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辛容自京师顺流而下至江陵落脚的第七日。
江陵地处两河交界,是个再好不过的通商宝地,顺流而至的各地行商络绎,叫江陵生出了一副包罗万象的浮华世态。主街大道上,逼仄巷陌里,商贩熙来攘往,门市鳞次栉比。
辑事司在江陵的据点以茶楼作伪装,隐于市中。
辛容坐于室外沿街的茶座上,支着下颚,目光空茫地在街上来来往往的各色行人间游离。
她初入江陵,负责接手此处据点。堆积的公文看得目眩神迷,熬了几个彻夜才全部批阅完毕。如今好不容易能喘口气,便下楼来寻个清闲。
“大人。主事的来了。”
辛容听见心腹提醒,这才回神,可却仍巍然不动地坐定在原处,连发丝也未偏移。她回想了片刻才记起江陵据点原本还有个负责主事的。
她来了江陵七日,愣是连人影都没见到,真是给了她好大一个下马威。
她可是已有许多年没受过这等下马威了。
心腹桓茵引着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走至辛容身侧。中年男子腕上挂着串一百零八子的珠串,腰间环佩叮当,颇有富态,标准的商贾模样。
他上下扫视辛容一番,抬袖作揖,连躬身也敷衍,“在下华卓,见过女郎。”
辛容并未因华卓的轻慢而生出什么旁的情绪。
她未作任何反应。
仿若二人不存在。
华卓等了半晌也未听得辛容叫他起身,而手臂已有些酸涩,不由心中暗恼。
就在华卓心海翻涌,正想无视辛容自顾自起身之际,清凌凌的女声制止了他的念头,叫他不敢再乱动分毫。
“华管事,应当见过提督腰牌了吧。”这声音就如春寒料峭时自山间拂过的微风,带着初春复苏的生气与冬末未消的冷意。
华卓一怔,寒意自心头蹿涌而上,遂低眉垂首,气势矮了几分,连连应道:“自是见过了。”
华卓不知辛容的身份,却知道辑事司的提督必然不可能是个女郎,便只以为那提督腰牌的主人另有其人,而她不过代行其责,故而并不将她如何当回事。然辑事司等级分明,规矩严苛,辛容一提那腰牌,华卓心中再如何不愿,也得对着辛容俯首帖耳。
“华管事好生忙碌。我落脚已有七日,可算是见到大人了。”
话语中的嘲弄昭然若揭。
华卓听罢额上生汗,心中惴惴,慌乱的情绪悄然扩散,交握的手心生出了些许濡湿的痕迹,连道几声“不敢”。
他原本负责主管辑事司在江陵的据点,仗着山高皇帝远,好不逍遥快活。偏生几日前天降了一个手执提督腰牌的上峰,说是要接管江陵诸事。上峰瞧着还是个年轻的柔弱女郎,比他那刚出阁的女儿也年长不了多少,这叫他如何甘心放权,舍下脸在她手下做事。
“女郎息怒。江陵诸事繁杂,人手短缺,下官在外务公时听闻女郎莅临江陵,紧忙将手头琐事加急处理,一脱身便立即拍马赶回。只天公作怪,便又在路中耽误了几日,这才迟迟见到女郎。”
“原来如此。真是辛苦华管事了。”
辛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是接受了华卓的解释。
华卓刚松口气,心想这小女娃到底资历尚浅,还挺好糊弄。
下一秒,他便听到辛容说:“不敬上峰,按辑事司规矩,鞭十,自去领罚吧。”
华卓不可置信,猛然抬首,撞进了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那眸子照得他肝胆皆惧,仿佛心底幽晦被尽数看透,秋毫不存。辛容不知何时终于舍得偏过头,施舍给了他几分目光。
华卓这才看清他这位上峰的庐山真面。
清丽女郎生得一张出尘冷面,就算簪了钗环也没叫她柔上几分,反倒更显孤高,瞧着难以接近。
见华卓呆愣,辛容细眉微颦,略有几分不耐,“怎么,华管事这是有异议?”
“下官觉得情有可原,可否请女郎通融……”
“二十。”
“女郎……”
“三十。”
“大人教训的是!下官这就去领罚!”
