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婚

    黎蔓这话说得决绝,定国公夫人又急又怒地掐着自己身边嬷嬷的胳膊,不可置信地死死盯住跪在地上的女孩儿。

    “你,你……”

    皇后也错愕片刻。

    “此事回头再议,”对于黎蔓的请求,她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只神色淡淡地打发走凌夫人,“本宫今日有些乏了,夫人先回去吧。”

    凌夫人还欲张口说些什么,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却是直接站到她跟前,不由分说地做出“请”的架势。

    大抵过了一会儿,伏倒在地黎蔓听得耳边珠翠作响,有人弯腰轻轻搭上她的胳膊,语调是和凌夫人说话时截然不同的柔和,“先起来吧。”

    对方没有直接同意自己的想法,这于黎蔓而言算是意料之中。此刻又亲自下阶来扶,本就是表达一种补偿,黎蔓识趣地顺势起身。

    “多谢娘娘。”

    “不必多礼,定国公长子一事……也算本宫不察,”她揽过黎蔓的一只手,慢慢抚着以表亲厚,“你是镇国公的爱女,陛下曾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你父母兄弟以身殉国,实乃壮举,本宫深为钦佩。”

    “将军当年曾与陛下同饮,说他与夫人膝下的女儿只有你一个,讨北回京后定要为你好好谋划一番,”雍容华贵的国母说到这儿顿了会儿,言语更为恳切,“父母爱女,陛下和本宫何尝不懂?于公于私,陛下和本宫都想为你寻得一户好人家。”

    “陛下和娘娘照拂臣女,先父先母若是泉下有知,定再高兴不过,”黎蔓在心里咂摸着那句“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只觉恍惚,“黎家镇守漠北,替陛下分忧本就是分内之事。”

    而当朝天子,现在也的确忧虑。

    黎家祖辈当年与太祖南征北讨打下天下,是实实在在的从龙之功,大虞建朝以来,黎家更是世代从军镇守燕北,堪称满门忠烈。常言道,镇国公黎家与平南侯、京城禁军统领及其手下将士一同筑成了京城最牢不可破的三道防线。

    黎父幼时是当朝皇帝伴读,自加冠之后带着家眷离开京城,驻守燕北,只膝下如珠似宝的小女儿实在体弱,成了这位铁血男儿的一块心病。圣上仁厚,特许他将女儿送回京城休养,由太医为其开方抓药,黎父喜不自胜,遵旨拜谢。

    三年前,金兵举全国之力进犯,黎父率部御敌,当时的安王奉旨运送粮草途中遭劫,被紧急调去支援的东阳军营前期未能及时赶到。燕北军苦战二十天,黎蔓二哥战死。后燕北被破,黎父与其胞弟以身殉国。黎母巾帼不让须眉,与长子破釜沉舟,率领部下及东阳军亲入敌营,虽大破敌军将金王斩于马下收回失地,但两人也随之先后战死。黎蔓二哥还未娶妻,长嫂和伯母在城破之时不堪受辱,自缢而亡。

    至此,蛮金元气大伤,愿称臣朝贡,大虞皇帝应允,两国签订盟约。黎家上下数十人以身殉国,黎父和其次子甚至未能保有全尸,皇帝大恸,追封诰命,亲自为黎父扶灵下葬,将延误军机的安王和东阳将军贬谪或砍头,并嘉奖燕北军。

    黎家除留在京城的远房宗亲外,直系血亲只余黎蔓一人。

    前些日子燕北传报,上书蛮金在大虞边境屡屡侵扰,当地百姓苦不堪言。天子震怒,特命黎父旧部康勇为镇北将军前往燕北。出征前康勇拜别天子,还特意祭拜了黎父。当朝天子忽然想起了儿时伴读的遗愿——为女儿定下一门好亲事,适逢黎蔓孝期已过,这事也就被提上章程。

    思及此,皇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她伸手从自己满头的珠翠里信手拔下一根玉制的流云簪放进黎蔓手里,“你且先回殿里歇着,你的亲事……本宫定会为你好好谋划一番。”

    “你舅母捎了信,说是你舅舅想接你回去小住一天,本宫已经准了,马车明天晚些时候就会备下。”

