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浮

    其实我也是会搞关系的,解放前国民党的少将师长住在宴嬉楼,也是吃喝玩乐,无非别人吃八个菜他要吃十六个菜,别人喝本地酿的浑酒,他要喝凤城义兴坊的烧酒,别人要街上的女人,她要县里请来的会唱曲的头牌罢了,人呀,活着就是为了这些事,都一个样,把他伺候高兴了,什么事情都好商量…

    这陈书记没其它的爱好,就爱吃经年的老公鸡,公鸡要有半拃长的脚蹬子,还要长相俊美,白毛、黄毛的是不吃的,要红毛、红腿、红冠子,站在墙头上仰直了脖子叫一声,整个村的鸡都跟着叫,把鸡现杀了炖煮在锅里,粗柴大火熬上两三个钟头,配上鸡血、鸡宝,汁浓味厚,唇齿留香。

    像我这牙口是咬不动的,可陈书记牙口极好,一只三四斤的鸡还不够他一个人吃的,吃完了,抹抹嘴,也像一只壮年的公鸡,昂头挺胸,声音洪亮,果然是什么样的人吃什么样的鸡。

    有时候队长和村书记也来作陪,这个时候我像老鼠见了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连说话都不利索了,这些年怕惯了,已经是浸入骨子里的害怕。

    时间一长,陈定邦就看出来了,他喝多了私下就给我说:有我在你怕什么,人的威严无非是仗势,古语有云:牧民如牧羊,养官如养狗;养狗就是为了咬人,狗不咬人,养他干什么。但有三种人,狗是不咬的。

    第一种,是和狗主人相熟的,狗不能咬,狗若咬了,主人脸上没有面子,狗也没有养的必要了。

    第二个是手里拿骨头的,狗不忍咬,狗本来就是为了那几根骨头,你给他多扔几根,它吃不吃主人的骨头也就无所谓了。

    第三种是手里有棍棒的,狗不敢咬,狗叫的凶,无非是给主人听的,顺便给自己壮壮胆子,那条狗也没真想着给你玩命。

    细细一想,还真是这回事,再在一起喝酒,我就看见桌上左边一条黄狗,右边一条黑狗,对面还有一群花狗,嬉笑怒骂无所顾忌,反而打成了一片,处成了朋友。

    整天的吃喝胡混,兰君看着也生气,他似乎又看见了三十年前的浪荡公子,可只有我知道,同样是吃喝,吃喝和吃喝也是不一样的。

    果然还没等我提,陈书记就拍着我的肩膀说:世贵,你那罐头厂太小,要想着扩大扩大规模。

    其实我一直等着这句话,这样我就可以把困难尽情的提出来,我挠着头说:现在扩大规模,一没有资金,二没有场地,我是想也不敢想。

    做生意谁还用自己的本,陈书记早就给我盘算好了,现在上面有下来的扶植资金还有不要利息的贷款,即便是不算扶植资金,单单是无息打款,贷出来再放出去,也有二分的利。

    场地倒是个麻烦事,其实我早就看中了一个地方,就是李家大院的宅子,原本的一进院做了小学校,二进院改成了大礼堂,三进四进院原本是大集体时候的粮库和杂物间,分开后没了粮,就一直荒废着。

    喝了几场酒 ,一说村里就同意了,又象征性的交点钱,场地总算是说定了;上面又下来了一千元的乡镇企业扶持资金,押着女儿的工作证又贷了五千块的无息贷款,场地和资金就这样顺顺利利的解决了。

    到这个时候,谁见了也都说世贵是个能人,就连兰君也转变了话风,觉的我做的是正经事。

    人就是这样,凡是能和钱挂上钩,荒唐事也能变成正经事;如果换不来钱,正经事也变成了荒唐事。

    当年我仅有一天的时间被赶了出去,却用了三十年才搬回来;当我再次走进老宅,百花争艳只剩满园枯草,觥筹交错变成了老鸦残声,只有墙角的老枣树兀自站立,看着世间的悲欢离合…

