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忖

    “陛下这是给你定了门新的亲事?”二舅母许氏一改往日的温婉平和,攥着帕子在屋里来回踱步,话语里尽是焦急,“可是陆家二少……他,他,”她不是爱背后嚼舌根的性子,此刻却终究没忍住,“虽说是皇商,但到底是商贾之子,这也都罢了,偏生还腿部有疾!”

    平日里总是一副“生亦何欢,死亦何哀”的二舅康修术坐在椅子上,只觉得端起来的茶是一点儿也喝不下去,被捻着的胡子一个不留神又扯断几根,中年人当即龇牙咧嘴地放下杯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打从黎蔓递信说想要与定国公府退亲后,他的胡子已经被扯断不少了,此刻欲言又止,显然是默认了许氏的担忧,“这凌鹏远确实不是个良配,但那陆闻砚也不见得合适啊……”

    被注视着的姑娘看上去倒还气定神闲,仔细地摆弄着自己这次带过来的吊兰,比划着放到架子的哪一层更美观,放好后拉着许氏的手坐下,“舅舅和舅母疼惜我,这段时间还费心帮我筹谋退亲,蔓儿心头实在感激不尽。”

    “一家人说这种话做什么,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去,”许氏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黎蔓,“怎么瘦了这么多,最近还是魇得厉害?”她想起这段时间里传遍京城的闲谈,愤愤地抚着黎蔓的手,“亏说定国公府家风清正,原是金玉在外、败絮其中!”

    成亲前都这么管不住自己,成亲后难道就会浪子回头了?光天化日下血口喷人说蔓丫头与他人私相授受,这哪户好人家敢把自己女儿嫁给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

    许氏的一方帕子几乎被绞断,思虑重重又转到别处,“只是陆闻砚……”

    康修术目前却顾不上什么凌鹏远,“圣上金口玉言,蔓丫头与陆家小子的婚事应是就这么定下了,”天子成命岂有收回的道理,当舅舅的只能尽力宽慰妻子和外甥女,“圣上给了蔓丫头郡主之位,那陆家小子不敢怠慢……”他沉默半晌,无奈地说,“舅舅明白你不得不应,但要是那柱子旁不是陆闻砚就……”

    “舅舅舅母这般反应,像是我又要趟另一个刀山火海了,”黎蔓失笑着为两位长辈添茶,轻描淡写地说,“我倒是觉得这门亲事不算太坏。”

    见他们面上忿忿,黎蔓明白这是为自己忧愁,心中很是熨帖,遂慢条斯理地解释,“凌家世代簪缨,是当今太后母族。皇后怜我才定了他家,这本也算是我设计搅了这门亲事,陛下赐我郡主之位,还给了食邑三百,已是意外之喜。”

    这话不假,本朝律例虽未曾言明,但大伙儿都默认郡主属皇室宗亲。虽也有几个破例加封的,但基本是跟着太祖打天下的功臣之女,黎蔓确实没料到皇帝会予此殊荣。

    她顿了顿,笑着打趣道:“再者,陆少爷面相秀色可餐,看着就不像是凌鹏远那样会欺侮人的。”少女调皮地吐了下舌头,“我这话说得失礼,但想来他不会怪罪。”人又听不见。

    别的不说,陆闻砚的皮囊确实生得好,眉如远山,眼若寒星,端的是朗月清风的皎皎之姿,在整个京城都颇有名堂。有人说他曾在酒楼坐了不消一刻钟的功夫,落到怀中的绣帕就不下两条。

    “你这丫头,”许氏闻言没撑住笑了,用手戳了下黎蔓的额头,知道对方是刻意说这番近乎玩笑的话,“你呀。”木已成舟,圣旨已下,她摇摇头,“罢了,你既心中有主意,那舅母再给你添几样首饰当嫁妆便是。”

    怕黎蔓推辞,许氏特意装出副严肃模样,“郡主的嫁妆虽说宫中也会给,但舅舅和舅母的一片心意可不能丢。”

