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故事的开端,要从一万五千年前讲起。

    大荒之中秘闻无数,其中有一条鲜为人知却又难辨真假的传言,便是九嶷境主与地仙恒夫人曾早夭过一个女儿。

    大多人只当那传言为假,却不知,其言实则为真。

    浩荡三界,因果往来,功德不够的凡人不顾因强硬成了仙,其果便会罪责于其子女。

    是以九嶷境主的第一个女儿,一出生便就先天不足衰弱至极,全靠九嶷的先天灵物续着命,而九嶷境主楚氏携其夫人,为救女儿遍寻大荒,最终带着女儿寻到了九重天际之上。

    二人救女心切,将女儿置于与其交好的司命殿中,便就抽身往白玉京正殿而去。

    司命喜清净,因而殿中寂寂,仙童寥寥,无人引路亦无人阻挡之下,无人知晓的是,其女游荡于殿中,误入了禁地庭院之中。

    院内草木葳蕤,仙气四溢,偏生于草木之中,有锁链重重,其女一时好奇,走近窥探,望见了一个还未孵化的妖兽蛋。

    重重锁链捆绑之下,那蛋一半莹白若仙,一半瘴黑如魔,寻常人见之,只会望而生畏,继而却步不止。

    但九嶷境主之女楚晏兮与其他人都不同,她歪头静静看了那蛋一刻钟,察觉到了其中微弱的生机。

    适时仙界雨师经过,司命殿上空随之落起了雨。

    其女走近那还未孵化的蛋,伞沿一倾,为那不知是何物的不详生灵,遮去了大半雨幕。

    风雨带寒,末了其女忍不住咳了数声,自她唇边滑落的轻薄血色落到蛋上,无声无息被其吸纳。

    “好好活下去啊。”虚弱的女童声线被风雨声吞没,他们共同听了一刻钟的雨。

    一刻钟后,在九嶷境主的唤声下,病弱女孩匆匆离去。

    女孩未能知晓的是,不过隔日,九重天上下便就议论纷纷,因为数万年来沉寂的恶神血脉,竟有了复苏之相。

    恶神血脉破壳而出,九重天上下如临大敌,争论不休整整三十日,九十九道天雷问心后,妖神出面,私下将妖族至宝神珠玥献出,交由恶神血脉以供其压制其天生的杀戮本性,此事才算是勉强终了。

    而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九重天幕之下,一无所获的九嶷境主那趟求告,并未替他女儿,寻到任何救命的良方。

    其女于三十年后,不治而亡。

    九嶷境主夫人成日以泪洗面,而九嶷境主则沉迷于什么劳什子的复生之法,夫妇二人,至此感情渐淡。

    时光流转,直至千年后,九嶷境主不知从何处抱回了个婴孩,那婴孩却是像极了九嶷山曾经夭折的那个不可说的女童。

    九嶷境主声称,那是他的小女儿,冠以大女儿楚晏兮之名,自此九嶷上下他有且仅有这一个女儿,过往之事,再不必提。

    一时间不知情者纷纷上门贺喜,而知情的恒夫人,却不愿接受女儿的替代品,她与九嶷境主大吵一架,自此二人彻底分道扬镳。

    极少数好事者,曾私下有过议论,他们怀疑那的确是九嶷境主的女儿,只不过,这一个不是什么新的女儿,而是以复生之术,入九幽黄泉生生召回的前一个。

    但这议论,也只是在私下里的,因为死而复生之术,乃是仙法之中的邪术。

    那样的邪术,破坏三界秩序,有违神仙功德,行了这样的事,即便九重天不知情无从追究,神仙自身也该是要滋生心魔沦为堕仙的。

    而九嶷境主看上去,并不像是滋生了心魔的寻常堕仙,再加上世上流言秘事千千万,单是九嶷境主与其夫人不知为何分崩离析这一桩最是惹人口舌的风流韵事,已足以够大荒津津乐道了。