    有了钱,有了地方,我就细心的谋划,哪里放锅,哪里砌灶,先在院子的西墙挨着枣树重新开了门,又把花园子的地平整了,东南角打了一眼压水井,西北角引出一条暗沟,可以直接把污水排进北坑里,院子中间的大空地满可以放果子杂物,东墙支上四口大蒸锅,挨着北墙的一溜杂物间存放罐头,实在是合适的很。

    三进院我挑了一间做办公室,这是我自小长大的院子,粉了墙,铺上砖,等一切收拾齐备,又摆进去最时兴的海绵沙发和红木的办公桌,坐在软绵绵的沙发里,缓缓的端起一杯茶,感慨过去的三十年,算是白活了,趁着还不算太老,我要把这年失去的都捞回来,这样想着,我的神态和语气也越来越像大地主李祖贤了。

    眼见着卖果子挣了钱,庄稼汉一个个把农田改成果田,一拃长的果树苗更是卖到了一支五块钱,为了防止树苗被偷,家家派人住在野地里;除了种梨树,还种苹果树和桃树,黄桃罐头是比梨罐头还要畅销的产品。

    从每年农历的四、五月份一直持续到立冬前,杏、桃、葡萄、梨、苹果、枣接二连三的上市,都可以做成罐头,这样算来一年倒有大半年的时间生产,再不是像老罗只挣一季的钱。

    好的卖鲜果,稍微次点的,同样的价钱,我们做罐头也收,听到风声,半个县的果农都来了,前半夜就有人来砸门,门前更是排起了长长的队,队伍从西门一直延伸到到南大街上,少说也有二、三里,把半条街都堵上了,炸油条的老范和卖包子刘华堂干脆把摊子支在了门口,卖果子的一个个搓着手咬着热腾腾的包子,熙熙攘攘的比大街上还热闹。

    干活的工人我一天给开两块钱,一个月就是六十,比吃计划的干部挣的还多,周围四里八乡的攀亲戚、求朋友争着要来厂子里干活,就这他们也有额外的油水,过磅的胡三稍微把秤抬的高一点,家里的肉都吃不完,捡果子的秀荣眨眨眼,家里的零食也不断。

    而卖肉的董胖子杀了猪,把排骨剃了,只取中间两寸肥瘦相间的软肋,擦拭干净用油纸包了,一早送到厂子里来,有时候吃腻了,给他回了话,他才敢往外卖。

    我再走在大街上,认识不认识都来打招呼,这个给塞个烧饼,那个给递个粿子,不要他们还撅着嘴生气,倒是像抢了他们似的,总不能白吃白拿,我就挨个的散烟,他们就把烟别在耳朵上,十天半月也不肯拿下来,放的实在是太久,再不抽就要朽烂,他们才找个人堆,蹲下来,慢慢取下耳朵上的香烟,先在手上扽一扽,再猛的吸上一口,转过身看向众人,说是世贵给的大重九。

    除此之外,一些洋玩意也进了家门,像狗爪子一样放上去吱吱响的唱片机,一拧就出人影的电视机,还有转起来透凉的电风扇;我是县里第一个私人买四轮小客车的,一拃宽的轮胎压在地上印出一个个车辙,上面覆盖着军绿色的篷布,一个车子能坐下四个人,加上汽油,用脚一踩,到四十里外的县上也只需半个钟头,村里谁都想上去坐一坐,周围三乡五镇谁家娶媳妇都来借,给主家挣足了面子,有时候两家同一天用车,因为借车还闹矛盾,关于借给谁家,实在是伤脑筋。

    抽屉里塞满了钱,橱柜装满了证书,屋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电器,门前空地上停放着四个轮子的汽车,这个时候,我成了他们嘴里无所不能的能人。

