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宗后山，思过崖。
宗主罗天琅手中拎着一把滴血的长剑，血迹顺着剑尖垂下的方向朝前蔓延，直至几步开外，汇聚到一汪混着雪的血泊之中。
一名双眼覆着薄纱的绿衣少女毫无生气地躺在雪地中，看上去已经没了呼吸。
“宗主，接下来要怎么处理她？”
说话的正是剑宗宗主唯一的亲传弟子，宗门的大师兄罗毅。
罗天琅扔掉手里的剑，将颤抖的手藏进宽大袍袖里，故作镇定地转身，离开这片几乎被血染尽的雪地。
“扔到崖底吧。还有，写信告诉韩真人，她女儿外出历练出了意外，尸身被妖兽吞食，长生殿内灯火已灭。”
想到那个不好对付的女人，罗天琅只觉棘手。
不过眼下，最大的危机已除，他可以放心的以吊唁为借口，登门拜访商山，然后……
思及此，罗天琅嘴角不自觉地勾起，哪还有当今第一正派宗主的模样。
罗毅适时垂下眼睑，当作什么都没看到，领命离开思过崖。
很快，后山便再无人迹。
夜幕降临，崖底野兽出洞，闻见血腥味，纷纷凑上前去分食。
经年累月，少女的尸身最终化为一具骨头架子，而后在时间的长河里化作一抔无人在意的灰烬。
然而，月光流转之间，天地的景色骤然倒转，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世界的秩序，自然规律不断倒带重复，直到所有事物回到最初的模样。
剑宗后山，思过崖。
“擅自离宗，干扰凡人家中之事，商自烛，我问你知错了没！”
意识回笼之时，商自烛首先感觉到的是眼皮上方投射下来的灼烧般的热浪。
她朝最明显的光源处仰了仰头，感受到真实的太阳光，心里仍有不踏实的感觉。
身后，罗毅在空中抽打鞭子的声音炸响在耳边。
“别以为你双目失明我就不敢罚你！说，你是否知错！”
商自烛默然，回忆了一下眼下是什么时候。
擅自离宗，还干扰凡人家事……
噢，想起来了。应当是母亲刚把她送进剑宗之时，她突破了境界之后偷溜下山去玩，结果遇到一家父母正在集市上吵着要卖自己六岁的小女儿。
想明白之后，商自烛的底气也回来了。
“敢问大师兄，师妹何罪之有？”
只见双目失明的绿衣少女周身气质一凛，虽双目覆着薄纱，无法视物，但神色之中尽是不卑不亢的坚毅。
看着商自烛这副模样，罗毅想说的话一下子梗在喉咙里，不知该如何反驳她。
而这就给了商自烛辩驳的机会。
“那户人家乃是常年居于执剑山下的农户，长期与外门合作，负责种植我宗日常所需的灵谷灵植，按理说家中完全可以负担得起养育一儿一女的费用，为何那日却被我碰见在集市中吵着要卖自家的小女儿换灵石？”
此言一出，罗毅在这场博弈中完全失去了有利位置，已经说不出话来。
是啊，如果是长期与外门合作的农户，每年有十颗灵石收入，养活一家四口不在话下，怎会落到卖女的地步？
罗毅自知理亏，见商自烛还要开口驳他面子，立马开口抢回话头，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道：
“师妹有所不知，你刚来几个月，不熟悉内门规矩，想必韩真人先前也未细细告知于你。我宗向来是不允许任何凡人进入的，哪怕是师妹你花灵石买下的奴隶，也不允许进入，师兄也是为你好，你赶紧回住处，把那女孩带下山吧。”
商自烛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带下山，去哪？让她回集市上，继续当个商品被人挑挑拣拣？”
罗毅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他从未见过向来乖顺的小师妹如此生气的样子。
师妹虽双目失明，但毕竟从小在商山长大，有她母亲韩真人的教育，即使身体有缺陷也时常是一副活泼开朗的模样，何时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就跟人争论起来过？
更何况，他还是剑宗的大师兄啊。
想到这里，罗毅心中也生出几分火气，鞭子一甩冷哼一声：“那就别怪师兄不客气了。师妹，随我到执事堂走一趟吧。”
商自烛也丝毫不慌：“有劳师兄带路。”
坐在乘风鹤上，猎猎的风声刮得耳朵生疼，商自烛这才有了几分她重生了的实感。
上一世惨死在思过崖，不明不白被宗主罗天琅杀害，成了崖底一名魂魄不全的孤魂野鬼。
虽然成为魂魄的她理应已失去痛感，但看着自己被野兽分食殆尽，总是会觉得全身撕扯着疼痛。
那是她作为一只孤魂野鬼刚刚恢复视力的时候，也是她第一次觉得，原来看不见也是一件好事。
再之后的记忆就模糊不清了，也不知道她这孤魂野鬼在世间飘荡了多久，意识再次清醒，就发现自己回到了过去。
