都到了这一步,还有的选吗?我们要么死,要么拼一把,还能怎样?”
“最后一个问题。”牧云看着他,“你功夫了得,弄件裘衣轻而易举。为何要拉着我?还有,在我面前为何一直装害怕?”
“娃,”大伯回了头,“你和我儿子很像。我不是说长相,是执拗又善良的性格。说实话,每次看到你啊,我都会想到我儿子。五年前我没保护好儿子,可现在我想保护好你。”
“想保护我?”牧云苦笑了,“一个要被保护的杀手,能算是杀手吗?”
“所以我才说,你不适合做杀手。”大伯望向天空,天上已经有了星星,“我那儿子也不适合,可他偏要来这莽垣山。他啊,死在这里,终是和这山上的风雪相伴。”
“大伯,我想做个杀手,我不想善良,”牧云突然哭了,他用双手捂住脸,“我真的不想善良。你告诉我,怎样能变的心狠……”
大伯没回答,把他掉落的裘衣给他披上,从后面轻轻拍着他。
[29]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有了亮光。牧云睁开了眼睛。是火把!
他们被拿着火把一群人的围住了,有七八个人,都没穿裘衣。
“大哥,”为首那人就是那天的姓柯的,“你看,现在只剩下我们九个了,你究竟把裘衣都藏哪啦?也给我们分一下,大家都活着不好吗?”
牧云看向大伯,他原来一直没注意到,大伯的身体胖了。“我需要的不止一件裘衣”,他突然想起大伯曾经的话——他要干什么?他究竟有多少件裘衣?
大伯没说话。
“大哥,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现在活着的,只有我们九个!你藏着那么多件裘衣也没用,这样吧,你出个价,我们买,我们买还不行吗?”姓柯的有些恳求了。
“你们买?”大伯冷笑一声,“一条命,你们拿什么来买?除非你们这些人都死了,才能买的起!”
牧云打了个冷颤。大伯这是怎么了?他想干什么?
“老东西,你什么意思?你是说让我们都死?且不说你有没有那能耐,就算你武功盖世,也不一定能敌得过我们七个!”其中一人说。
“哈哈哈哈,”大伯狂笑,“不就是一死,我有何惧?只怕你们都杀不了我!我告诉你们,你们这些人欠下的,今天都得加倍还回来!”
说完,就猛地把牧云推开了那个圈子,腿在空中横扫,周围有三个已经倒在地!
被推出的牧云刚定住,就看到大伯和那七人打了起来。大伯身上没有兵器,一双铁臂应着周围人,而那七人有人拿着火把,还都带着兵器,聚散成势。他急了:大伯这是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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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并没有手下留情,一招一式都狠辣无比,那七人为了保命,当然拼尽全力。眼看着双方战势胶着,牧云急得握紧了拳头。
可这拳头也就握了一下,他就想到自己原来在山顶上藏了把匕首,走到两颗巨石之间,在下面的地缝里,将匕首挖了出来。
天上的星星更多更亮了,完全不似最初稀疏惺忪的样子。
子时很快会到。如果这时候下山,他有这把匕首护身,也有足够的时间到达那里,完美通关。可是……牧云看了看正在拼杀的大伯。
他犹豫了。
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周围突然多了股旋风,牧云被迷了眼,只感到身边似乎有个影子快速移动,等定下来睁开眼睛,觉得冷飕飕的——身上裘衣没了!
“小哥,你这件衣服归我啦!”身后有个声音。
牧云回头,看到一个小矮个——比自己矮了小半,胡子占了大半张脸,身体倒是瘦,可奈何脸大,看着颇为滑稽。
“你!”牧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什么你!裘衣是能者得之,你还是乖乖等五年后再来吧,督总大人看你年岁小,肯定能放了你。”小矮个说。
牧云灵机一动,朝他笑了一下,转身对着和大伯拼杀的人大喊:“这边小矮个身上有裘衣!大家快过来抢啊!他身上带着好多裘衣!大家快来啊!”
众人一听,迅速停下,朝小矮个奔来。
小矮个气愤地朝牧云道:“小子你够狠!山水轮流转,我不会放过你。”说完,旋风似的向山下跑去了。
那群人没追上,转而问牧云,“小子,他身上真有裘衣?”
“有有有,他身上带着好几件呢,还把我的抢走了,只想去督总那儿邀功。现在下山去了,你们快追啊,再不追来不及了!”
不知是不是牧云长着一张令人信任的脸,那些人竟然没怀疑,都跑下山去追小矮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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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你没事吧?”牧云跑来扶住大伯。
“娃,你糊涂!拿到裘衣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大伯声音虽是震怒,可步履踉踉跄跄地,手不停地发抖。
牧云抓住他的手,“大伯,我不能丢下你。你也得到了裘衣,为什么不走?为什么非要和他们打起来?”
大伯松开他,全身都颤抖了:“我,我是要为儿子报仇!我要把他们都杀光!杀光这些人,就没人再敢来参加这个了!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他们害死了我的亮儿……”
“大伯,你……”牧云本想劝他,可话还没说完,大伯的身体猛然前倾,“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又咳了数声,声音沙哑:“娃,你,你不是问我眼前有没有山吗?我有,我一直都有!我要给儿子报仇,我想杀了他们,都是他们这些人害得!”
“大伯……”牧云没有扶住他,他坐在了地上。
“娃,我把六个裘衣都放在之前山洞里了,你……你去拿一件穿吧,不要,不要分给他们,我要看着他们死!至于,至于我身上这两件,就算是一件为我,一件为亮儿……五年前,他,他就是因为家里穷,买不起过冬的衣服,才跑来这莽垣山的呀!”说话间,他手颤着,嘴中不断有血涌出。
牧云眼泪落下来了,“大伯,你怎么样啊?你别说话了,我,我这就扶你下山。”
牧云刚刚扶起他,却看到大伯眼睛亮了一下,身体突然被抱住,强行一带,一个弩箭穿透了大伯!
他感到他的身体慢慢从自己身上下坠,觉得一松,又没扶住,大伯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