    是以那关于什么早夭的女儿,什么死而复生的流言,于风言风语中,不过几百年便就彻底销声匿迹了。

    九嶷境主再入九重天,是在小女儿两千岁时。

    他的这个女儿,仍旧身有残缺,她空有一身神力,壳子却脆如纸,不过是生日宴上同玩伴起了小小的争执,推搡之中便就酿出了大麻烦。

    女儿神魂不稳,急需稳魂之物稳固几个月她的神魂,世人皆知,只有妖族的神珠玥,有稳魂之功。

    而九嶷境主以大价钱作保找上妖神殿之时,言憺三千岁。

    可以毫不客气地说,那几乎是他过得最惨淡的一段时光。

    为人忌惮的妖兽獾,自尊心最是强烈,旁人看不上他,他便更就不愿融入其中,以至于三千岁了,仍旧不愿意修出人形来。

    他以妖兽形态,打遍了九重天的其他神子神女们,妖神急召他回妖神殿时,他以一敌十,右爪被折断了大半,潺潺正流着血。

    三尾似猫的白色妖兽,身上的毛打着结,简直当得起一句狼狈不堪,和凡界的流浪猫狗也无什么差别了。

    只能说是一句有钱能使鬼推磨,神珠在他身上这回事,原先仅有妖神、仙尊、鬼帝三者通晓,九嶷给的价钱委实是高,高到便是连妖神也张不开拒绝的口。

    妖神将他唤回,将选择的权利交予了他。

    恶神血脉,压制神魂血脉的神珠不得离体,但所幸神珠毕竟是神珠,只要距离足够,百丈之中,仍有效用可供发挥。

    所以无非这么个选择,他是否愿意下界,在九嶷呆上那么一段时间,待九嶷境主的女儿神魂稳固后,他再回到九重天上来。

    言憺自然愿意,虽然在九嶷也要受人监视不得自由,那日子不见得有多好过,但不会比九重天上的日子差到哪里去了,起码总是要清净许多的吧。

    他是这样想的,可他没想到的是,九嶷的精怪这般没有见识,三尾妖獾,他们也能认成是大荒凡界的精怪尺玉猫。

    他答应九嶷境主的,不过是跟他女儿相距不超过百丈,窝在他女儿院子里的的廊下闭目养神,这般距离,已经是足够给面子,至于其他的,他是半点都不会挪动屈从的。

    因而即便精怪侍女们围成一团,将他认成凡俗妖物,口中议论纷纷,谈的全是滑稽的臆断,他也闭着眼睛一动都未动。

    “这只小猫是什么时候来的呀?之前没见到过啊。”

    “嗯……昨天下雨,它应该是从山里跑进来避雨的吧!”

    “哎呀,好可怜啊,它身上的毛都打结了,是不是很多天没吃过饭了呀?”

    “那你去喂喂它喽,看它呆呆傻傻的,不像是生出了灵识的模样,你的花汁他吃不吃啊?不吃的话……诶,小姐!你快来看院子里的这只猫!咱们要不要养它啊!”

    吵吵嚷嚷的讨论声骤然停歇。

    言憺漫不经心睁开眼,院内殿门仍是紧闭的,推开的是那寝殿的窗户,窗内着一身红衣面容瑰丽的小姑娘,与他隔着遥遥的距离对上了眸光。

    漂亮倒是漂亮,但与他没有什么干系,言憺收回视线,团了团身子,闭眼欲要接着入眠。

    可陡然闯入耳廓的女孩声线,着实是娇矜刺耳:“看着脏兮兮的,不知道在泥巴里打过多少次滚了,谁会喜欢这种东西?我才不要养呢!”

    言憺自出生后在九重天上听了不知多少声不同的轻慢言语,他以为他早该是百毒不侵的,可这句轻飘飘的话却是真真扎到了他心上。

    她可以以一切糟糕至极的言语来谩骂他,但她怎么能说他脏!

    獾□□洁,他向来是日日要净身洗浴的,就算身上的毛有些打结,可那也不过是因为下界前方才同那些个碍眼的家伙,打了一架的缘故。

    围着的精怪如此多,他还没来得及舔毛,不过如此,她怎么能只是瞟了一眼便就下定论说他脏!

