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

    分完地第一个年过的最热闹,往年过年,只在年垂和初一吃上一顿扁食,没钱的人家只能吃顿素的,对外说是要一年素素静静,可只有自己知道,这都是骗别人也骗自己的无奈话。

    可这一年却不一样,刚一进腊月,年集上就挤不动,摊子一直摆到野地里,一些不常见的蔬菜、水果像从地下冒出来的,全摆在了架子上,香蕉这种南方特有的水果被吊在绳子上,乡下人没见过,一圈圈的围着看;人们身上穿的也有了新花样,红、黄、蓝、绿啥色都有,再也不只往年的黑、灰两色。

    赶在年前,村上新买了磨面机,轰隆隆一响,这边续进去粮食那边就出来了白花花的面粉,把乡下人都看傻了,用不了一颗烟的功夫一袋子粮食就磨成了面,谁也不再愿意去推那又沉又重的碾盘。

    我那女婿,也破天荒在小年那一天送来了一条猪腿,这条腿足有二三十斤重,吊在房梁上晃来晃去,引得我们一家三口时不时的往上瞅。

    摘了帽,平了反,粮食囤里囤满了粮食,安勤又有了新工作,我们一家别提多高兴了,包包子、蒸馒头、炸丸子、炸炸菜、包粿子、叠糖,新出锅的吃食你送我一碗,我送你一盘,别提多热闹了;紧接着杀鸡、宰鸭、割肉、刺鱼、剁肉馅一直忙到大年三十。

    等到除夕这天,往年一碗饺子就算打发了,我却觉的还不够,坚持着做了顿丰盛年夜饭,整鸡、整鱼上了桌、热腾腾的饺子冒着热气,一杯热酒下肚,我浑身舒展。

    一旦有了奔头,人活的也仔细了。

    大年初一,拜年的时候,张家一堆儿,王家一堆儿,男人一堆儿,女人一堆儿;我只冷冷清清的领着宗良走在路上,走了几步碰到了张二狗,张二狗更可怜,只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在路上,村里的粗汉张口取笑说:二狗、世贵;你们两家总共就两个半人,不如合在一起,给大爷我磕个头,我给你们哥仨买糖吃。

    众人听到后,一阵哄笑,我也只能尴尬的笑着走开,要在往日,张二狗定要争辩几句,这个时候他却不再争辩,只低声嘟囔了一句,然后躲着我、躲着众人走开了。

    我想想自己,又想想二狗,再看看孩子,决计要给孩子说门亲事了…

    正月里,我就提着公鸡央求媒人说亲,可哪有好人家可说,说了几家,不是瘸腿就是瞎眼,要么就是既瘸腿又瞎眼,害我赔了好几包糖果。

    不知从什么时候,村子里多了些从南方来的女人,这些女人除了说话听不清,模样、心眼是一样也不少;据说,这样的女人只要花上三四百,人家就给送上门来,中间定亲、传祺全不要,也不用扯四季的衣裳,送来的女人关上门就能过日子,第二年就能添个大胖小子。

    我和兰君商量了一晚,拿出多年的积蓄,又卖了半囤粮食,再从女婿那借了一百块,狠心把定金交给了中间人。

    南方女人是在晚上被送来的,初春的天气,一早一晚的还有点冷,我和兰君手里攥着凑来的钱,披着薄夹袄焦急的在门口等着,听说我们家要娶亲,门口早早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不大会一台拖拉机停在了门口,众人像群鸭似的涌了上去;拖拉机上跳下一个人,推开众人,径直来的我面前,把手摊开;兰君用胳膊肘捣捣我,我慌忙把钱放到了他的手里。

    男人接过钱,回到拖拉机上,一把拉下车上的女人,另外一个男人也从车上跳下来,下了车进了院子,借着光我才看到,女人个头不算矮,身子不胖也不瘦,只是头上盖着红盖头,模样看不大清。

    两个男人把女人拖进了屋,高声问哪个是新郎,宗良木木的站起来不说话,我把孩子往前推了推,男人对着宗良问:可是你?