    兰君也欢喜,她苦日子过惯了,只要嘴上不受亏,其它的她是满不在乎的,每天董胖子送来了肉,她就在锅屋里忙活,天天弄得是灰头土脸,有时候我给她说:厂子里有食堂,直接端着饭盆去吃就可以,多花点心思在自己身上,买些抹脸的雪花膏,穿些时髦的衣服!对此她全无兴趣,就是出门吃个饭,她也不愿意去。

    阳历年底的时候,去市里开大会,好不容易去趟城里,一块参会的伙着去逛街,顺便给自家的女人买些时髦的衣服,城里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四五十岁的年纪依然丰满挺拔,留着齐肩短发,戴上深色眼镜,脸上更是打理的一丝不苟,纤细的手插进衣服兜里,深红呢子大衣拖曳到脚踝,再穿上黑亮的皮鞋,走起路来嗒嗒作响,像钟表走字的声音一样好听。

    我也随着众人买了件米黄色的呢子大衣,大衣胸口还绣着花,回到家放在床上,兰君是死活不愿意上身,她总说自己是黄土埋半截的人,我听到这句说就生气,我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她又说这丧气话;直到女儿回来了,好说歹说她才肯穿上,但是谁也能看出来,她那大骨架、和花白的头发,穿上这件衣服,实在是不相称,倒像似老牛披着一件黄斗篷,怎么看怎么不合适,看我们不说话,她默默的把衣服收起来,压在衣柜的最底层,再也没有穿过。

    最让我揪心的还是我那病怏怏的儿子,早些年还看不出来,这两年慵懒的躺在床上,一脸的病容,原本以为他是放不下南方的女人,现在就是给他说新媳妇他也打不起精神。

    实在是拖不起,我只能带着他去北京的大医院去看病,人家一看就说:这是会传染的肺病,恐怕有十几年了,这病现在还没有什么特效药,不能劳累,只能慢慢养着。我总后悔,原来没钱的时候,只能赖巴巴的活着,现在有钱了,却已经换不来孩子的身体。

    我忧心的问孩子的婚事,医生倒说的直白,说孩子身体这样恐怕同房也难,结婚的事情可以缓一缓…

    听完我直接就呆住了,我已经近五十岁的年纪,孤苦无后,就像八代单传的李家先祖一样,就是有再多的钱财又有何用,人这一生,无非是人和钱两样事,没有钱,只要有人还有希望,没了人,就彻底的没了指望。

    唯一让我稍稍欣慰的是我那女儿,她读书和教书都有特别的天分,就像我的命是做罐头,女儿的命就是教书育人,自从成为老师后,她心情变好了,人也精神了,更是年年得先进,经常我们爷俩一同去县里领奖,实在是遗传了我的好基因。

    自从开放后 ,任谁都可以在街上杀猪卖肉,我那六指女婿的生意也越来越冷清,他们两口子商量了一番,女婿办了停职留薪,当年的秋天就来到罐头厂上班,他心思活络,年轻能干,买、卖都是一把好手,倒是帮了我不少忙。

    忙忙活活一年下来,工厂的流水粗算也有十几万,这是我以前想也不敢想的数字,除了钱,荣誉也接二连三的送进来,乡里的荣誉不用说,在县上我也算是先进人物,还代县表县里在地区拿了“致富带头人”大奖,烫金红底的证书一个抽屉装不下,专门请木匠鲍四打了一面橱柜,“福临”牌水果罐头更是畅销几省的驰名商标。

    陈定邦也因为优化营商环境,带动工农业生产和群众就业成为县上的典型,李家官庄更是从落后的农业镇成为远近闻名的工业富裕镇,一看做罐头挣钱,镇子上又陆陆续续开了七八家罐头厂,村子里有了钱,周边的姑娘都愿意嫁进来,不知什么时候故黄河南北两岸传起了顺口溜:故黄三大有,李家的罐头、陈家的油,吴家的棉花火车头,其中李家的罐头就是说的我李世贵…