华卓语速极快地道歉认错,垂首遮掩住面上神色,咬牙压下心中愤懑。
辛容好不容易挤出点时间休憩,无意再浪费于此,挥手示意,华卓便识趣告退。
待华卓远去,一直站在一旁静默不语的桓茵这才上前几步,“大人,华卓瞧着也不似京师那帮混子抗糙,这三十鞭下去,命不一定能保住。”
辛容恹恹道:“死便死了,大不了传信京师再支派个熟悉江陵地界的人来便是。”
摆明了全然没将华卓放在眼中。
似辛容这般行事无所顾忌,对上不和,对下不仁,同僚忌惮的刺头,能够在朝中活到现在,还节节高升,自然是因为她有个好靠山——当朝皇帝。
辑事司负责监察臣民诸事,活动范围自京师遍及地方,只听命于帝王,甚至手握先斩后奏的特权。自设立之初,京师臣民便再无宁日,在自己家宅内都得时时警醒,刻刻慎言,不敢逾矩。每每谈及辑事司,无人不两股战战,望风而逃,可见辑事司凶名。
而辛容正是当今御前最炙手可热的利刃。
行事狠绝,恶名昭著,办成了好些大案。年仅二十二便肩负辑事司副提督的要职。要不是是个宦官,估计京师的媒人得踏破她家的门槛——这并非辛容自夸。因为就算当下她在外人眼里是个没根的太监,也没能阻拦趋炎附势之辈给她送美人的火热心肠。
桓茵待在辛容身边许多年,自然熟悉辛容行事,她本意也不是为了华卓求情,提了一嘴便转了话头,“递给裴府的帖子已经送过去了。明日上门。”
辛容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将目光落回沿街的人声鼎沸之中,不作应答。
桓茵见此,躬身退下。
江陵豪族,裴氏。
她此次北下江陵的真正目标。
裴氏鼎盛之时,接连出过两代公卿。往后虽不复旧时显赫,却也实属钟鸣鼎食之家。这一代的族长裴业,曾任兵部尚书一职,受封奉国将军勋爵,早年在边疆战功显赫。其子裴望,前两年也在凉州一战成名,声名正显。
大盛百姓无人不知裴氏威名。荆州本地百姓对裴氏一族更是推崇,几近将其奉上神坛。
民心所向,莫过于是。
可这二人如今均留守在这小小江陵。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再无奈也再寻常不过的结局。
倘若仅仅如此,便只叹一声命数轮转便也作罢。
偏偏数日前,她接下密旨,奉皇命彻查裴氏一族上下有无违逆律法之举,不敬皇室之嫌。
若叫寻常人知晓了辛容这趟江陵之行的目的,大约都会蹙眉来上一句,“裴氏怎么会出藏污纳垢之事呢?这不能够的。”
可她此番不是来替裴氏洗脱冤屈的。
她是来构陷裴氏的。
辛容打断思绪,不愿继续深想。
街边烟火气鼎盛,不时有出入茶楼的客人从辛容身边走过。茶楼生意不错,室外沿街的茶座也零散坐着三五偶然途径的路人,要上一铜钱一碗的茶水在此歇脚。
“掌柜的!掌柜的出来!你们这茶水里怎么还混着石子!觉得老子好欺负是吧!”
辛容抬眸,寻声望去。
两个一脸横肉的八尺壮汉,赤膊坐于她斜前几桌,狠狠将茶碗摔碎在地,茶水四溅,也不知他口中的石子去了何处。
摆明了是来找事的。
少顷,茶楼掌柜便匆忙出现安抚二者。
二者居心不良,自然不愿妥协。争执之间,双方扭打起来。
店中小二连带掌柜全隶属于辑事司门下,就算不是专职杀人,多少也都会几分武功。可那两名壮汉明显不是什么简单来头,大抵是练过的。双方打得桌椅翻飞四裂,吸引了一众好事者在外围观,同时也吓退了许多茶客。
辛容便这么坐在不远处,就着双方打斗的场面,得闲饮茶,岿然不惧。
低眉饮茶时,耳边传来几声惊呼,有围观者似乎在高喊“快躲开”。抬眼,半截碎裂的、尖锐的桌腿伴着呼啸风声迎面朝着辛容袭来。
辛容神色怡然,不慌不忙地正欲抬手。
一只宽大,极富力量感的手先一步横于辛容眼前,五指紧紧攥住了滞于半空的半截残破桌腿。那桌腿不过离辛容仅有几寸,近得能让辛容看清那只手手背的青色血管,以及那无名指指戒上的奇怪纹路。
动作好快。
辛容按下自己已然抬起的右手,攥紧了袖口衣襟。挡在她身前的人身量太高,逼得她不得不抬首而望,却只能逆着光看见对方纷飞的发尾和飘扬的赤色嵌金发带。
对方随意将桌腿扔在身侧的地面,偏过头来。
旭日实在太过刺眼,辛容眯着眸子,始终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能听得对方清朗语调中略有几分调笑之意,对着她道:
“女郎好生胆大,竟也不躲。”
烈日高照,空中细小微粒乱舞。高大身影挡在身前,不远处未歇的争端与围观者探究的目光仿若远去,被尽数阻隔。辛容大半身躯都隐没在对方的影子中。
她睫羽轻颤,心神不受控制地被分出一缕。
英雄救美的戏码循环往复上演了千百年却仍然被人津津乐道,辛容从前不以为然——因为她素来扮演的都是戏文中被英雄打败的恶人角色。
可不知怎的,当身份轮转,心似被谁轻轻伸手拨弄了一下,颤动不止,再也安分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