    我抢着说:是的、是的!

    男人问:可准备了酒和红蜡烛?

    没人嘱咐,倒是这茬给忘了! 我局促的说:蜡烛没有,酒还有剩的散酒?

    男人摆摆手说:算了,就这么拜吧?

    说罢两人把南方女人摁倒,我又让宗良跪下两个人拜了堂。

    拜完堂,男人对女人说:你们这就是两口子了,好好过日子,这边公婆也年轻,吃得好、穿的好,不比你们山沟里强,早点生个孩子有个依靠,不要有啥歪心思。说完把女人和宗良关进了屋里。

    等女人进了屋,男人笑着对我和兰君说:看,相中了吧!我是看在沾亲带故的份上,给你挑的顶好的女人,这女人几家都想要,我单给你送来了,模样不算差,还读书认识字,不比本地的女人强?说完出了门,开着拖拉机走了。

    后来才知道,女人是被绑着来的,嘴里塞了棉花,身上也有伤,给她解开绳子,战战兢兢的躲在墙角里直哆嗦。

    兰君一看就害怕了,担心女人是拐来的,其实不用想也知道是拐来的,中间人喝酒的时候就说了,这些女人都是四川、云南大山里的,当地地薄、孩子又多,吃不上饭的女人就往外嫁,刚开始还有些自愿的,后来就连哄带骗的往外带,再后来就以找工作的名义往外拐。

    这些人把人骗了直接带上火车,拉倒河南、河北、山东、安徽转手就卖了,由于路程远,再加上女人心也软,生了孩子女人也就跟着过下去了。

    可这个女人实在是犟的狠,不让人碰,也不吃东西,外人一靠近就撞墙,头上撞出一个血口子。

    那是南方女人来家半个月后,正当我们全家都觉得好了些的时候,出门买包盐的功夫,兰君就嚷嚷着说人跑了,我一听心就慌了,慌忙央求街坊四邻帮着找,卷着裤腿的人下地的人,活也不干了都来帮忙,可村子里翻遍了也没有找见,大家都说真是大白天见了鬼,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不见了。

    等天黑了,本来都死心了,一家人筋疲力竭刚坐下,韩老六在院子里咋呼起来,过去一看,那女人正蜷缩着趴在床底下,众人把她拉出来,她还在咬牙切齿的咒骂。

    有几个爷们给出主意,说:打到的媳妇,揉倒的面,打怕了她就不敢了!

    几个人把她绑起来,我拿起鞭子让宗良打,宗良胆子小不敢动手,我就举起鞭子,狠狠抽了在她身上,她硬是一声没吭,我至今记得她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眼角里满是仇恨。

    我丢下鞭子,让兰君解开她,我本也是可怜人,却干了这样的荒唐事。

    抓回来之后,有经验的人家就给出主意,说这女人心野,怕是还要跑,要用绳子拴起来。

    于是我和宗良像栓猪仔一样把她栓起来,吃喝拉撒都关在屋里,栓起来后她先是叽里咕噜的骂,骂了几天就不骂了,饭也开始吃了。

    我们想就是个男人也该服气了,可还是大意了。

    那天地里忙着下肥料,我和宗良着急忙慌的去干活,只兰君一个人在家看着,兰君在门口做着活,就听见屋里一声响,还没等站起来,这女人就跑出屋里,兰君伸手去拦,被那女人一把薅在了地上,一溜烟跑了…

    等我们回到家,兰君还摔在地上爬不起来,再往屋里一看,这女人先是硬生生的把手指粗的麻绳咬断,然后闯开门跑了,我正打算出去找,兰君拦住说:别找了,她心不在这里,就是找到了也养不住。

    多年后听人讲,南方女人跑了后,又被那群人逮到了,逮到后连夜被卖到了东北五十里凤城,嫁给了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光棍,这光棍汉好吃懒做,只有一个老娘,女人进了门,就被用铁链子拴着关进了地窖里,一天到晚总是打,饭也不给吃饱,就这样关了两三年;有串门子的见过一回,吓坏了,说这女人脸上白的吓人,头发垂下来有二尺长,一会唱一会跳,整个人已经疯了;疯了后更不让出门了,有些邻居从门缝里看,这女人十冬腊月的的光着腚在院子里转。

