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

    便在此时,木门忽然开了,吱呀声中,法相走了进来,一身月白僧衣,白净脸庞,手中持着念珠,只见他缓缓向鬼厉躺着的木床走来,待走到床铺跟前,看了看碧瑶,又看了看他们二人紧握的双手,接着眼光与鬼厉视线相望,两个人,竟都没有了话语。

    片刻之后,法相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合十向鬼厉行礼道:“张施主,你醒来了?”

    鬼厉眼角抽搐了一下,坐了起来,靠在床头,忽地冷冷道:“我不姓张,那个名字我早忘了。”

    法相面容不变,只望着鬼厉,过了一会轻声道:“用什么名号自然是随你自己的意思,只是,你若连姓也不要了,可想过对得起当年生你养你的父母么?”

    鬼厉脸色一变,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法相道:“你现在身子感觉如何?”

    “你们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法相看了看碧瑶,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是我的恩师,天音寺方丈普泓上人!”

    鬼厉的目光落在碧瑶身上,本来冰冷的眼神,此刻多了几分柔情与期待:“那你……你为何要来这里?”

    记忆里,有个少女清脆如金铃般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反复扣荡:

    “我是来看你的呀!”

    “来看你的呀!”

    鬼厉的呼吸急促,内心不知道有多渴望再听到她再说那句话。

    碧瑶怎会不知道,只是,她看了看法相,平静地说了一句:“有事。”

    鬼厉的心又是一痛,连带着之前的伤又开始发作起来。

    法相咳了一声,道:“三日前,青云山下,正好看见碧瑶姑娘在替你疗伤,我们无意与你们为敌,还有一些昔年的因果,便请了过来。如果张施主觉得好多了的话,方丈想见见你。”

    碧瑶悄然把手抽了出来,鬼厉的手一僵,神色黯然。

    “好得差不多了。”鬼厉从床上下来,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如此,便请带路吧。”

    法相朝鬼厉双手合十,忽然道:“碧瑶姑娘也一同前来吧。”

    碧瑶愣了愣,微微颔首回礼。

    待得碧瑶、鬼厉跟随法相走出门外,只见门外豁然开朗,白玉为石,坪铺为场,石阶层层叠叠连接而上至大雄宝殿,雕刻华丽精美。在那宝殿之后,两侧,前方,俱是一间连着一间的高耸殿堂。而这等佛教庄严圣地之上,此刻竟有无数凡人穿梭不停,无数人手持香火,跪拜礼佛。这在天下正道中拥有崇高地位的天音寺,竟如同一个凡间普通寺庙一般,开放给无数世俗百姓烧香拜佛。

    碧瑶沉默地看着这些凡人,兽神大战结束之后,附近幸存的百姓们都来此地烧香还愿。只是,之前这些正道众人,又有几人伸出援手,真正在乎过这些百姓的性命?碧瑶的眸子渐冷,内心只觉这世道过于可笑。

    三人一言不发,向须弥山顶走去。

    很快碧瑶便看到了小天音寺的牌匾。待得穿过当中佛堂,向右拐了两个弯,走入后堂,便是三间清净禅室。

    法相走上前去,向着中间那间禅室门口,朗声道:“师父,张小凡施主已经过来了。”

    禅室中立刻响起了一个苍老却和蔼的声音,道:“请进来吧!”

    法相回头,向鬼厉做了个请的手势。

    鬼厉看了看碧瑶,眼底似有怯懦,犹豫了一下道:“你,陪我一起进去吧。”

    法相没有制止,只是停在外面,并没有想一起进去的意思。

    碧瑶似乎早有此意,点点头,绿衣轻拂,便向那间房子走了进去。鬼厉深深呼了一口气,跟上碧瑶的脚步,与她并肩而行,仿佛这样他能得到一点勇气。

    走入禅室,碧瑶向四周看了一眼,这禅室中倒是朴实无华,而当今天下正道巨擎,天音寺主持方丈普泓上人,正盘坐在禅床之上,手中持着一串念珠,面含微笑地望着她与鬼厉。

    “你们来了。”普泓上人朝着碧瑶与鬼厉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微笑道。

    鬼厉抿了抿唇,没有言语。

    普泓上人低首颂了一句佛号,却是下了禅床,站了起来,对着鬼厉道:“我先带你们去见一个人吧!”

    鬼厉一怔,道:“见人,是谁?”