    言憺几乎是不虞到了极致,而伴随着九嶷大小姐的这句话,围在他周遭原先口口声声说着可怜可爱的精怪,他们紧接着就如做鸟兽般散了,没有一个为他辩白的。

    他便就更加怒火攻心,龇牙咧嘴吓退还在观望的精怪,他憋着气直憋了好几个时辰,等到夜幕一至,四下无人之时,他不顾自己仍旧带伤的右爪,毫不犹豫一跃而下就跳入了庭院之中的荷塘里。

    那身体赢弱的小姐的错误看法,不算什么,只是到了他洗澡的时刻罢了,他不允许自己身上不洁。

    “咪咪,咪咪?”暴戾无依的小兽,湿漉漉从池塘中爬出来时,对上的是陡然放大至妖兽眼底的一张女孩面庞。

    不知来人要做什么,言憺弓起身子将受伤的前爪,藏在池边的阴影之下,一副蓄势待发的攻击姿态。·

    虽然他清楚,眼前这小神弱到极致,院墙上盯梢的更是如影随形,他是不会也不能对她动手的,但习惯使然,对生人的靠近,他无法不防备。

    于是言憺维持着暴戾凶恶虚张声势的模样未动,可叫他没想到的是,蹲下身子歪头看他的小神女,一张嘴说出的话,直叫他差点爪子打滑摔了个趔趄。

    “你有点漂亮诶,现在是秋天,你洗澡不会冷吗?”分明是同样的一张脸,白日里冷面娇矜到极点,可入了夜现下却像是换了一个人,“这是我给你带的吃食,我问了膳食房的管事,他说你这样的小奶猫,最爱吃的,应该就是湖里的剔骨银鱼了!”

    “喏!给你放这里啦!这个吃完了,是对毛色好的,你的毛本来就这么漂亮了,再吃一吃,岂不是要和银缎一样啦?”

    “你好乖啊!叫你小乖怎么样?你不动的话,就是答应啦,我不是要给你起名字,只是我总不能一直喊你猫猫吧。”

    那夜九嶷境主之女的嘴甜到极致,夸得言憺舒心的同时,却又极其不明所以,但那碟子银鱼,他无论如何还是没有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是这般想的。

    几句甜言蜜语,还打动不了早已品尝过俗世冷暖的小恶神,更何况,那小姑娘翻脸比翻篇还快,不过日升日暮间,隔日白天,她便就又像换了个人一般。

    那些个精怪对着那叠剔骨银鱼,纳闷是谁送来的,她最开始一言未发,在话题引到她身上时,却又狠狠出言反驳对他贬低,直让言憺心下觉得,九嶷境主的女儿,不但是身体有毛病,就连这脑子,似乎也是不大清楚。

    而第二日日暮后,她又来了。

    这回她带来的是一个精巧华丽,看着就舒适的猫窝,她说那猫窝是用蓬莱的楠木和西天的光绵所制,不识货的人看不出来,它值得好多好多功德钱。

    她没有怪罪自己不曾吃她的银鱼,只是收起那碟子吃食,暗自发愁说或许他是不爱吃这一种,下次再给他带新的其他吃食来。

    而她也确如她所言语的那样,带来了其他物件,不论言憺接受与不接受,她对这些他们以为不通灵识的凡间灵宠,似乎有着莫大的宽容之心。

    一连七日,白天里疾言厉色,夜间温声细语。

    时间一长,就连对此万分无语凝噎的小恶神,也不会再对此等状况感到惊疑了。

    第八日夜间,九嶷大小姐摸黑而来的时候,言憺正在小憩,见着来人,他眼皮都未抬,仍旧是以兽类懒懒散散的模样应对。

    也正是因为这样,它右爪下,长久未暴露于人前的伤口,显露在了那个小姑娘眼底。

    她一声惊叫,不顾其他,紧接着就要靠近捏起它的爪子查看。

    言憺自然不会如她的意,笑话,妖兽獾即便是幼年期,也不是一个身体脆如纸的幼小女童捉得住的。

    不,他甚至不用迈步逃开,他只消定在原地呲牙咧嘴,摆出个十分凶狠的架势,那小女孩便就犹豫萎缩着被他吓退了。

    幼生长久呆在黑暗里的小兽,见不得他人的伪装善意,只要他们知道他的身份,这些个所谓甜蜜的善举,都是会消失无踪的,他早就知道。

    哼,巧舌如簧,都是假的,真身都未显露,只是凶狠一点,就会被吓退,哪里来的什么真心,他该是早就知道的,他该是从未把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所谓温暖放在心上的。