    老光棍也没把她当人,不顺手了就打两下,白天晚上的折磨,毕竟女人年龄不大,隔一年就生一个孩子,留了个儿子养了,其他有的卖了,有的就死了。

    而老光棍据说后来也死了,邻居像打开羊圈一样打开了圈门,疯女人出了门就跑了。

    恨和爱一样,都像四散传染的病毒,一旦染上就会传播给身边的每一个人。

    虽然头年打下了些粮食,但一年的吃喝,再加上给儿子买媳妇这一遭,又欠下了饥荒,庄稼人不能停下,一停下心里就发慌。

    街上一看,家家户户也都做起了生意,有卖菜的,有卖肉的,朱胖子又打起了油,杨鬼子又磨起了豆腐,就连胡三也淘起了绿豆芽。

    可胡三淘的豆芽菜又细又长,一嘴的苦,跟哑巴活着的时候根本没法比,可就这样一集也能赚上块把钱。

    无论如何不能在家里再待下去了,收了棒子,我就收拾行李往外走,人一辈子不知道要吃多少的苦,拿着手艺换饭吃,越换心越烦,就是喜欢也变成厌烦了;临行前,兰君还不忘嘱咐两句,寻摸寻摸有没有合适的给儿子做媳妇。

    背上行囊,我就开始往外走,一路的见闻让我惊喜,除了遍地做生意的买卖人,有些村里还办起了企业,以前说谁富总觉得不那么光彩,现在却大不一样,除了万元户的标语写满了墙上,大红花也从穷人安到了富人身上。

    一过了淮河,连风也变得柔和了,这是南国的秋日,天气变得晴朗,阳光也变得温柔,田地里稻谷齐根割了,只剩下一拃长的稻茬,远处老牛甩动着尾巴,劳作的人被夕阳照着发着金光,一条弯曲的小路通向村里,阴沟里水也变得澄净,几桩老柳歪歪斜斜的长在水边,像极了一副古老的水墨画。

    进了村,香樟树下有一口大井,井边长满了青苔,走近了看,水井用青砖围着,连着水里的倒影没了穷尽,一枝细长不知名的草从砖缝里抽出来,左右有节奏的摇摆,令我惊奇的是水面浮着一只螃蟹,螃蟹拇指大小,慵懒的伸着爪子去吃花叶,我舀上一瓢,喝在嘴里,透心的凉。

    我问这是什么地界,洗衣的大嫂说:这是出了朱皇帝的凤阳府,哦,这就是改革开放第一县,也是同做监狱的老罗的故乡。

    老罗住在凤阳县的大庙公社,我提着包袱一路赶过去,一进村便觉的和别处不一样,别的村路上总有三三两两的闲汉,但这里除了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街面上却冷清的狠。

    我走上前去,递上烟卷,问村里可有叫罗平山的人,一说罗平山村民顿时来了精神。说:老罗成了万元户,是不一样了,一天找他的不断,你也是想去他那里找活干吧?

    农村人牵扯不清,我只点头说:是、是…

    老头指着远处说:冒烟的那家就是,

    我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乌嘟嘟的冒着白烟,越往里走越显得热闹,来来往往的人把路都挤满了,拖拉机噔噔的响个不停,地上满是黄泥,除了嘈杂的声音,还能闻到一股烂果子味道。

    这家门大敞着,谁也没注意到我这个外乡人。我走进院子,院子更显得热闹,一进门立着一架压水井,一个壮汉蜷起了胳膊正一刻不停的压着,水汩汩的流进铁桶里,水满了,他顺手就倒进了一旁的大盆,擦擦汗,继续卖力的压水。

    水井旁,三五个女人正撅着腚坐在盆边,盆里一个个透明的玻璃瓶上下翻滚,她们把头发扎成一个髻子,又把袖子挽到胳膊根,勒出一道道红印,一双手泡在水里来回的搓洗,长时间的浸泡,显的双手更加肥嫩,洗完后,她们随手把瓶子放进了框里,看框满了,另一个汉子就架了过去。