    坐在旁边的舅舅连连附和。

    听了这话的少女揉了揉眼睛,笑着点头称是。

    ……

    我倒是觉得这门亲事不算太坏。

    其实这话不是骗人,黎蔓心想,她躺在松软的被褥中,因着自己无法言明,在心中默默向舅舅和舅母赔了不是。

    说起这陆家,其实也颇有意思。

    陆家最开始是京城的一户书商,靠着历代家主的筹谋逐步积累雄厚财力,不过说到底只是普通富商。太宗在时,衢州、建州大水,连毁三十余郡,饿殍满野,死者数万人。彼时国库空虚,难以及时筹出足够的钱粮赈灾。太宗以己身作表率,号令后宫及众臣子行节俭之风,鼓励大臣们捐钱捐粮。当时陆家家主是个颇有胆识和善心的,出白银数万两,另备粮食不计,亲自运往水患处设棚施粥救济灾民。先帝为其义举感动,为表嘉奖不仅赐下墨宝,还钦定陆家为皇商。

    历来士农工商,商人往往最为人所鄙,认为其大多不过是投机取巧、市井奸猾之人。尽管大虞无明令禁止,但经商敛财在官员中显然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不过皇商算是例外,因其背后往往和天家沾有宗亲关系。陆家作为本朝以来唯一一个异姓皇商,虽然在侯门爵府眼里仍是“旁门左道”之人,但因着太宗的关系,人们多少还是高看一眼,足见其特殊。

    不过陆闻砚之所以在京城中颇有名气,还有其它原因。

    皮相好此处按下不表,酒楼的说书先生对他的判语无外乎“年少成名”和“天妒英才”。他是陆家家主与结发妻子所生的嫡次子,七岁可出口成章,私塾的夫子拍着陆德明的肩膀说令郎可谓少年天才。而陆闻砚果然不负众望,十七岁就中了进士。

    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十七岁的陆家二少一举震京城。天子也不免为之好奇,召他入宫觐见,对饮过后抚掌大悦,只道天公降人才,不等殿试便直接点了陆闻砚做大理寺少卿,一时间风头无量。

    可惜他做了大理寺少卿不过半年,便在一次踏青中不甚坠马,从此落了个腿部有疾不能行走的毛病。陆家请遍了名医,诸多杏林圣手乃至皇帝派来的太医聚在一块儿看了大半年,都摇摇头说治不成。

    大虞四肢不健全的人无法做官,这一点吏部的人清楚,陆闻砚也清楚,他主动上书辞去官职。九五之尊的那位拿起奏折叹息一声,准他回家养病,没直接免去他的官职。

    可是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这陆家二少,是再也无法进入高堂了。

    被众人惋惜的人从此褪下朝服,见到旁人时手握折扇,仍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温和模样,只叫邻里街坊越发叹息老天无眼。

    但于黎蔓而言,远不止这些。

    前世嫁入定国公府后没多久,凌鹏远和黎蔓就相看两相厌。丈夫看见妻子的小院就走,但表面功夫不得不做,尤其是到了必须夫妻两人和长辈或客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凌鹏远和黎蔓照样得坐在一起。

    最后的那段时光黎蔓的病一日重过一日,饭桌上也不太打得起精神。凌鹏远觉得很是晦气,往往还会偏头啐上几口,接着便和饭桌上的父亲叔伯说起朝堂之事。因着黎蔓体弱离不开后院,他料定她翻不出什么花样,因此可谓毫不避讳。

    越到后面,“陆闻砚”三字被提起得越多。

    现在仔细回忆也无法厘清所有脉络,只记得那人后来当了参政知事与太傅,颇为显赫。彼时右相告老还乡,左相被废,记忆中陆闻砚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就做到了真正的位极人臣。