    可不知怎的,看着那小姑娘扭身被吓着了一般匆匆走远,言憺心头还是挂了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躁郁。

    本就伤势未愈的右爪重重摩擦向青石板面,再度潺潺流出血来。

    痛感压住了心头那道分辨不清的情绪,言憺再度俯身睡下。

    急匆匆的脚步声自廊下靠近,他从未想过,离开的人会再度复返,甚至还是带着额头的汗珠、焦急的神色,并着手中的伤药来的。

    他在愣神中,再度弓身欲要摆出喝退来人的姿态,可他还来不及摆完姿势,奔回来的小姑娘,便就一把捞过了愣住的状似凡猫的妖兽獾。

    她将他置于膝上,分明没有施任何术法,言憺却好似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着身子,再动弹不得。

    微凉的仙药润泽在溃烂许久的伤口上,他打了个颤。

    “是我用力太大了吗?对不起,我轻一点,现在先给你吹吹!”女孩歉意十足的声线,替换成微凉的风彻底将言憺的思绪打乱吹散。

    九重天际之上,妖神其实也并不是不管他,只是在妖神眼中,于实力为尊的妖族兽类而言,打架受伤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了。

    妖神会将伤药丢给他,从来不会这般替他上药。

    他没这样被人对待过,从未。

    所以那一整夜受伤小兽的精神,都是恍惚的,直至隔日夜间,少女毫不避讳地重新将他捞上膝头查看伤势,他都未曾反应过来,事件怎会发展到如斯境地。

    而后来的每一天晚上,她都来。

    白日里沉默寡言,矜贵傲娇的九嶷大小姐,只有在不通灵识的凡界尺玉猫面前,才会敞开心扉,才会絮絮叨叨,说自己的烦恼心事,谈自己的忧虑伤痛。

    “我现在一个朋友都没有了,之前还是有的,可上次阿爹请他们来替我过寿,我才知道,他们根本就没有把我当作是他们的朋友,他们对我好,只是因为九嶷有钱,他们想要我身上的好处。”

    “所以我再也不要把他们当成朋友了,我不需要朋友,我自己一个人没有朋友也能很好!我不会再让他们知道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了,古树长老说,对待这种不怀好意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武装自己不把自己的软肋露出来!”

    “所以小乖,你要替我保密哦,我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猫猫!”

    “不过……其实我也没有见过多少猫猫,族中的长老们,看到我日日都要皱眉叹气,我知道他们是因为什么叹气,因为我的身子骨太弱了,承担不起九嶷的责任,可这也不是我想的啊。”

    “我也不想身子这么弱的,因为我身子弱,我一点自由都没有,父亲从来不允许我轻易出门,我整天都被困在这座小院里,连九嶷山的风光都没看遍呢。”

    “唉……我可羡慕你了,小乖,你跟我不一样,你是有自由的。”

    “自由自在的小猫,你快点好起来吧,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我听阿爹说,有一种术法是连通水镜,施在灵宠身上的,这样……只要你愿意的话,或许你就能做我的眼睛,带我看看外面的世界呢!”