    再往里走,又有七八个女人围坐在框前,框里放着橙红的橘子,她们捡起一只橘子,用手指轻轻一挑,橘皮爆开,露出一瓣瓣水嫩的橘瓤,随手再把橘瓤放进瓶子里,继续去剥另一只。

    搬框的汉子趁着擦汗的功夫,把手放在一个胖大的女人腚上,随后狠狠地掐了一下;女人跳起来,抓起地上橘子皮塞进男人的嘴里,男人连连求饶,周围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我闪开众人,转过身来,挨着北墙用石棉搭起了高高的厦子,檐下一溜排着四口似井口大的铁锅,锅上架起来高高的笼屉,正突突的冒着蒸汽。

    炉灶内柴火烧的噼里啪啦,虽然已是深秋,可干活的都光着膀子,喊着号子上下的搬弄;烟气熏的我看不清,我伸着头正往里看的时候,一个人喊住了我:你是干啥的,鬼鬼祟祟的,我看你半天了?

    我是想看看他这罐头是怎么做的,这一喊倒把我吓了一跳,我忙摸出腰里的烟卷,小心翼翼的说要找罗厂长。

    男人接过烟卷,在手上扽了扽,我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他随手指了指进门的一间屋子,说:你去那里找吧!

    我走回来,看进门的右手边有个不大的屋子门正敞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斜披着西服,嘴里叼着烟卷,正在和另一个人说话。

    虽然十几年不见,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但整个人的形象气质全变了,原来的光头变成了油亮的大背头,穿着一身时髦的西装,脸吃的红光满面,肚子也鼓了起来,倒是看上去比十年前还要年轻,一看就是个人物。

    看我进了门站了半天,他才问:你是哪里的 ,有啥事?

    我只说我有点小事,你先忙,忙完了我再给你说,他果然先忙他的事情了。

    进进出出的大半天他才忙活完,眼见到了吃饭的时间,趁着周围没有人,我赶紧凑上前去说:罗大哥,你还认识我不?我是世贵,李世贵!

    他想了想,似乎还是没想起来,我压低了声音说:白湖农场,会唱大鼓的白湖农场的世贵。

    我这样一说他才反应过来,马上就说:哦,这天天的忙的脑子都乱了,你怎么找过来了?

    说着坐了下去,自顾自的拿出一支烟,我忙掏出火来给他点上。

    点上烟,他才晓得抽出一支扔了过来,我接了烟顺手别在了耳朵上。

    老罗抽着烟,随手从桌下拎出一瓶罐头,推到我面前:说,还没吃饭吧?

    我费力的拧开罐头,看着橙黄的橘子在晶莹的汤汁里浮动,端起来连汤带肉的一口全吃了,吃完打着嗝,当时心里就打定了主意,我也要做罐头…

    老罗说他从监狱里出来后,回到生产队实在是不好混,挣不上公分,还天天挨□□,为了能糊住嘴,就趁着一早一晚偷摸的挣点快钱,就半死不活胡混了几年,一直等到了改革开放。

    开发后,村里书记家的小子隔三差五的吃罐头,有橘子的、有黄桃的,有时候还有鱼罐头、肉罐头;连路过的大人看了都眼馋,眼馋归眼馋,可社员一年到头挣不下几个钱,更舍得花钱去买肉罐头,只有家里的孩子生了病,闹的实在厉害,才肯买上一瓶五毛钱的橘子罐头。

    老罗看到了商机,他看着漫山遍野的橘子,掰着手指头慢慢盘算,这鲜橘子上市的时候也就三、四分钱一斤,算上瓶子、糖水、人工撑死了两毛钱,一旦做成罐头卖出去,一瓶就有对半的利,实在是个好买卖。