    普泓不答,只向外行去。

    鬼厉愕然,看着那和尚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的手心出汗,心跳竟是突然快了起来,仿佛在前方,竟有令他恐惧的存在。于是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碧瑶,只见她的表情淡然,不知怎么,有碧瑶在身旁,他似乎安心了些。

    “会……会跟什么有关?”鬼厉忽然问道。

    碧瑶跟了上去,轻轻道:“你与天音寺有何联系,便跟什么有关了。”

    鬼厉脸色骤然煞白。

    很快,普泓上人便带着鬼厉与碧瑶来到了这间很不起眼的阐室前,这座屋子的房门上,还挂着一块颇为厚重的黑色布帘,而除了这个门户,屋子上似乎并没有多开其他窗户之类的出口。身旁野草丛中,不知名处,传来低低的虫鸣声,不知道在叫唤着什么。

    普泓上人驻足良久,才缓缓走上前去,伸手拉开了布帘,推开了房门。这地方很暗很暗,走在其中,有透骨的寒意,大约走了十来息,随着蜡烛的燃起,前方有个人影显露。等到鬼厉看清那个人影的脸时,忽然整个人僵住了,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冻住了,再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他只呆呆地望着那人,脑海中再也没有一丝的其他想法,只回荡着两个字──普智!

    碧瑶虽未见过普智,但看见此人衣着,再加上鬼厉的神态,便猜出了这人的身份,此刻回忆起当年在青云殿上听闻的事情,心里不由地泛起一丝悲凉。也难怪普泓上人让自己也一同前来,显然是怕鬼厉过于伤心了。

    谁又能知道,号称仁慈的佛门中人,竟也有如此一面?

    在碧瑶的心头,再次浮现起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她的脸色慢慢暗了下来。

    便在此时。鬼厉身子一抖,几乎站不稳,差点摔倒在地。碧瑶扶着他,只见他脸色苍白,无力地靠在自己身上,几欲晕厥。若在以前,她定会柔声安慰,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有了一根刺,隐隐扎在了自己与鬼厉之间,让他们无法靠近。

    普泓上人见此,沉默了片刻,道:“当年之事,你也知晓,在……在那草庙村事情之后,普智师弟用‘三日必死丸’强撑着一口气回到天音寺,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他道自己追求功法双修以求长生之道欲念太甚,身受重伤之下,被噬血珠妖力所控制,神志已完全散失本性,凶性大发,竟然将草庙村中二百余人尽数屠戮殆尽,做下了这滔天罪孽……’

    “够了,不要再说了!”突然,鬼厉大声喊了出来,在他脸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普泓上人摇摇头,低声道:“等到普智师弟他恢复神志,大错已然铸成,如此滔天罪孽,几乎令他撕心裂肺。他神志不清地赶回了天音寺,向我言明他所犯罪孽,悔恨之下恳求我日后不管怎样,只要你有困境,必定要尽力救助。”

    鬼厉只是咬着唇,嘴角溢出丝丝鲜血,眼泪与鲜血混在一起,显得极为悲凉。

    普泓上人面色怅然,道:“普智师弟他交代了后事后圆寂了。在他临死弥留之际,说他的遗骸不要火化掩埋,留这残躯,希望日后那个叫做张小凡的少年万一得知真相,便请他来到此处,任凭他处置这罪孽无尽之躯。鞭苔唾骂亦可,挫骨扬灰亦可,天音寺一众僧人,皆不可干预,以偿还他罪孽千万之一。”

    鬼厉猛然抬头,普泓上人直视他的双眼,面色凝重而肃穆,缓缓道:“师弟的遗愿我已带到,你意愿如何,只管动手便是。”

    “啊啊啊啊啊……”鬼厉再也忍不住,喉头发出磕磕碰碰的轻吼,接着晕了过去,倒在碧瑶的身上。碧瑶接过他,坐了下来,让他把头靠在自己的腿上。

    一时之间,气氛实在是压抑无比。

    普泓上人慈悲的目光渐渐从鬼厉身上转移到了碧瑶身上,忽然开口道:“阿弥陀佛,碧瑶姑娘心中,似乎也有无数哀思。”

    碧瑶眸光一冷,向那老和尚看去:“方丈这是何意?”

    普泓上人手中转着念珠,平静道:“我听法相说,这几日碧瑶姑娘在寺里闲逛,却多问了几句关于我普方师弟的事情。若说我天音寺与姑娘有何联系,或许便是十数年前,我师弟前去参加的那次围剿了。”

    碧瑶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连带着那副冰冷的眼神也藏匿了起来,淡淡地道:“普泓大师倒是洞悉万事。”

    普泓上人叹了口气:“那次围剿我并没有参加,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不管怎么样,我观碧瑶姑娘生性良善,重情重义,还是希望你可以放下心结。否则,你也会与这位张小凡施主一样,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碧瑶冷笑一声:“或许连你那好师弟也都忘了,昔年正道围剿我狐岐山,他用法宝‘浮屠金钵’将整座六狐洞震塌,生生把我和娘亲还有姥姥三人活埋在地底,害我姥姥当场死去,而我母亲也为救我不幸离世。”

    普泓上人脸色微微一动,眼中有愧疚之色。

    “老幼妇孺皆不放过,如此,又当如何?”碧瑶轻蔑道,“方丈会将普方交给我吗?如同这普智一般?”

