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四年五月庚申,一道谕旨在扬州颁布。
免中州良人遭难为扬州诸郡僮客者,以备征役。
“呵,刘刁二贼如今可是得意”,王敦正坐在书房里,听到手下的禀报,发出一声冷笑。
“良民备役,充军刘刁,以防羯胡,防的是羯胡么?防的只怕是我罢。”
谢鲲在一旁静静研墨,只用余光瞟了王敦一眼,却没有说话。
王敦继续说着:“去岁失了湘州,就有那小人挑拨,二贼不死,我心难安。”
“将军放心,假以时日,湘洲定为我军囊中之物。” 宣城内史沈充正在下座细细品茶。
钱凤赶忙献计道:“司马老王爷刚勇有余,武力不足,还有半月至湘,任其赴任,派一支偏师即可将他消灭,届时士居带人先行一步占领湘州,建康派来再多的人也于事无补了。”
“善,善,大善。”
沈充钱凤又是一番对王敦的恭维谄媚后便退下,书房里只剩下王敦和谢鲲二人。
“幼舆方才为何不语?”
“将军要某说什么?”谢鲲停下研墨的手看向王敦。
王敦听到谢鲲的反问,脸上已经漏出一丝不悦,但还是继续说道:“你认为我不该取湘州还是不该杀司马承?”
“将军是只想夺湘州么?“这不像是反问,更像是一种肯定。
肯定什么,肯定王敦不只是想要夺取湘州,肯定王敦的狼子野心,肯定王敦有不臣之心。
王敦顿时笑了,“幼舆做我的长史多久了?”
谢鲲没有多思考就回答道:“自永嘉年间某举家南渡以避灾祸,到如今已八年有余。”
还没等王敦回复,谢鲲又继续一个人自言自语的说道:“某平生无大志,早年只得一身虚名,初随将军是疲于奔波,求得一安身立命之所;只是去国怀乡数年,满目萧然,便愿有朝一日将军北伐,我等也有机会还尸于旧国故土。”
“幼舆可有不满?”王敦听着谢鲲这番似是倾诉一般的话,越来越不得劲,于是挑着眉说道。
“属下不敢”,谢鲲赶忙跪下,语气却没透露出不敢的意思。
“今日属下斗胆相劝,江州事务繁忙,将军府内万事皆为属下操持,近年来将军常常头风发作,病时难挨,万望将军保重身体。”看王敦神色似是有所松动,又继续说,“武昌城外有一别苑,亭台楼阁无一不精妙非常,将军可去那里小住……”
“禁言,我知道了,即日起你就不用在书房侍奉了,下去吧。”
谢鲲抬头看了王敦一眼,上座的人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生气,便淡淡地回答道:“属下明白。“
穿着白色衣袍的男子转身退下,褶衣在身上松松垮垮,走动时仿佛又变成了王敦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满身出尘气质的仙师。
再往外望,只能听见远处飘来的一句: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九月,有妖星见于豫州之分,祖逖死,天不佑国。
武昌,王敦帅府
钱凤满脸欣喜跑进来,“将军,喜报,祖逖已死,大业将成!“
“大善”,王敦刚已经听到了心腹的禀告,此刻正在兴头,“传令属军,准备仪仗验兵。”
“喏。”
王敦和下属到来的时候,演武场上已经站着一片黑压压的兵士。
仪仗队在王敦身后,众人穿着黑色的护卫服,银黑色头盔映衬着盔甲,显得更加庄重。
演武场上的小兵,有的光明正大,有的偷偷摸摸,目光却都望着这些将军亲卫。
成为将军亲卫,不止可以吃饱穿暖,更有机会可获将军青眼,前途无量。
“嗒,嗒,嗒……”,这是黑色的木制仪仗敲击地面的声音,整齐划一。
忽然,有一个偷看仪仗队的小兵发出惊呼,“啊!花…有花…”
队伍前列的参军赶忙过来训斥小兵,其他人也马上肃静,再不敢左右张望。
演武台上的属官和兵士们似乎也发现了异样,只见黑色的仪仗下部慢慢延生出花瓣来,这似乎是莲花。仪仗每敲击一下,花便往上生长一寸,众人惶恐。
沈充看着这些莲花,心里一惊,大着胆子提醒王敦,“将军,这仪仗有异……”
王敦这才看见仪仗上的莲花,见主帅眉头皱起,钱风脑子灵活,赶忙说道:“起烟于寒灰之上,生花于已枯之木,这杨树枯木生花……”
周抚等人在身后应和道:“枯木生花,逢凶化吉,这意寓着不可能之事也将为可能。”周抚的声音越说越大,众人也纷纷支持赞赏。
“我军定能势如破竹 ……”
“将军真乃神人也……”
赞叹声不绝于耳,王敦的脸色也越来越愉快。
待这番夸赞声传到下方士兵耳中,小兵们对王敦更加钦佩了,纷纷向上方流露出向往与新奇的目光。
仪仗生花,一耳一目皆亲闻,此计已成。
………………
相遇
“幼舆,幼舆……”
破屋外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喀哒,喀哒”的脚步声从窗边略过。
黄色的衣袖隐隐约约。
“幼舆……”又是一声轻唤,如同怅鬼夜语。
破屋的旧门被阴风吹的吱呀作响,仿佛屋外的黑暗要张口吞噬这一切。
谢鲲口中念念有词,一个跨步便伸手抓那黄色身影,“咔”,这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抓到了胳膊?