    老罗说干就干,他就去学技术,县上倒是有一家国营罐头厂,可他磨蹭了两天,硬是连门也没进去。

    这也没难倒他,老罗打听到县城西关有个老头,是原来罐头厂里的技术大拿,平时就喜欢吃点、喝点,这时候老罗吃喝嫖赌的本领就帮了忙,他买上好酒、好菜,隔三差五的再带老头搓个澡,哄的老头天天合不拢嘴,没几天,老头把技术、秘方全说了。

    老罗按照秘方在家里做,别说,口味比供销社里的卖一点不差,可就是搁不长就坏,瓶子内外都长出半拃长的绿毛。

    老罗还是高兴的太早,只能回头再去找退休的老技术员,可老头嫌老罗眼皮子浅,把门从里面锁了,任凭老罗怎么敲门就是不开,老罗也有股子犟劲,自此以后每天买上好酒、好肉放在门前的石台上。人呀就是“记吃不记打”,老头终究是没挡住诱惑,又跟着老罗吃吃喝喝泡池子,当然罐头长毛的问题也迎刃而解。

    我正竖起耳朵听到关键的时候,老罗却收住了话头,绝口不提罐头长毛的原因,只扯都扯西的说些闲话。

    老罗确实忙,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拨人,说话的间隙,老罗就对我说:世贵,你看我这忙的站不住脚,对不住你了!

    老罗这明显是下的逐客令,我却打定了主意,窝在墙角对他说:罗大哥,我不走了,你就当可怜我,给我口饭吃,我白给你干活,不要钱;给你跑跑腿,我还上过几年学,还能帮你记记账。

    老罗听我说完,抬了抬眼,看到我落魄的样子,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又听我说白干活不要钱,也就答应了。

    住下后,我白天捡着脏活累活使劲干,晚上记工算账,他这四口锅,半个小时出一笼罐头,一笼四屉40瓶,一天干十个小时,一瓶至少挣两毛,一季干上20天就有小两万块钱的利,算完我都吓坏了,这可是实打实的万元户,也更坚定了我开罐头厂的决心。

    再干活,我就多留了个心眼,从拣果子、买瓶子、雇工、熬糖水、加酸、蒸煮到成瓶、分装、售卖每一个环节我都记在心里,生怕漏下了重点,可为啥罐头长绿毛却一直没搞明白。

    这天和一群娘们闲聊,说起做罐头,这里家家种橘子,吃不完的时候也会做上两瓶罐头,虽然家家做的罐头口味相同,但无一例外都搁不长,不到半年准长绿毛。

    一个黑脸的娘们坐不住了,说:那是你们不会做,我做的吃到第二年的新果子下来,也不带坏的,她这样说,别人只当她吹牛,谁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第二天我抽空买了两包粿子,只说想尝尝她家的罐头,她拿出头年罐头,果然亮亮堂堂,不见一点绿毛。

    我就问她是怎么做的,她叽里咕噜一顿说,没一句在点上,直到说:家里人口少,只用了小铝锅煮的。我才醒过神来,原来家用的铁锅容易生锈渣子,再加上做饭、炒菜沾了油腥,罐头密封的再好也回长毛。

    弄清了真相,也到了这一季收尾的时候,我给老罗说:家里来信了,恐怕要回去,老罗倒没有难为我,还说:什么时候没着落,再来落脚。

    从老罗那偷师学艺回来,我马不停蹄往回赶,一路上想着、盘算着,想着要开镇子上第一家乡镇企业,想着满院子的人给我干活,齐声的喊我厂长,想着钱像纸片一样塞满了整个抽屉,想着也像李家的祖宗一样,盖上他一座三层高的宴嬉楼,不,要盖到四层…想着周边的姑娘托着媒人让宗良来挑,想着从岚松家门口大摇大摆走过去,然后吐上一口浓痰,想到这些我走路的步子都轻快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二十来岁的年纪,又像喝了一顿大酒,浑身都热热的,要爆炸了一样,让人那么的兴奋和欢快。