    大虞一贯是武将和武将结为姻亲,黎蔓的母亲也是将门虎女,只这位嫡亲二舅倒是家族里的另类,不爱舞刀弄枪。可惜愿意读书却不见得擅长,这人对当官也不算很得心应手,在朝堂上沉浮多年到现在也只混了个工部侍郎的位子。

    前半段话里有几分真情实意不得而知,黎蔓对最后一句更有兴趣,闻言依礼谢过。

    ……

    “姑娘,这事儿要不成,该怎么办啊?”苏叶两道眉毛深深皱起,几乎要拧出一个“川”字。她语气里满是后怕,小声嘀咕,“奴婢是没想到凌夫人……”想到对方在皇后面前气急败坏到要把自家姑娘吃了的目光,小丫头越发忧心忡忡起来,“您要是进了门,凌夫人怕是……”

    原先小姐跟自己说一定要退掉这门亲事时苏叶不解,定国公府世代簪缨,是朝堂上元老级别的人物,与黎蔓定下亲事的嫡长子不出意外定会承袭爵位,又有皇后做媒添妆……可如今一看,这确实算不得什么好姻缘。

    这离成亲连十天的功夫都没有,那凌鹏远去庙里祈福烧香都能和小尼姑厮混到被旁人看见的地步,听说传出来的淫言乱语让京城一众官家女眷都红了脸。大虞风气较为开放,男女大防不算严苛,但一个世家公子在成亲前这么孟浪,大伙儿还是觉得很难以启齿。

    不仅如此,那人在和小尼姑厮混的时候对自家小姐多加诋毁,话里话外都是觉得自家小姐一看就病恹恹的,娶回家也只能当个祖宗供着,比不上青楼……

    苏叶光是想想就觉得又羞又恼,越发替黎蔓委屈起来。

    马车轮子滚过地面发出轱辘辘的声响,一下一下地压在这对的主仆的心上。

    “尽我所能罢了,”离正式成亲的日子还有六天,黎蔓心下打定主意就是豁出去也不能让这门亲事成真, “但凌少爷这么做,无疑也是把天家的脸面往地下踩,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苏叶似懂非懂地点头:“还是姑娘思虑周全!”

    自家姑娘对于这门亲事原先也无甚抵触,苏叶虽不明白为何前些日子对方突然变了心意,现在想来大概是看破了那人伪装的缘故。

    可苏叶不知道,黎蔓之所以态度大改,皆是因为她近日做了个梦。

    古有庄周梦蝶不知自己是蝶是庄周,而黎蔓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大病一场,浑浑噩噩间梦见自己嫁入定国公府后,发现那凌少爷不仅婚前纳妾生子,嫌黎蔓身子不好,只能看不能碰还总是说教丈夫,故流连花丛、宠妾灭妻,甚至在黎蔓油尽灯枯之时还讽刺病榻上的人愚蠢不孝。成亲不过四年,黎蔓便撒手人寰。

    黎蔓醒来后只觉心悸不安,汗如雨下,一连几天连饭也吃不下,因此瘦了不少,今日给皇后请安前她自己看着铜镜也被吓了一跳。

    梦中光景再真切不过,稍稍推敲打探发现一切都如梦中所遇,眼下的这门亲事她本只是为了完成父母遗命,思索再三还是坚定了要退亲的念头。

    双亲兄长在世时对她最是疼爱,前世的遭遇若是让他们知道了,怕是自己死了下去见到他们会被揍一顿。黎蔓抿抿唇,而且愚蠢不孝……

    想到这儿她胸口发闷,稍稍掀开马车帘子透气时瞥见外头有两家铺子,黎蔓侧头嘱咐苏叶,“让车夫停一下,我挑些小玩意儿给舅舅舅母带去。”

    黎蔓走到那两家铺子里仔细挑拣起来,正值午后,街上来来往往的很是热闹,少女俯身看那盆吊兰品相时甚至能听见旁人的闲谈。

    “哎哎,你听说了吗?最近那个定国公……”

    “不就是那个去西林观还和……”

    “是啊,是啊,谁知道竟然这么胆大,不是说他和黎将军的女儿已经定了亲吗?”

