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迟迟才将两名壮汉制服在地。他注意到辛容这边的情况,惊得六神无主,一时也顾不得倒在地上哀嚎的壮汉,急切上前。
“东家,东家!您没事儿吧?”
辛容摇头。
“咦?这不是裴小将军?”
“裴小将军刚下值啊?”
围观众人中有人认出了身前人身份。他转头和气地与围观者寒暄几句后,重又转身,弯腰垂首,询问道:“女郎,你没事吧?”
辛容再度摇头,为自己找补了一句,“无碍,只是方才有些吓到了。初来乍到,不曾想荆州民风如此……纯朴。”
辛容说着起身拜谢,软了神色,那双仿若盛满秋与冬的眸子直晃晃地投向裴望,“原是裴家郎君。失礼了。多谢裴郎君出手相救。”
她这才将将看清了来者的面容。
剑眉星目,意气风发。仿若高悬于顶的烈日,张牙舞爪地彰显着生的恣意,世间一切幽晦都无所遁藏。
叫人趋之若鹜。
叫人避之不及。
裴望被瞧得有些恍神,与辛容视线相撞后迅速移目,他局促抬手摸了摸后颈,状似洒脱道:“不妨事不妨事。此处是女郎的产业?我与官府的人相熟,不若去请人来处理?”
辛容仍是摇头。
“不劳烦裴郎君了。我让小二去报官便是了。”
据点隐秘,平素是不与官府扯上干系的。辑事司自有手段处理,且不受律法钳制,将官府牵扯进来只是徒增烦恼。
那两名壮汉估摸着也听到了裴望的身份,惊觉惹上了硬茬,骂骂咧咧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腿脚利索得与前一刻哀嚎不止的凄凉模样大相径庭。
辛容阻拦了想要追上去的掌柜一行人,只吩咐他们将尾巴收拾好。
裴望也没坚持,只朝着辛容笑道:“我是裴望。还不知女郎名讳?在江陵若是遇到了麻烦事,可以去裴府寻我。”
辛容随口道出自己此番下荆州用以行事的身份,直白追问道,“今日在此的若不是我而是旁人,裴郎君也会这般古道热肠吗?”
这并非有心之言,只是突发奇想。
裴望一怔,干笑两声,耳尖浅红蔓延。“我身居荆州卫要职,护佑荆州百姓乃职责所在。”
“况且女郎这样好看,我即便不在任上,也是会出手相助的。”
这话直白得有些露骨,辛容却并未听出丝毫轻浮调侃之意,只是最纯粹的、满怀赤诚善意的夸赞。
辛容十三岁以后从未听过有人这般当面直白地夸过她的容貌——毕竟对着一个手下冤魂不知凡几的侩子手说这样的话,不是赞美,反而是侮辱,是挑衅,是在自寻死路。在京师没人敢这么对着她说话。
她入江陵七日,时时能听闻百姓对裴氏父子发自真心的溢美之言,却总没什么实感。直至今日,她亲眼见过这位声名在外的裴小将军,这才有几分了然。
果然,没有人会不喜欢太阳。
事件主人公已然退场,没有乐子瞧,围观者尽数离去。裴望也拾起不远处那高壮黑色马驹垂落在地面的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挥手与辛容作别。
辛容目送裴望远去,身影渐渐隐入软红尘世中。
她转身回了茶楼三层。掌柜刚处理完后续,心知惹恼了辛容,正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后等候着她发落。见她回来,先是惴惴不安回禀,“大人,地牢关着的那人没抗住审讯,已经被处理了,吐出来了些东西,下官已经呈递给了桓大人。”随后又接上一句:“大人。那两人该如何处理?”
辛容冷冷瞥他一眼,全然没了方才在裴望面前伪装的温和做派,冷硬而又苛刻,“江陵是没让你们受训就赶着你们上值了?需要我给你们补训吗?这等事也要来问?”