上一世人生短短二十年，都还没有真正开始自己的修炼之路，也还没有享受到人生的快乐，最遗憾的就是，临死前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也不知道上一世，母亲活了多久，有没有成功飞升，会不会替自己报仇……
正想着，身下的乘风鹤一个俯冲，打断了商自烛的回忆。
“走吧师妹，”罗毅捏了诀，让乘风鹤回巢，侧头示意她跟上，“既然不同意我代为惩罚，那就进了执事殿，好好跟宗主解释吧。”
商自烛不卑不亢，朝罗毅的方向点头示意，凭着记忆一步一步踏上阶梯，稳稳来到大殿门口。
刚一站定，殿内就传来洪亮的声音：“进来吧。”
迈过门槛，商自烛察觉到身旁有侍卫试图扶她的胳膊。
轻声拒绝后，商自烛将手抽出来，查准步子，准确地站定在大殿正中央，随后行礼。
“内门弟子商自烛，见过宗主与各位长老。”
“起来吧。”殿上，侧方坐着的一位长老开口道。
这时，商自烛才发觉自己记不太清长老们的声音和各自的职位了。
只记得当初闭关结束，出来碰见掌管藏书阁的温长老，得了母亲的请托照顾她，还知道提醒她别到处乱跑。
只可惜那时年纪小，并不把长老和母亲的话放在心上，也不清楚在这偌大的执剑山中，来自一位内门长老的关心是多么的珍贵。
“听说你闭关结束后没有向任何人请示，私自下山游玩，还花灵石买回来一凡人女童要收做奴隶？”
殿上某位威严的长老开口，话里话外强调着商自烛一走后门入宗的内门弟子，却如此不守规矩。
“私自下山游玩也就罢了，怎么还带回一凡人女童？你难道不知道本宗有规矩，不放凡人进山吗！”
商自烛认出了说这话的长老的声音，是负责掌管守纪堂的北冥长老，为人最为严肃刻板，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
面对质疑，商自烛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对答。
“回长老，私自下山是弟子有错在先，弟子甘愿受罚。可那六岁女童却无罪，弟子花灵石买下她并不为了收她做奴隶，而是想让她跟着我好好生活，不用再受苦。”
听了商自烛的这番话，殿上长老纷纷讨论开来，而她听力尤其好，自然捕风捉影听到几句有关她的议论。
“这小丫头，真有当年小韩的风范。”
“是啊，毕竟是在商山长大。人杰地灵的地界，又有那么多天材地宝，还是韩真人的女儿……啧啧。”
“收声吧，一把年纪的老头子还当着面议论别人，也不怕嘴巴烂掉。”
“诶？温长老你什么意思！”
听到温长老三个字，商自烛挑眉，立马想到了前世那个对自己格外照顾的小老头。
然而她没有机会再继续听下去了。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嗡鸣，再回过神来，殿内已然一片寂静。想来是宗主用修为压制，将长老们的议论声清场。
只是殃及了她这小小池鱼。商自烛淡定地抬手，用袖子擦去耳孔里流出的血。
“我问你答即可，多余的不必说。”
再次听到宗主带着威压的声音，虽然来的时候做足了准备，但此刻，回想起前世被杀的惨相，商自烛还是不可避免地浑身颤抖起来。
为了防止被看出异状，商自烛原地调息，将身体上的颤抖压下去，心里的恐惧和慌乱也消失了几分。
“闭关几日？”
“三个月。昨日刚出关。”
“为何私自下山？”
“弟子贪玩。”
“为何参与凡人家事？”
“弟子并无他意，只是想拯救无辜生命！”
“放肆！”
宗主手下一拍，一道带着威压的气浪从殿上呼啸而过，直冲商自烛面门而来！
商自烛心下一惊，连忙闪身躲开，身后传来木头碎裂的声音，想必是劈在了大殿的木门上。
听着木门轰然倒塌的巨响，商自烛心里一凉。
前世的她并没有经历过这些，傻傻的受了师兄的鞭罚，就把那六岁女童放下山了，未曾知道从那时起，罗天琅就已如此看不惯他。
带着宗主十足威压的气浪，若不是商自烛感觉灵敏，还真躲不过这遭，怕是不再添个残疾，也是要境界跌落的。
而这一切，却只是因为她这一世决意要带着六岁女童进山，要留她在身边教她好生活着。
想到这里，商自烛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破釜沉舟，沉着上前质疑：“宗主这是何意？”
罗天琅冷哼一声，似乎极其看不惯商自烛这副身负残疾却仍气势凛然，甚至要压他一头的模样。
“违抗门规，不知天高地厚。自身修为尚浅，却妄言拯救无辜生命，实在荒唐！你的心思用错了地方！”
听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商自烛直想冷笑。
说来说去，不还是为了针对她，真不知道罗天琅到底哪里来的对她的滔天恨意。
“来人啊！”罗天琅朗声道，招呼守在殿外的侍卫。
“押内门弟子商自烛至水牢，反省半月，不得任何人探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