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将最后一颗棋子搁在棋盘上，慕盍看了又看，眼睛都睁大了些，脸上满满都是不可思议，还有几分呆愣。
认识他近两月，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他这么精彩的表情。
我心中不免有些忐忑，这大概也是他的强项了，我赢了会不会伤了他的自尊心？
过了小半个时辰，当我怀疑棋盘都要被他盯出个窟窿了的时候，他终于低声道：“我输了。”
又猛地抬头看着我，眼里的不甘和挫败都没来得及掩饰：“你的棋艺是师从何人？学了多久？”
笑话，母亲可不会给我请什么精通棋艺的师傅。
是我那原本开了个书铺的小舅舅，在我三四岁时生意做不下去了，贱价出售了铺中书籍后便另谋生路，其中有些晦涩难懂的书籍卖不出去，索性就让小辈们拿去看了。
我老是待在院子里无聊得很，便央求他把这些书都送给我了，占了我小半个屋子来放置。
其中就有许多讲棋道的古书，我都慢慢看完了，每每一无聊就拉着阿棠与我对弈，后来阿棠也下不过我了，我便用左右手互相对弈。
六七年下来，也没有别的人下过，我也不知自己的水平如何。
慕盍听罢，总算是好受了些，原本难看的脸色也缓和下来，“你这院子幽静，可以一心一意地钻研此道，也难怪下得这般好。”
其实也没有钻研，只是无聊的时候有很多，故而棋也下得多而已。
我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不能在这时候再打击他，还干巴巴地安慰他：“是啊，练了好多年呢。”
慕盍表面上虽然缓过来了，实际上却在跟我暗暗较劲，他每隔一月便要来与我下一盘棋，还在梨树上刻了个画正字记录输赢的表。
两边的笔画渐渐地持平，他才稍稍松了口气。见他不再日日辰时便到，我也松了口气。
当然我们也不只是下棋，慕盍有时候也会陪我聊聊天。比如说若是天色暗下来了他还没回去，必然要仰躺在梨树上，对着天幕一个劲儿地喊小星星。
我抬头看了看这满天星斗，犹豫着该不该应他。
然后他就扭过脸来，装作有些难过的样子：“小星星，怎的我叫你你也不应我？”
原来是在叫我，我恍然大悟，于是等到他下次这样做的时候，我很快就回应了他。
哪知他又换了一副表情，调笑道：“我是在叫天上的小星星。”
这人真是闲出毛病来了，我有些无语，转过身去不与他说话。
不过我自从这小院子多了这个人，平淡如水的日子也变得有趣起来，我们互相玩闹也是和谐得很，直到那天他发现了我的眼疾。
那时候已近小暑，梨树上的梨子开始变得金黄，慕盍坐在树上顺手摘了个梨子，对着我笑道：“小星星，接住了——”
我老老实实地伸出手去接，霎那间脑袋一阵刺痛，眼前的景象晃了下，蓦地一黑，再不见一丝光亮。
那颗梨子从我手边擦过去，落到地上砸坏了。
我的心头涌上一阵恐慌，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
慕盍还没发现我的异样，只当是我愣神了，又摘了个梨子，“看好了，这次可要接住。”
我伸出去的双手没有动，竟还抱着刚好落在我手上的希望。很快的，我的脚边就有梨子落地的声音。
慕盍也察觉到不对劲了，从树上跳下来，诧异道：“你的脸色怎么如此苍白？是哪里难受？”
我摇摇头，四处张望着，却没能瞧见除了黑暗之外的其他东西。
或许是看见了我那没有焦点的眼睛，慕盍也猜到了什么，“你的眼睛……”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这病了，那时候只是很短暂头晕失明，一个呼吸的时间就恢复过来了。这么多年来反反复复地发病，只是这一次格外的长。
这是打娘胎里带来的病，我姥姥也是如此，母亲幸运地躲过了，我却属实没什么运气。
慕盍听了一言不发，只是扶着我坐下。过了好久黑暗才慢慢地消失，他那张焦急而难过的脸也逐渐清晰。
反倒是我先平静下来，笨拙地安慰着他。
并非是我有病不医，而是这病根本无药可医，谷主曾给我姥姥瞧过病，也是连连摇头。
我姥姥自小便把各种珍稀的补品药物当饭吃，她也只活到了二十多岁，更别提我这身体羸弱的了，能活一天是一天。
慕盍的要强不只是在下棋上，还在慕家人引以为傲的医术上。他偏就不信我这病没得治，成天往自己的药室里跑，来我这里的次数都少了。
我这才发现其实他这人虽然散漫，实际上也有自己的东西。
景阳的百姓都说，慕家人皆是菩萨转世，故而有济世度人之仁心，常怀悬壶济世之抱负，他们的血液中流淌着先祖教导的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尤其是年轻一辈，根本见不得身边有人因病死去，就算是逆天而行也要拼尽全力地医治。
我劝阻不了他，索性就由他去了。
慕盍最终选了针灸与服药，他给我扎针的时候是少见的沉稳肃穆，一个时辰下来已是满头大汗。
我见他如此认真地救我，也不想拂了他的意，定时定点地乖乖吃药。
没想到竟真的有了些效果，时隔半年后我再发病，显然比上次轻了。我心中隐隐生出希望来，说不定以后真的能治好我的病。
慕盍比我还要高兴，眼角眉梢的自得险些没掩饰住，他笑道：“小星星，若我以后治好了你，你可要日日喊我哥哥。”
我看他又不正经起来了，心中有些无语，没搭理他。
我那时候还不知有些事错过了就再回不来，后来的后来，这一辈子都没能叫一声哥哥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