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季述负手站在门口,陶予景偏头瞧了瞧,啃着肘子的动作也慢下来。
季述已提腿走进来,望着她。
此时她已蜕下昨天绯红的喜服,身穿一件淡蓝千色梅花纱裙,手臂上绑着白色缚锦,正好将长袖束于颈部,方便吃东西。
她的发髻上插着根简单的朱钗,不繁杂却显眼,再加上天生丽质的容貌,让人眼前一亮。
不过最亮眼的还是她捧着油腻肘子的双手,沾满油糊残渣,一点也不像个大家闺秀。
这让季述忍不得想起以前的时候……
“你,在看什么?”陶予景放下肘子。
思绪被打乱,季述回到当下,他忍着笑意走到陶予景面前,在小桌旁坐下。
“那边屋子里的仆人小随逃走了,你晓得吗?”季述问。
陶予景双臂搁在桌上颤了颤,眨巴眨巴眼眸,装作无知:“我不知道啊,是我的随从吗?”
见她装傻,季述也不戳破,既说:“我清洹山盘子众多,应该不至于回去请救兵吧。”
他的意思陶予景还是能听出来,江州贼寇横行,官府无从管辖,更别说她的仆从回去找府兵,府兵不顶事,恐是还未看到清洹山,就已经被人抓起来了。
陶予景眉眼微垂,继而又抬起来:“二当家在说什么,我不懂。”
看季述这模样,昨晚她带着仆从下山,定是被他知道了,就说昨晚怎会那么顺利,一路上一点阻碍都没有,原来是季述有意放她。
她看出来了,这季述不像其他匪人那般,是个有脑子的匪鲁子。
如今回来,眼时再想走,怕是没那么容易。
季述视线在陶予景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到她的手上,沉声道:“我给你匀个丫头来。”
说起丫头,陶予景想起自己的丫鬟还被关着,眸子陡然亮了亮:“二当家,你看我都决意留下来了,能不能把我的丫鬟还给我。”
季述没有立刻接话,想了想准备走。
陶予景见男人没有表示,用仅剩的一根没有沾染油腻的小指戳了戳他的手臂,“二当家,我的丫鬟我用习惯了,就请二当家将她归还于我。”
说着,她一面用手掰了下油糊的肘子,一面偏着头偷瞄着季述的面色。只见他嘴角微勾,好一副风轻云淡之态。
陶予景说话声音温和,不似方才油嘴滑舌模样,像在撒娇。
背对此的季述站起来,轻咳一声,音色凉薄冷淡:“好好在这里待着,这清洹山盘子多,进来了就别想好好出去,要做什么要吃什么,让人跟我说。”
说完,季述双手负背,踏过屋阶便出去了。
陶予景盯着屋外一块被太阳晒着的花草皮,楞楞出神。
季述没有为难她,也没有因为昨晚她放走仆从责怪她,还好声好气待她。
哪有这么好说话的匪寇,与父亲描述的匪寇有些区别。
不过转念想,陶予景又觉得父亲说的还是对,来了这许久,好像除了这个二当家,其他人就和父亲口中的匪寇都一样。
他们杀人打劫,无恶不作。那日她被人拖着从小道离开,还看见跟随自己的几个仆从被人砍死,昨日她自己也差点被那三当家侮辱。
匪寇哪有那么好,定是有所图谋才会这样。
从新房离开,季述走在去前厅的路上,便有穿着麻布碎衣的手下走来,是前几日和王麻子一起负责看守陶予景的手下。
“二当家,找我甚事?”
季述边走边说:“去将那旧屋里的丫头提出来,给陶予景送去。”
一听他要将那个长相娇俏的丫鬟放出来,咸蛋着急了,“二当家,您不是说好等您和新娘子成亲了,将她的丫鬟娃子拨给俺当媳妇儿吗?”
怎地又要还回去——
季述瞥了他一眼。
咸蛋被瞪得心虚,嘟着嘴:“您自己找着娘子了,就不顾俺们了。”
“嗯?”季述低头,居高临下望着他。
越说越不得体。
咸蛋不敢吭声,忙答应去办。
咸蛋走后,季述就看见心腹周觉从后门走进来,拱手行礼,“二当家,三当家怎么处置?”
季述揉了揉眉,从昨晚起他就听到被关在地牢的老三一直在骂他,昨晚看到陶予景逃走,他便想着找时候放老三出来,而今看来是放不得。
“掐了。”季述说完山匪黑话,摆摆手,转身就走。
杀了!
一听这话的周觉不明觉厉。
三当家再怎样也是大当家的把子兄弟,如果趁大当家不在寨时杀了,大当家回来了该如何交代。
周觉想了想,赶上去说出疑虑,“二当家,大当家下月就要回寨来,若他知晓三当家被您杀了,恐怕……”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想必二当家也明白。
就见季述转过身,提起手上的剑抵在他的前腹,“现下我当家,你是要为他求情吗?”