    九嶷大小姐的烦恼,说得他无言,九嶷大小姐的期许,讲得他垂头。

    无它,她大错特错了。

    他也希望他只是一只普通的、没有生出灵识的、自由自在的尺玉猫,可惜他不是,他从来不是。

    他是九重天人神忌惮的恶神血脉,若非妖神相护,若无神珠加身,他估计会一辈子被囚在九重天上,或是一出生时就被丢进囚禁恶神的流亡之狱里去。

    即便是现在,妖神容许他下界,可也有个前提,是时刻盯着他踪迹用作监视他的妖族大能神君的看守。

    三界之中,大荒之内,他是那个最没有自由的人,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会有。

    更何况,他来此的作用,是要以神珠之力,为她稳魂,百丈的距离说长是长的,说短却又是短的,她既不能出庭院,那么他也就一样不能出庭院。

    所以在九嶷大小姐,说出让他带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时,不知何时早已卸下防备的小兽,伏在她膝上只惫懒偏过了头,并未作出反应与应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过到他的伤口愈合,过到大小姐称他为“她唯一的朋友”,过到她的神魂安稳,他的离去之日近在眉睫。

    他偶然听到九嶷精怪和大小姐对谈那日,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黄昏。

    原来九嶷的精怪,对大小姐的行踪并不是完全无知无觉,他们是未曾见过大小姐有什么格外喜欢的东西,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他听到精怪们劝说大小姐养下他,可大小姐只是摇头。

    他听到精怪们问大小姐为什么喜欢他,却又不愿意养他。

    那日的夕阳如血,却又和煦温暖,小姐沉默了许久,最终是这样应答的:“我为什么要养他呢?他不属于我,他是属于他自己的。”

    “他只要待在我的小院子里一天,我就会照顾他一天,他如果想走的话,随时都能走,他想回来了,那我们就还和现在一样,这样还不够好吗?我觉得这样是最好的。”

    “我希望他能自由自在的,不要像我一样被困住。”

    自由自在的,不要被困住。

    这样一句话,让从来被禁锢的小兽静默了许久许久,直到日暮西沉,夜色如水。

    他是无论如何得不到自由的人,可他们二人之间,总有一个人是应该要得到自由吧。

    世人皆知神珠之力,可清明灵台稳固神魂,九嶷境主入九重天妖神殿时,最开始是想以全副的九嶷身家,讨要神珠玥的,只不过因为这颗神珠在他身上,九嶷境主才堪堪作罢的。

    他希望她自由。

    小恶神在离开九嶷的前一天,将神珠投入了沉睡的女孩灵台。

    他能想象回到九重天上,他要面对什么,但到最极致,也不过是一个死字。

    以一个小恶神的性命,换得一个小神女的自由,他觉得是值当的。

    更何况,九重天虽然震怒,却也没有判他死刑,更没将他投入他父母所处的流亡之狱中,只是让他又受了受雷刑,迫他修出人身,在他周身大穴种下了日日会发作的神诅,宣告了三界而已。

    天雷很疼,神诅很痛,但这些不是不能忍受的,他觉得划算极了。

    那一年,他三千岁,而她两千岁,他知道了他叫楚晏兮,在九重天际漫长的日子里,他最大的愉快之事,便是候在司命殿里的水镜旁,用他留在庭院里的一角水镜,窥看她生活的只影片段。

    他在天际看了她七千年,人间的七千年,九重天上的七千个日夜。

    最开始全是开心的事,九嶷大小姐的身子忽然有了好转,她可以出门了,即便因此日日见不到面,但从她的笑颜里,言憺也为此感到高兴。

    但后来也有了一些并不开心的事,她养了新的小宠,一只红毛的妖鬼狐狸,那狐狸占了他的位置,那狐狸比他会说话,会讨人喜欢,可……明明是他先来的。

    她似乎是不记得他了,其实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他在九嶷待的那三年,不过是神女漫长生命中,最不值得一提的一瞥。

    一只不知道缘故擅自离开了的小猫,她会忘记也是寻常,她本来就能够有其他新朋友的,他知道一切的道理,可无法改变的是,他对此并不高兴。

    他是想做她唯一的朋友的,他应该是那个唯一,明明是他先来的,他心底沸腾着的,全然是这样的情绪。

    他最开始只当自己的情绪,是因为妖族的卑劣私心作祟,可直到那只红毛狐狸叛逃而去,他的这点情绪却也没有好转,直至九嶷境主有意招婿的消息,递进他的耳畔,他的卑劣之心到达了顶峰。