    眼看着要到家,我专门在供销社买了两瓶罐头,要在往日,花上一块多买两瓶汤汤水水的烂果子,我肯定心疼的睡不着,但现在不一样,这两瓶罐头不单是为了吃,更是我的事业。

    我回到家,把包袱一扔,就口沫横飞的说起了我在南方见闻,那一车车的罐头、一沓沓的票子,满院子的工人,像归了我一样,激动的几乎要跳了起来,说完等我看看兰君,她像没听到一样,脸上没有一丝的喜悦,依然忙着她手里的活。

    这些年我都习惯了,日子过得没一点热乎气,兰君苦日子过惯了,只能看到眼前事,我心里明白她怎么想的,她想着我安心唱我的大鼓,她安心在家里种地,宗良安心的养病,一年节省着总要剩下四五十块钱,三五年钱就还完了,再辛苦几年,攒上百十块,慢慢的再给儿子找个媳妇,媳妇不管她是瘸腿还是烂眼的,只要能伙着过日子就行,老天爷开眼,再能生下个一男半女,就算老天开眼了;而现在如果要开罐头厂,少不了一二百块,不说能不能干成,就在眼下,旧的窟窿还没堵上,又要添新饥荒。

    其实她说的也没错,这些年刮一阵西风,又刮一阵东风,谁也保不准接下来要刮什么妖风。

    看说不通,我的心思就凉下去半截,但晚上一趟到床上就又满心的不甘,她那里知道开厂子一天的收入比我们一年还要多,就这样我晚上躺下去不甘心,白天想想又泄了气。

    当我小心翼翼的坐在凳子上,讲在南方的见闻时候,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激情;我那女儿和她娘一样,也像没听见似的呆呆地坐着,倒是我那六指女婿见识广,说近来是有些操着南方口音的蛮子在街上做生意,县里面也号召办好乡镇企业。

    女婿的话让我即将熄灭的心思又燃了起来,我靠近女婿说:“我也不单单是为了我自己,我算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只可怜你兄弟,我们一撒手他一个人可怜,也没其它亲人,到时候少不得连累你们,要是做罐头能挣下钱,再说上一房媳妇,大家都省心,我们死了也能闭眼了。

    我这样一说,女婿似乎要说动了,趁在这

    兴头上,我就给他盘算做罐头的花费…

    说是做罐头厂,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真说要干起来,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人的热情像气球一样,刚开始胀的很大,怎么想怎么合适,再等等,就要漏气,如果不在中间打打气,就会憋下去,瘪成一团皮筋,就像从来没有胀起来一样。

    趁这股气还没有完全瘪下去的时候,我就给女儿女婿掰着手指头算账,要想做罐头。果子、瓶子、原料,再新碶口锅,一百块钱也就够了。

    只是我手里也就三四十块钱,还差个四五十块钱。听我这样说,女婿似乎明白了过来,我讨主意是真的,主意拿定了,借钱也是真的,舍了我这张老脸,钱终于是凑够了。

    黄河故道在这里流淌了八百年,除了留下了一地的黄沙,似乎没有更多的印记…

    黄沙地寸草不生,一到春天刮的人睁不开眼,老百姓只靠头顶包一顶毛巾遮避风沙,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的百姓只能靠沙吃沙。

    沙土地一到秋天就长出一层层毛茸茸的白碱,结在地上白白的一层,波光粼粼的十分的晃眼,除了一些人拿它熬硝外,黄沙地实在是没有更大的用处,不知何年何月,河两岸生出一株株野梨树,这些梨树不用理料却生长的十分茂盛,结出的梨子更是酥脆香甜一兜水,一度成为皇宫的贡品。

    皇帝倒台后,连年的兵连祸结,穷人连肚子都填不饱,更没有心思细细的咂摸梨子味道,成片成片的梨园被伐倒,改种更实用的粮食;解放后,除了果园厂和园艺厂还有大片的梨园继续上供外,老百姓已经忘了梨子的滋味;直到改革开放,老百姓肚子里一有油水,又想着吃点水果涮涮肚子,皮薄汁多的酥梨又成了紧俏货。