剑柄抵在周觉身上,眼瞧比他高半个头的男人眼神变得凶厉冷冽,眸子黑如曜石,深邃不见底。
他知晓,二当家决定的事不容任何人插嘴,他不能违逆,只好点头,“我去办。”
季述把剑放下,转身走了。
夜里露重,屋前的花草长满露珠,天上月色姣好,露珠透着层层磷光。
陶予景在屋子里待了一天,坐在窗台前,撑着手臂想了一天。
幸而白天有光,日光照在木窗上,透过铜镜映射在陶予景身上,才不至于她一日沉浸在黑暗中。
这里的匪寇身上有一个玄色□□扎青,与两年前她收到沈家哥哥的信上标志一样。
两年前,京里,初雪过去两日,便大雪纷飞。
陶予景坐在窗前看雪,手被冻得通红,丫鬟挑了个汤婆子过来给她捂着,她才好受一些。
沈家哥哥回乡三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这三月她一直勤学苦练,前两日她终于摸透了时序哥哥教的“飞花诀”,想等这两日哥哥回来练给他看。
又等了一日,京里有了沈家的消息。
沈将军与大公子在北疆战事吃紧,又因军中查询到沈将军与敌军细作勾结,失了全州、无凉几座城池,导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故沈家被打入大牢,择日问斩。
又听闻江州府传来疫病,死伤无数,回乡的二公子沈时序也被困于城中。
陶予景在家里急得打转,最后收到沈时序的消息便是一月以后,那是沈时序寄来的最后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个玄色□□图案和一首诗人王冕的诗,最后两句“予生为计拙,见景重咨嗟”,被改成“予生为计拙,见景重慕思”。
是挑了有她闺名的两句。
她才知晓,一直对她好教她武功的沈时序哥哥爱慕着她,而他们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
如今时隔两年,陶予景跟随父亲回乡探亲,她原本想的就是探探两年前江州疫病,可一路走来,这里的人都对疫病避之不谈,她也没法子。
就在入了这山匪之地后,陶予景发现,这些山匪脖颈处的扎青,竟与哥哥给她最后一封信上的图案一样。她便决定留下来,好好查查两年前的疫病一案,找到沈时序的死因,为他报仇。
夜里吃食是季述命人送来的,除了一个馕,还多了两份小菜,是江州平常人家爱吃的翠辣脚子姜和酿肉。
陶予景吃得津津有味,吃完后才发现来收拾碗筷的丫头换了一人。
“清安,”陶予景侧头瞧了瞧收拾碗筷的丫头,惊喜道:“他们把你放出来了。”
二当家这人还挺靠谱的。
丫鬟清安是她身边从小跟到大的丫头,这次跟随陶家回来江州,也一并被山匪劫来,和陶予景关在不同的屋子里。
“小姐。”看到陶予景安然无恙,清安直接哭出来,“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虽然自家老爷是文官清流,在国子学也不算大官,再怎样也是教育豪门贵胄的先生,在京里就算是那些王孙公子也是有几分薄面的,小姐陶予景从小养尊处优,哪受过这等委屈。
陶予景看到清安,想到这段日子过的辛苦,就觉得难受,但她的个性又不觉得这是个可以掉眼泪的事,便捧着清安的脸埋下来,安慰着。
“我没事,掉入这匪窝也是没办法的事,以后就只有你在我身边了。”陶予景拍拍清安的背。
两个姑娘抱着,清安在她怀里点点头。
“小姐,听那些匪人说你成亲了?”
陶予景敛了眸子。
“是那个二当家吗?”清安抬手指了指外面。
陶予景又点头。
想起这个,陶予景便觉得难受,自己被山匪抢到这山里来,做了山匪头子的娘子。
想来她及笄时,京中多少儿郎人家争相来陶家求亲,父亲都不曾答应,因着沈家哥哥的事,她也不想嫁,婚事就拖了下来。
可如今,却叫这匪人头子拔得头筹。
叫她如何向父亲交代,又怎么对得起时序哥哥。
“可小姐不是说把心给了……”清安抬眸,没忍住问出声来。
陶予景忙低下头,瞧了瞧门口,门半掩着,看不全外面,但她却感觉外面有人瞧着。
清安见她动作,知晓隔墙有耳,便止了声,顿了一下站起来,“小姐,我去打水,伺候小姐睡觉吧!”
收拾着碗筷出门,清安一打开门,就瞧见负手站在门外的二当家。
那姿势,像是站了很久。
“二,二当家。”清安支支吾吾起来。
门外人冷冷应了一声。
听见外面的声音,屋里的陶予景心底咯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