    “陆少爷来啦?这次还是老样子?”

    “嗯,不过家父说是还定了一盆文竹,不知可到了?”

    “这是当然,小的马上替您包起来。”

    “定了亲还不是拦不住,依我看啊……”

    七嘴八舌,有人漠不关心,有人兴致勃勃。

    这次能把事情闹大多亏舅舅相助……黎蔓一边让店家替自己把吊兰包起来,一边有些出神。

    “黎蔓!”

    马蹄匆匆踏过街道发出哒哒的声响,避让不及的行人被家丁粗暴地推到一边。身着华服的公子坐在高头大马上,自上而下俯视时眼神满是蔑视和愤怒。他一手按住马辔,趾高气扬地问,“你究竟在皇后娘娘面前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不然我父亲母亲为何会大动肝火?”他越说越气,“你这人真是蛇蝎心肠!”

    他实在盛气凌人,苏叶紧张地挡在自家主子面前。

    好会倒打一耙,黎蔓淡淡地瞥他一眼,觉得正中下怀:“凌公子这话又是从何谈起?”

    “你还装聋作哑?”说话的人翻身下马,走到黎蔓跟前,死死地盯着她,“你既是要嫁入定国公府,侍奉婆婆就是你的本分。可你倒好,还没过门就妖言惑众,惹得我母亲生气还诋毁我?我看你是一点妇道规矩都不讲!”

    围观的人不太敢吭声,权贵之间打架,平头百姓凑上去只会祸及自身,可凌少爷成亲前厮混小尼姑本就传得沸沸扬扬,现在又趾高气扬地站黎姑娘跟前,百姓的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眼里渐渐满上不忿。

    “你还说什么宁肯嫁给贩夫走卒,也不入定国公府半步?”凌鹏远逼近黎蔓半步,“你倒是轻狂,把我定国公府往脚底下踩?”

    黎蔓皱眉退后半步,忽又心下一动。

    在众人的注视下,凌鹏远突觉膝盖一痛,趔趄中竟是往前跪下大半,既狼狈又像是迫不及待地想往姑娘那儿扑却没有成功。

    天仙似的姑娘受惊地往旁边一躲,眼圈红了大半,说起话字字恳切, “凌少爷!你与我还未成亲,光天化日之下怎可如此对我!”

    她脸上是不堪受辱的决绝,转身往一旁的柱子上撞去。

    苏叶惊叫一声,赶紧去拦。

    柱子旁本来坐在轮椅上看戏的男子猛然一惊,刚放下文竹的手甚至来不及摸上轮椅的木把,自己带来的小厮也不知道被看热闹的人挤到了哪里。常年温和淡定人脸上头一次出现空白,尽管不是冲自己来的,男子仍是下意识地扶了黎蔓的胳膊一把。

    身量很轻,他心想,平日不知过的什么日子。

    黎蔓控制着力道,本来想着忍一时皮肉之痛,没曾想被人拦住,忙挣开男子的手搀着婢女站定。

    人群的惊呼还未完全消散,黎蔓用余光发现这人竟有些眼熟,因此多打量了下。可这幅情景落到刚刚站起来的凌鹏远眼里,就成了另外一番景象。

    他勃然大怒:“好家伙!我还说你为什么这么狂妄!原来是和他陆闻砚私相授受了!”

    黎蔓和轮椅上的人同时冷下脸来,围观群众也开始忍不住细碎地说起这定国公家的少爷好生会颠倒黑白,明明是自己仗势欺人在先,而且人陆少爷可比你一表人才多了。

    生气的还有一位。

    “皇上驾到——”

    “凌家小子既然不愿意,那你和蔓丫头的亲事就罢了,”来人步伐虎虎生风,身着一袭深蓝色广袖流云袍,双目炯炯,不怒自威。

    人群哗啦啦跪倒一片,皇帝嫌阵仗大道了免礼。他目光扫到黎蔓,又扫到轮椅上的人,心中微动,捻了捻胡子。

    “蔓丫头你说是宁肯嫁与贩夫走卒?”

    “回陛下,是。”

    “既然如此,那就由朕再为你指一门亲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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