    虽说挣下了些钱,但花钱地方更多,有些还是不得不花的冤枉钱。

    自从开了罐头厂,镇里的大小领导就把罐头厂当成了食堂,中午铃声一响,腆着肚子的大小干部都来了,大锅菜他们是不吃的,须是小灶上细炒的鸡、鸭、鱼、肉,除了吃还要喝,喝完了还得抽,抽完了还想拿。

    起初还只是镇上的,后来县上的,不管是工商还是税务,电力还是规划,隔三差五的就来检查工作,三进的几房院倒成了接待的宾馆,单是小灶的厨师就请了三个人,即便这样有时候人手还不够,还需要另请人来帮忙。

    县上的标准就要更高了,鸡鱼要整鸡整鱼,酒不能低于口子窖,烟不能低于大重九,虽然心里不情愿,但都是卡脖子的部门,实在是没办法。

    后来看有油水可捞,连主管计划生育的单位也来凑热闹,总是这样也不是办法,我那六指女婿就出主意,说只要不是县里的主要领导,统一用餐标准,六菜一汤,有荤有素,有干有稀,比当地的酒席不算差,可刚吃了没几顿就坏了事。

    先是工商的来查证件,后是税务的来账目,计生委的也有办法,突然就通知所有干活的女工去妇检,已经五十多岁的范妈也被拉了去,工厂顿时就陷入了瘫痪,让人哭笑不得,没办法,只能再次请客送礼赔笑,一切又恢复如初。

    不过这些人喂熟了也是真办事,当年夏天,工厂干活的陈二切断了手,张口要赔五百元,还要安排他老婆来厂子里干活,我当然不答应,当时一条命也才赔五百元,不答应他们全家就来拿闹,还在厂门口烧黄裱纸。

    还没等我去说,派出所的就乌泱泱来了一群人,这群人先把人围起来,然后打,打的我都害了,打完了全部戴上手铐,除了两个年老的妇女,全部关了起来,一个月之后才放人。

    自此以后陈二一家果然不闹了,其它人也老实了许多,而抓人的刘所长再来就换了副面孔,不仅常把这件事挂在嘴上,而且主动提出要提高餐饮标准,拿罐头的时候也有了底气,边拿还边说:我可不白吃你的,谁要是找事你随时说话。

    后来一算账,一年只刘所长身上的话费就不下一千元,倒不如直接把钱赔给陈二。

    后来我就想明白了,一桌菜,有做菜的,有吃菜的,还要有上菜的,吃饭的要想把菜吃好,做菜的、上菜的谁也不能得罪,这些人不一定能让你吃好,但一定可以让你吃不好。

    转过年还没出正月的时候,县长请客吃饭,被请的都是故黄县的头面人物,我因为和陈定邦走的近,也有幸被请了去,只不过只能坐下首;县长请客,所有人都早早的赶了过去,只县长身旁的座位一直空着,大家不紧不慢的等着,太阳偏西了依然不见人来,我心里暗暗琢磨,这人肯定是市里甚至是省里的大领导。

    等所有人嘴都说累了,肚子咕咕作响的时候,门口突然一阵骚动,县长急忙站起来出了门,其它人一看,也都跟了出去,乌泱泱的一群人把过道都堵住了。

    出了门,门口停下一辆吉普车,车停住,司机给开了门,先是下来一个老头,老头其貌不扬,穿着一件米黄色的大衣,看年龄少说也有六七十岁的年纪,眼睛好像还瞎了一只,不等老头下来,县长先迎了上去,随后车上又下来了一位时髦的女人。

    老头下了车,一边县长弓着腰扶着,另一边女人挎着腰搂着,被簇拥着走进了屋内。

    进了屋,老头也不谦让直接做了上首,女人也紧挨着坐了下去,害的坐在下首的我只得又新添了把椅子,我正忿忿的时候,抬起眼来看向对面,越看却越觉的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可仔细想想又实在是想不起来。