这话实在太尖刻,掌柜哆嗦一下,险些没站稳。
“去查他们二人受谁指使,查完再来上报。”
顿了顿,辛容补了一句,“华卓还活着吧?让他去办。告诉他,若是办不好,就不只是三十鞭了。”
“这……华管事刚受完罚,行动不便。”
掌柜踟蹰犹疑,声如蚊蚺,一瞥到辛容的冷面,立马转了话风,铿锵有力道,“是。下官这就去办。”说罢急忙告退。
辛容轻叹一声。她若是在京师,哪里轮得到她来管这些乱糟事。早在那两壮汉动手之前,专人便能收到消息去处理干净。只是如今这桩要务涉及机密,不方便太多人参与其中,她便只带了心腹桓茵来。
隐秘是隐秘了,就是难免会束手束脚。
*
裴府坐落于江陵城北,地处繁华地段,正门两侧还摆着两座威武石狮坐镇,气势非凡。
裴夫人细细看过随拜帖所附的信件以及信物,对身边侍女发问。
“知晓这拜帖打哪儿来的吗?”
“回夫人,递拜帖的人说,她家主人现下暂留于三坊街的鸣翠楼。”
“阿静人呢?”
“女郎午时出了门,还未归府。”
裴夫人蹙眉,“这孩子天天往外瞎跑。”语气无奈,却全无半分责怪。
“阿娘!”
裴夫人正要吩咐,廊外传来声响。人未见,声先至。
裴夫人转头,便见裴望快步行来,衣袍翻飞,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瞧了瞧天色,“今日下值晚了?”
“路上耽搁了。”
裴夫人点头,不再追问。“回来得正巧,你妹妹不在,你便去一趟吧。”
裴望心生疑虑,没有推脱,“听阿娘吩咐。”
“所以,是生了什么事吗?”
“今日府上收了张拜帖。对方自称是我旧友的女儿,你亲自去一趟鸣翠楼,将人接回来。”
此地是方才那位女郎所在。
裴望接过裴夫人手中的拜帖,垂首扫了几眼,果不其然见到了熟悉的名讳,问道:“此人身份有异?”
对方既然说明了翌日上访,这会儿去请人过来……若急着见人也能说得过去,但还是有些唐突,不太似裴夫人的做派。
“随拜帖所附信物,的确是我那位旧友的。”
裴夫人拨弄着自己手上那串品相极佳的珊瑚串,目光悠远,投向了庭院美景,不由叹息,“我已经许久没收到过家乡的消息了。”
裴望领命,转身便往院外走去。
*
辛容没想到仅仅隔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又一次见到了裴望。
这回对方仍是一人一马,好不潇洒。
辛容敏锐注意到他的态度较之先前收敛不少,却仍是热切,平铺直叙地表明了自身来意后,又直言道:“柳女郎既递了帖子上门拜访,怎得白日里没与我提及呢?”毫不遮掩满腹疑窦,似是在真诚发问。
柳女郎是她现下的身份。
辛容眼波流转,略显无奈,“我与郎君不过堪堪见过一面,郎君不知我的身份,贸然提出上访,太唐突了。待我上门来,总归会再见的。”
随手救下的陌生女郎突然说自己是家中长辈旧友的女儿要上门拜访,虽是真言,但听着难免有几分攀龙附凤之嫌,毕竟不是谁都似裴望这般直来直去毫不避讳的。世人总是不吝惜以恶意去揣度他人。
“说来,我递的帖子似是写了明日上门。”
裴望听罢,语气缓和不少,安抚道:“我阿娘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她离开家乡太久,太想念故人了。抱歉,你别太在意。”
“无妨。我没有什么旁的要收拾的,现下就走吧?再晚天色便暗了。”