    言憺才意识到,他喜欢楚晏兮,浩荡三界之中,她几近是他唯一在乎的人。

    在他借着提前下凡历届的借口入世时,他第一次认可了,弃他而去的母亲的预言,恶神血脉就是恶神血脉,终归是要失格的,但那是言憺此生最不后悔的一次失格。

    虽然天道因果,施加在了他的劫难之上,他本要历经的劫难再度加重,本是以言灵为密法的妖兽獾,因而变作了一个失声的哑巴凡人。

    但逆天而为,却总是为他留下了残存的些许记忆的,那三年的记忆在凡人连犿的梦中反复浮现。

    以至于虽然他什么都忘了,他当真以为自己是个身有残疾的不详凡人,但他未曾忘记,他要寻找的神女。

    此后入九嶷,闯大荒,一切的一切,都水到渠成。

    同样,他一直是个不讨人喜欢的恶神这一点,也从未改变,他们在入白帝国的路上,重逢着了那一位巧舌如簧极会讨人喜欢的妖鬼,他见着了偷走的虚耗鬼的美好记忆之中的点滴。

    原来即使妖鬼弃她而去,她却还是喜欢那妖鬼。

    他总是不忍心她难过的,倘若要选一个死,她该是希望那妖鬼活着的,所以危急之下,她要他救那妖鬼,他便救,即使代价是他自个的性命,也无所谓。

    他没想到他能够再度睁开眼睛,神君的劫历已过,记忆全数归还,他彻底想起了他是谁,他获知了为救自己,她竟和自己绑了仙侣神契。

    他心下欣喜,他以为,她该是有几分喜欢自己的,可离开寝殿,听见的,却是她同九嶷境主的对谈,她才不喜欢他,她从来不喜欢木讷的人,一切只是因为恩情。

    上古恶神血脉的言灵之力,他其实是可以迫她爱他的,但他没有,可他也没有下定决心离开。

    直到某日除妖兽,恶妖已死,留下了腹中胚胎,一只还未成形的小豹子。

    没人会救恶妖,但她会,因为她认为,恶妖血脉并未行恶,自然是有自由活下去的权利的。

    种种纷乱情绪,兵败如山倒,他救活了那只小豹子,克制着蠢蠢欲动的心魔,未置一词离开了九嶷山脉,重回了九重天上,做他的先天恶神。

    她应该是自由的,他想给她自由,这一点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可其实他也有一些不知道的。

    他不知道,白帝国内,财迷小神女紧紧捂着荷包只被偷走了美好记忆,可他所见到那个的虚耗鬼所偷的记忆,其实是被那妖鬼有苏斐精心调换过的,本来,那些记忆中,是有他的一席之地的;

    他不知道,倘若小神女知道他有伤在身,凡人之身打不过那大妖,她是断然不会让他赴险救人的。

    他不知道,九幽黄泉之下的三生石旁,小神女是从未想过要将自己的下半身,与一个她不爱的人捆绑的,多大的恩都不行,她会以身相救,其实只有那一个理由。

    他不知道,他所听见的对谈,只是一个要面子害羞的女儿,在父亲打趣面前的口是心非。

    他更不知道,对于九嶷少境主而言,在她的视角里,留住一个还未登仙的凡人,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可是她没有。

    她之所以没有,是因为她以为,他违背和自己守山的诺言,是为了求道登仙,他弃她是他的错,可她没理由也不会去阻他奔大好前程,九嶷山少境主澄澈无暇的一颗心,从未变过。

    如果那是他想要的,她会选择给他自由。

    因为自由比爱更重要,她一直这样认为。

    俗世因果,明镜乍裂,无非人心难测,无非误会重重,性格使然,他们两样都占了,所以走到背道而驰的境地,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疑问的。

    可同样,大荒凡界,万水千山,这样的背道而驰,他们从来没后悔过,即使他们明知道,大荒浩荡,走散了的人,是少有能够再聚首的,但他们从未后悔过过往的决定。

    爱不分劣等高级,可爱分利己利他,真正好的感情,应该是给对方想要的东西,而非自己意念的强加。

    正如夏有蝉鸣有雪,没有错误的遇见,只有恰好的云开见月,再来一次,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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