    没等发问,县长从桌上端起一杯酒,站起身说:今天没有外人,我给大家介绍一位高人,我身边的这位刘老先生是名震省城的易学大家,,刘老先生研究易学多年,解放前就已经声名远播,平时因为工作繁忙,我们难得一见,有幸今年刘老先生回乡省亲,我们才有缘相见…

    这么一说,我忽的想起一个人来,这人年龄和他相当,长相也有几分相近,最主要是和他一样,瞎了一只眼睛…

    县长说罢,满桌争相向老头敬酒,老头不接也不挡,旁边的女人却主动接了去,女人实在是好酒量,一杯接一杯往肚里灌,灌进去的似乎不是酒,只是一杯杯的白水,七八杯白酒下肚,女人依然谈笑自如,面不改色。

    单喝不醉反倒激起了男人的欲望,几个自认酒量大的,提着酒瓶去敬酒;女人也不露怯,依然一杯杯的往肚里灌,连喝了十来杯,想必就是水也灌满了,她那肚子倒像个无底洞,依然来者不拒,只是脸色微红了些,这样反倒更显妩媚;一桌男人被这女的唬的不敢吭声,直言果然是省城来的女人…

    几个斗酒的露了怯,众人才把目光转向老头,老头笑眯眯的也不说话,只有人问了,他才小声耳语几句,听的人脸一阵红一阵白,倒像是女人喝的酒进了他们的肚里;还有个人问完了,脸上哗哗淌汗,吓的连路都走不稳了…

    趁着空隙我也凑了上去,我只说最近有件烦心事,老头不等我说完,开口便说:世间的烦心事,要么是钱,要么是人,你钱上不缺,人上却不得意。

    这样一说,我也唬住了,只问他可记得四十年前城北四十里,李家官庄的李祖贤,这样一问老头睁开一只眼,看了看我又把眼睛闭上了。

    他眯着眼说:四十年前我就说过,你们家财旺人不旺,人旺必遭殃…

    我还想再问,他却不再答话,只说饭后再谈。

    饭后我找到他,无非还是说祖坟上的问题,先要把历代祖宗的坟墓都迁了,再把村后的引水渠填平,这还不算完,全家人还要改了姓,我那儿子要娶个头生伤过孩子的寡妇,总之都是些他张口就来,而我难以完成的事项…

    此后的几年里,刘瞎子和那个女人游荡在省城、市区和县城,有人说他是骗子,有人称他为神仙,我也一遍一遍的去找他,钱花了不少,依然没有什么用处…

    我也并非真信他,人之所以迷信,只是面对无力的世界,给自己一个希望罢了…

    有时候看到别人家的孙子骑在肩头,再看看自家院子里冷冷清清,更觉得生活没有滋味。

    那些年,在北方农村的乡间,总能遇到三三两两的老头,弓着腰,头戴蓝色檐帽,身穿蓝布裤褂,腰间系着一个个布袋。

    这布袋上窄下宽,下端用木头围成圆形,形似一个木桶,外面敷上软布,用绳子收口,拴在腰间像吊着的葫芦,走两步,布袋又像羊蛋一样甩来甩去,而布袋里装的不是别的,却是一种活物—“鹌鹑”,鹌鹑在布包里顶来顶去,顶出一个个鼓包,老头回手摸摸布袋,知道鹌鹑急了或是饿了,掏出来,把在手指间,鹌鹑被夹住,只露出一个头,缩着脖子,翻着眼皮,来回的蹬腿,老头则用另一只手掏出小米,含在嘴里,让鹌鹑去啄,这就是乡间老人特有的活动“把鹌鹑”。