谢鲲却感到手上一轻,那黄色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截盖着黄布的鹿腿。
这是鹿妖?
“先生会术法?”一句辨不清神色的话从黑暗处传来,方才那鹿妖没吓到谢鲲,这话倒是吓了谢鲲一跳。
“你是何人?”三个魁梧大汉从破屋后面走出来,谢鲲手里没武器,不禁抓紧了那鹿腿,后退两步,向他们反问道。
最前方的壮硕男子先开口了,“莫怕,吾等从青州来,今夜恰从彭城经过,在此处歇脚。”
另外两名男子仍然警惕地看着谢鲲,右手在腰间的剑柄上握着,恐生异变。
谢鲲听这人说话不像妖怪,又回到方才那个软垫上继续坐着。
“那边有几个旧蒲团,你们自便“,谢鲲一边在软垫上调整姿势一边看着他们的动作。
只见身后那身材较为纤细的男子看了眼角落里那几个蒲团——或者称为落了灰的破烂蒲草垫子,上面还留着被鼠虫撕咬过的痕迹。
“道士,你的垫子从哪儿来的?”瘦弱男子问向谢鲲。
“我不是道士。”
“那你的垫子在哪儿拿的?”
谢鲲懒得理他,但是看他们人多势众,自己恐怕打不过,只好回答他,“此乃私物。”
眼看着瘦弱男子要拿着蒲团换软垫,终于有人来制止了。
“士居,不得无礼,将就一晚即可。”
原来这先头说话的魁梧男人就是青州刺史,广武将军王敦,想跟谢鲲换软垫的是沈充,没说话的那人是邓岳,二人都是王敦亲信。
“喏,将军”,沈充只好放下手中的蒲团,从中给王敦挑了个完好的,顺便掸了掸上面的灰,邀请王敦坐下。
“将军?你是王家阿叔?”谢鲲听着声音和称呼,这才认出来王敦。王敦的族兄王衍和谢鲲有忘年之交,常常一同参加洛阳城内的清谈集会。
沈充看着这人攀亲戚,回嘴道:“你叫谁叔呢?”
王敦此时还是没想起这是谁。
邓岳可想起来了,邓岳和谢鲲都是陈郡阳夏人士,谢家在陈郡也是大族。
幼舆——这不是谢家人么
邓岳赶紧在王敦耳边说道:“将军,这是谢幼舆,谢鲲,谢家子……”
这么一提醒,王敦就知道了,这几年洛阳动乱,他被王衍安排外任。已经很久没去过金谷园赴宴,也很久没与人清谈玄学,更何况这破屋里黑灯瞎火的,众人都是靠着那点微弱的烛光和月色辨别方向,王敦压根没看清谢鲲的脸。
“原来是幼舆,许久未见。”王敦亲切地把自己那破蒲团往谢鲲跟前放,二人就着烛火坐一块开始闲聊。
沈充看着他们从来彭城的路线,聊到昨天行路的天气,又谈到刚才诡异的鹿妖,最后夜深了,二人谈的尽兴,脱帽弃帻,现在开始聊《易经》了。
沈充听了好久:太困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明日还要赶路,这小子怎么这么能聊天,将军看起来跟他关系很好,我刚才说什么了?谢鲲不会记仇吧……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寂静笼罩着大地,只有破屋里还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以后恐怕都没办法回家了罢。
南边的山好多啊,《易赞》中说:“《连山》者,象山之出云,连连不绝。其是以艮卦开始,如山之连绵,故名曰连山。
将军,我们还会回洛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