“女郎不嫌的话就留在府上用晚膳?阿娘见了你一定高兴,会叫后厨好好表现一番,到时我就能沾女郎的光了。”
……
辛容从前假扮过不少人,毕竟无名小吏总是冲在第一线。
扮演时间有长有短,长的长达数月,她埋伏在任务目标身边伺机而动;短的仅有几刻钟,上一秒她还顶着旁人身份与其相谈甚欢,下一瞬她便手起刀落将人送上黄泉。越到后来,需要她亲自出手的事务愈少,大把时间都被花费在了批阅公文和调度指派旁人上。不过好在技艺还未生疏,应付裴夫人于她而言并非难事。
辛容现下的身份是裴夫人旧友的女儿,此次远赴江陵行商,替家中发展产业,便顺道替母拜访故交。这位旧友的女儿,姓名来历皆登记在册,真实存在于世。而转交给裴夫人的信件与信物,也均由裴夫人的旧友亲笔写就与提供。故而就算有心去查,也难以探出端倪。
裴夫人少时自江南远嫁至荆州,路途实在遥远,通信不便,便逐渐与旧友断了联络。这给辛容伪造身份提供了不少便利。
大约是少时情分着实不浅,裴夫人一见她便热络畅谈,聊家乡的旧街高墙,湖泽阡陌,聊故人旧说,往事纷纭。
辛容始终警醒,不时应和裴夫人几句,道一些江南现况,未出分毫差错。
对话快收尾时,裴夫人状似不经意地感怀了一句,“你母亲幼时最爱临街糕点铺的桂花糕,总强拉着我去买。一袋子就那么几块,她舍得分我大半,那时可把我感动得不行。”
辛容在心中叹息,暗道裴夫人果然不好糊弄。
所幸她以前在此处跌过跟头,吃足了教训,故而总是准备充足。
抬眼,她不厌其烦地将裴夫人又一次的试探接下,略带疑惑回道,“夫人说得是栗子糕吧?母亲现在仍喜欢呢,只是近年肠胃不佳,便只能忍着不贪多。”
裴夫人笑了笑,“是栗子糕,年纪大了便是这样,总记不住事。”
又东扯西聊几句,这场交谈终于结束。裴夫人似乎终于确认了她的身份,态度较之先前更为热情,带了几分长辈的关切,“你一人来江陵,人生地不熟的,还未定下立身之所吧?不若暂且在裴府住下?虽是盘下茶楼要做生意,但总歇在茶楼也不是个事。”
这热情实在过了头,叫辛容好生吃惊。
她原先只想着这身份便于她接近裴夫人,到时候与裴氏族人接触也更方便些。不曾想这故交之女的名头威力巨大,裴夫人这是直接朝着她大开门户,引狼入洞了。
也不知日后东窗事发,裴夫人会不会后悔。
辛容刹那间思绪翻涌,心中虽已有了成算,面上仍犹疑,“恐会扰了夫人清净。”
“不妨事。家里头这几个不省心的一日日也不着家。我一人待着也是无趣。我家二娘与你年岁相仿,她性子跳脱,你们都是女儿家,也算有个伴。”
这话其实有些谬误。虽说瞧不太出来,但她实际上可比裴望还虚长三岁。跟那位未曾谋面的裴二娘,也实在算不上同龄了。
辛容顺势应下,没再推脱。入裴府于她而言是不可多得的机遇,就是日后指使辑事司行事会有些不便,不过相较之下,弊端虽显,益处更盛。
裴夫人本就是个爽利性子,不喜拖泥带水。见辛容如此爽快,当即对她更喜爱几分。留了她一顿晚膳后,直接将在外来回奔波一日的裴望再度逮来,支派他送辛容回茶楼。
——这决定太匆忙,辛容得回去处理辑事司诸事,只得借口收拾行囊,翌日再上门叨扰。
只是当辛容乘着车马停至鸣翠楼门前,掀帘看着这官兵围困,鸡飞狗跳的境况,不由沉默。
官府来找辑事司的麻烦,犹如一人两臂左右互搏。这在她的从业生涯里实在是少见,不,不如说是压根没见过。
江陵果然是块民风淳朴的风水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