    除了把鹌鹑,捉鹌鹑更让人上瘾,秋末冬初,天气已然变冷,田地里一片肃杀,鸟雀也缩在窝里。

    白天是不能逮的,须到上霜的天气,子时一过,就着郎月,摸黑披上夹袄,三三两两的人拿上粘网,找上一块空地,先在空地撒上麦籽,中间放上一只母鸟,母鸟受惊后,发出“啾啾啾…”的叫声,声音划破夜空,引得公鸟前来寻欢,这时在四周接上粘网,只留一人看守,静待鸟来,余下七七八八的人去远处驱赶。

    收完的玉米地鹌鹑最多,把玉米秸砍了,一堆堆晾晒在地里,秫秸中间透气、保暖,还有遗落的玉米籽,鹌鹑最爱在里面做窝,捉鸟的人拿着齐身高的木棍,挨个敲击柴垛,熟睡的鹌鹑受了惊,四下逃窜,直至落入人类的圈套。

    晚上睡不着,闷的发慌,我也跟着他们一起逮鹌鹑。

    深秋的夜已寒凉,地上结了白霜,我们伙着去地里赶鹌鹑,除了玉米地,棉花地也是鹌鹑爱藏的去处。

    我钻进棉田,刚进地头,便看见地上放着一只口袋,口袋半敞着,里面已经装了半袋棉花,我正纳闷,谁在夜里干活,抬头却看见一个女人…

    这女人影影影绰绰的在棉田里游荡,脸面却像铺了黑漆分辨不清。

    这块地我是知道的,当年韩老六抓了这块一亩六分的水浇地,分家的时候私自做主给了二儿子,大儿子不忿,为此两兄弟还打了一架,韩家老二光棍一条,家里连个母老鼠也没有,更别提女人了。

    哪个村都有这样的人,不想着本本分分的卖力气挣钱,只想着四处去偷去骗…

    想到这,我生出一个刁钻的主意,乡间的地头多堆有或大或小的石头,我搬了几块趁手的,掂了掂少数也有四、五十斤,趁着天黑全塞进了口袋,又在石头上重新铺上棉花,任谁也看不出来;完事顺势斜偎在结满了白霜阴沟里,静静的等着…

    这女人倒是能干,一趟一趟的在棉田里穿梭,直到把一口袋都装满了,才起身要走;她扎紧袋口,蹲下身正要把口袋甩在背上,却发现这口袋像男人的脊背,无论如何也背不过来,正在纳闷…

    我騰的从阴沟里站起来,厉声说:那么沉难为你了?要不,我帮你背回去…

    我这一站,吓的她“嗷”的一声,坐倒在地上,她也不曾想到,黑天半夜阴沟里还能冒出个人来…

    我爬上去,这才看清是鲍二的媳妇,这女人也认出了我,尴尬的连声喊着:叔、叔…

    我拉下脸来,伸手抓住她的衣领…

    她吓的双腿跪在地上,死死抱住那一兜棉花。

    拖着哭腔说:大叔饶了我吧?实在是没办法,公粮一交,连孩子的学费也缴不起了,孩子被学校赶回家,天天在家里哭闹,实在是没办法,才干了这丢人的事…

    她这一说,我心底反倒生出一丝悲凉,自从开放后,老百姓倒是吃饱了,可也仅仅是吃饱了…

    望着这像野狗一样可怜的女人,我无力的撒开了手,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我已无捉鸟的兴趣,裹着衣服回家睡去了。

    这女人姓苏,娘家在西北七里的苏河崖,他爹或是个文化人,给起了个还算文雅的名字—“苏华”

    但她的命运似乎没有她的名字那样华丽,在她很小的时候,她那老爹就得了一种怪病,腿上先是流脓,后是淌血,肉也一块一块的烂,烂的白骨凉森森的露出来,暑热的夏天还要用厚棉布包了,却一直死不了,只剩一口气吊着。