    虽不知他是如何再披朝服,但身有腿疾还能叫陛下如此看重,确实可以称得上简在帝心,黎蔓心想。

    天子成命岂可收回,黎蔓的心情还算平和,先左右她已跳出梦中的前世泥潭,往后无论是何种境遇,她也照旧有与之一搏的勇气。

    还有一事。

    那梦中的凌鹏远曾对病榻上的她百般欺侮,眼下叫黎蔓牵肠挂肚的却是那一句“你们黎家人当真是愚蠢至极,也不怪落得如此下场”,如战场上最尖利的长矛直直地扎进黎蔓的血肉。

    前世的她心力不足,听了这话强撑着从榻上支起身子与他争执;眼下她躺在松软的被褥中,越发心惊,他出言折辱的并非黎蔓一人,而是整个黎家,倒像是……当年黎家几乎阖府上下皆绝一事另有隐情。

    她不知道是否是自己多心,但深夜思忖实在劳心伤神,少女本就体弱,忙匆匆从枕下摸出一瓶药丸服了,想着改日再细细琢磨。

    ……

    此刻的皇宫内,帝后二人也还未歇息。

    “蔓丫头的亲事朕已下了诏书,”皇帝坐在榻边沉吟片刻,“虽说封了郡主,礼部会操办这门亲事,但……”

    “妾身会再为她添些嫁妆,”皇后会意,她一边为皇帝轻揉额角一边劝道:“黎将军和夫人定然会明白陛下的一片苦心。”

    凌氏一族不仅出了当朝太后,其嫡女也刚被选为太子侧妃,若无意外,那长子凌鹏远也会在以后顺利袭爵,在京城里怎么看都算“贵婿”了。黎蔓扬言宁肯嫁与贩夫走卒,无疑是往这定国公府的脸上打了响亮的一巴掌。

    先帝在时重文抑武,文武相轻在朝堂蔚然成风。永和帝也就是当朝天子继位后有意拔高武官地位以求两边平衡相持。给黎蔓指婚一是为着安抚黎父旧部乃至燕北军上下,二来也是想改一改这文武相轻的风气。

    “凌家那小子尚未加冠,朕还指望是个好的,”皇帝的眼睛里闪过暗光,淡淡地说,“眼下看来倒是……”他没再说话,但其中意思已昭然若揭。

    他本只是微服出巡四处转转,没曾想撞上了凌家小子闹市纵马,身边的太监见主子皱眉顿觉不妙,然后就听见凌鹏远胡乱诋毁黎蔓名节的声音。

    也就是黎举飞那家伙不在世,皇帝心想,不然怕是会和他夫人一人拿一杆枪到定国公府讨个说法不可。不对,应该还会有黎家丫头的两个兄长。

    黎家习武出身,家里面一堆粗糙的大老爷们儿,黎举飞与其夫人感情甚笃,得了个女儿很是珍爱。皇帝还记得当年有人上奏弹劾镇国公,说他为女儿庆贺生辰过于奢靡,当即被镇国公顶了回去。

    于公,镇国公为国捐躯实乃义举,中宫做媒的情况下其孤女仍遭人欺侮,何谈天子仁德?于私,黎举飞是永和帝儿时伴读,皇帝觉着自己要让黎家丫头嫁入火坑,百年之后到了地底下的某位臣子怕是敢冒大不韪。

    但朝中官员家年纪合适的儿郎不算多,有几家更是已经定了姻亲,哪怕是天子也总不能平白搅了人家的亲事。况且众目睽睽下凌鹏飞指责黎蔓和陆闻砚有染,虽是妄言,但必然会成为给黎蔓指婚其他侯爵之子的绊脚石。

    皇帝思来想去,决定指婚陆家。凌鹏远之所以瞧不起黎家丫头,无非因着黎蔓是个孤女无人可依。但若是指婚陆家,又给黎蔓册封郡主,那么黎家丫头就是低嫁,陆家若是聪明点,定然不会对其有所为难,顺道还可挫挫凌家的锐气。

    ……

    陆闻砚确实不会对黎蔓有所为难。

    身着喜服的男子坐在轮椅上,他眸色如墨,对着自己眼前的新妇只轻轻巧巧地一笑,端的是温和无害。

    “既是如此,为何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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