    碧瑶直视着普泓上人的眼睛:“或许,你们根本不记得有这种小事情了吧。”

    听得碧瑶在“小”字上加重了语气,普泓上人嘴角微动,念及自己的几位师弟,如今也不过寥寥几位了,一时默然无语。

    ……

    在鬼厉晕厥期间法相也进来了好几次,普泓上人不停地给鬼厉输送佛法,而碧瑶一言不发地坐在蒲团之上照看着鬼厉。大约过了两个时辰,瘫软在地上的鬼厉终于从那梦魇中清醒了过来,抓着碧瑶的手强撑着站了起来。

    “大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普泓上人合十道:“是,小施主有何吩咐?”

    “亡者入土为安,你将他……普智师父的法身火化安葬了罢!”

    普泓上人与法相同时身上一震,望向鬼厉,脸上控制不住的吃惊。碧瑶则脸色一变,盯着鬼厉的脸,眸光已经冷了下来。

    片刻之后,普泓上人长叹一声,似唏嘘不已,低声道:“佛法慈悲,施主你看开了么?”

    鬼厉惨然一笑,向盘坐在微光之中的普智望了一眼,面上肌肉绷紧又放松,缓缓道:“我与这位大师当年不过一夜之缘,却曾经跪拜在他身前,心甘情愿地向他叩头,唤他‘师父’。他救过我,也害了我,但无他便无我,死者已矣。我虽不是佛门弟子,也素知佛家最看重转生,他临死也不肯入土,可知他心中悔恨……”

    碧瑶也站了起来,听得“无他便无我”,脸上有隐隐的愤怒。

    此时,冰凉的气息,隐隐约约从鬼厉手边散发了出来,普泓上人与法相几乎同时都感觉到了,那一股澎湃的诡异妖力。

    “噬血珠妖力戾气之烈,这些年来我感同身受,多少也明白当年情由……”

    鬼厉走到普智面前,又一次看到了那张苍老而微带痛苦的脸庞。这张容颜,他一生不过见到两次,十数年岁月光阴,刹那间都涌上心头,最后,却终究只剩下了那个风急雨骤的夜晚,他在自己面前慈祥平和的笑容。

    “噗!”

    那个男子,向着普智的尸身,一如当年那个少年般,向他跪了下来,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面上有深深不尽的伤痛之意,道:“师父!师父,你……安息罢!”

    顿时盘坐在玉冰盘上的普智法身,此刻竟然如砂石风化成粉,徐徐落下。而在他苍老的容颜之上,原有的那一丝痛苦之色竟然化开不见,反似露出了一丝欣慰笑容。

    一片静默中,法相叹息一声,道:“他、他实在是有大智大慧,大仁慈悲心啊!真是世间奇男子,阿弥陀佛……”

    “哼,这就是佛法?”碧瑶清脆的声音,带着浑然不同的果决,“当真是好笑!”

    听到她冰冷的语气,鬼厉身子一抖,忍不住向碧瑶看去。只见碧瑶俏脸寒霜:“一派胡言!张小凡,你太过让我失望。”

    碧瑶连连冷笑,指着普智逐渐风化的遗体:“你选择放下,我并无立场指摘,只是此人屠灭你全村二百余人,你却向此人磕头谢恩,难道便是为了你那所谓的一日传授功法?你们一口一个将所为恶事皆数推脱在噬血珠妖力之上,便可轻易原谅,你又为何不早点扔了此物?”

    “整整两百余无辜百姓,难道他们的命便是如此轻贱?不值得有人替他们报仇吗?”碧瑶紧紧握着拳头,眼眶忽然红了,“佛法慈悲,又慈悲在哪里?只是慈悲在自己想获取利益的人身上吗?”

    鬼厉愕然。

    法相“阿弥陀佛”了一声,劝解道:“碧瑶小姐,普智师叔已然不在了。活着的人,自要放下,才能往前看。”

    碧瑶往后退了一步,冷冷道:“你看,佛门中人惯会狡猾推脱的。放下是放下,原谅是原谅。普智已死,因果难续,我也并不觉得人要一辈子活在仇恨里,但若是我,我绝不原谅。”

    普泓上人浑浊的眼神里露出一丝异色:“为何?”

    碧瑶漠然,扫视了三人,最后停留在鬼厉的身上,失望自她的心底深处疯狂弥漫。

    “为了那些死去的人。”

    她的声音如此甜美,却振聋发聩,让法相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如果连当事人轻易地就原谅了这些罪孽,还有谁会来为无辜枉死的那些人感到不值?”碧瑶缓缓地,不仅对着鬼厉,也对着自己的深心道。

    “若佛法如此,不听也罢……”

    她的声音回荡在这间阐室内,远处,寺院的钟声,忽然又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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