    她那亲娘一看没了指望,天天找些猪油抹在脸上,披头撒风的唱些听不懂的神调,这不过是她遮羞的手段,不久就跟一个卖鼠药的老头跑了,留下了苏华和她那半死不活的老爹。

    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她的身体如撑破地皮的红薯,再也包不住,按说生完孩子的女人才能敞开了发育,而她或是因为劳动的缘故,胸脯沉甸甸的已经胀满,屁股也如磨盘一样支开,脸上常年的风吹日晒化成一个个红晕,浑身散发着搅动人心的欲望。

    从小没有母亲的教养,老爹也自顾不暇,她就像野地里的荒草肆意的活着,也像野外的公狗和母狗一样,肆意的顺应着身体的驱使,一包饼干就喂饱了她的肚子和身体,还没成年的时候就鼓大了肚子,他爹为了遮羞,胡乱的找了李家官庄的鲍二嫁了,

    但她的毛病一点也没有改,谁家有好东西,一刻不到手,她全身便燥热难耐,在她的脑子里,一切都要争,一切都要抢,他爹和生活都是这样教的,她也是这样学的,脸面已不再重要,在农村能舍出脸面的人,也能舍出身体,能舍出一切可以交换的东西,就如四十年前的张寡妇…

    我后来得知,她原本是在我厂子里干过的,只是这女人实在是野的狠,不仅如夜晚屋脊上嚎叫的猫,扰的男人没有心思干活;而且手脚还不干净,水果、罐头,木筐甚至手套她都往家里拿…

    这次她倒很有心,她想来厂子里干活,没有找其他人,而是直接来到我的办公室,坐下可怜巴巴的说:以前实在是穷怕了,如果有了正经的事来做,谁也不会干这些不要脸皮的事。

    就这,我也没想要留她!

    看我依然没有松口,她走到门前,把门闩插紧,又回过身,直接扑坐在我的大腿上,滚烫的胸脯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晃的我眼睛都晕了,这女人接着又像密密麻麻的火蚁,朝我脸上使劲的亲咬,让我如火烧了一般,浑身一阵颤抖,忍不住也像荒原上的野牛一样用力的抱住她…

    那一刻,在我眼里,她变成了一头飘荡的母牛,一只吟唱的野鸡,一团蠕动的河蚌,一颗点燃了捻子的炸弹,一丛熊熊燃烧的火球,一个熟睡了的婴儿…

    我像饥饿难耐的婴儿,用力的啃噬着,喂养我那干涸已久的身体;又像返老还童的青年,布满褶皱的皮肤上重新覆盖了肌肉,我的心情也从波澜不惊的水面飘到了烟波浩淼的云端,这是美食、荣誉、金钱、成就都不曾带给我的奇妙感受…

    我发现,不是她需要我,而是我需要她,我理所当然的要把她留下来,还让她做原来分拣水果的工作,只是为了遮掩闲聚时的流言蜚语。

    其实流言从她来的那一刻就有了,人总以为自己很聪明,其实人怎么想的,人最清楚,流言蜚语要比言之凿凿来的更加快速、准确而有预见性,从上到下,由中至外、自古及今概莫能外…

    自从苏华来到了厂子里干活,我不能看到她,甚至不能想到她,一想到她就会看到天空中飘荡的母牛、低头吟唱的野鸡,肆意蠕动的河蚌和熊熊燃烧的火球…

    以至于干任何事情都打不起精神,人终究不能和本能对抗…

    为此我总找机会与她独处,这种刺激让我的心脏每时每刻都要爆炸,比潜入水底更让人窒息。

    于是我们相会在沙发上、桌椅前、枣树下、车厢里、木筐上,甚至在闲置的蒸锅里…

    最让人激动的还是回到当初相遇的棉花田里,漆黑的夜,蒙住了天的眼睛、蒙住了我的眼睛,也蒙住了她的眼睛,蒙住了所有人的眼睛;靠着身体去感受、去倾听、去品尝、去嗅闻、去体验。

    那是我一生最为荒唐而快乐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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