    既然有支持做买卖的天时,又有盛产酥梨的地利,还有做罐头手艺的人和,钱一凑够,我就张罗着买梨子。

    人呀,被钱一拱,就不觉得累了,这不,还是漫天星斗的时候我就爬起来了,用凉水激了一把脸,顿时浑身清爽,我借着月色,晃了晃绑在自行车上的车筐,一边一个绑的结结实实,装满了少数也有三四百斤的果子。

    卖梨要趁早,太阳一出来,脆嫩的梨皮一见光就容易晒伤,卖梨的起的早,收梨的更要赶早,摸黑骑了个把小时,路上渐渐热闹了起来,有推板车的,有骑自行车的、有开拖拉机的,密密麻麻的拥挤在道路上。

    到了地方一看,比集市上还热闹,一群群的人吵吵嚷嚷,手电的光在头顶来回乱晃,倒是像解放前的鬼市。

    见有拉来梨子的果农,一群人哄的的围了上去 ,一问价格,我顿时心凉了半截,前年三分一斤的酥梨,去年涨到了五分,今年更是涨到了七分,要这样算,不仅本不够,利也要占去不少。

    这里七嘴八舌的讨价,那边拉开架势还价,种地的什么时候也没这样阔过,一言不合果农就转身,同样的价格不攀点亲戚都买不上。我连问了七八家,他们好像商量好了一样,最少也要七分,等到天地大亮了,我也没敢下手。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正在犹豫不定的时候,瞅见地上堆起的次梨,这些梨都是挑出来的,有的有个黑点,有的刮破了皮,就是坏了半个果子,削一削也不耽误吃,做罐头更没啥,我这样安慰安慰自己,狠了狠心,以四分钱一斤的价格,买了400斤梨。

    自从梨子买回家,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一个接一个的往嘴里送,南方的女人走了后,他像丢了魂,原本还跟着家里干些活,到现在只一天到晚在躺着,把自己当成了病人,他不知听谁说的,梨子正对他的肺病,他就一刻不停的吃,吃的半夜一趟一趟的跑茅房。

    兰君老了,也认命了,除了伺候她那宝贝儿子,干什么也打不起精神,原本我也认命了的,但最近的变化和外出的见闻,让我还想搏一搏,连老罗这样的人都成了万元户,身披大红花,成了致富的模范,我有什么不可以。

    人一有了奔头,干啥也不觉得累了,请人还要搭上烟酒,我就自己动手靠着东墙支了口大锅,专门做罐头用,又备下了瓶子,瓶子是回收的二手货,刷干净,再用热水烫一烫,谁也看不出来,还有只需一小撮就齁甜的甜蜜素,这都是从老罗哪里学来的秘方,虽然有点亏心,但不亏利,所谓财发狠心人,老罗就是靠这一手发了财,我也想发财,再也不想过这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老罗有钱了之后,找了个小二十岁的时髦女人,天天和公社书记一个桌上吃饭,鸡鸭鱼肉摆满了桌,烟抽的是大重九,酒喝的是口子窖,比我当少爷的时候还要阔,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不分昼夜的干了十来天,两筐梨变成了一瓶瓶晶莹剔透的罐头,在墙角里一层层的码着;销路我早就打听好了,街上供销社的主任承诺五毛一瓶回收,有多少要多少。

    等到我送去的那天,主任拎拿起一瓶先看了看,又晃了晃,再打开闻了闻,最后放到最嘴里尝了尝,顿时皱起了眉头。

    我看他这样心里就有点发虚,毕竟是做主任的,马上就换了一副笑脸对我说:你这汤太清亮,怕用的不是白糖吧?果肉也零碎,五毛钱可不值。

    他这一说,我脸羞的通红,心也凉到了脚后跟,我只想着瞒天过海,这些人不识货,谁知道这刚一出头就被逮着了。

    说完他独自忙去了,只留下我呆呆的愣在原地,回过神来,我细细的琢磨,只能再次低声的央求他行个方便,他先是笑而不语,追问的急了他才说:收是可以,不过这个价钱可不行,二毛五…二毛五不能再多了,这还是我看在街坊的面子上!

    他报出价,我突然明白了,这个价钱正恰合罐头的成本,算上这些天的忙活,更是没有一分的利。

    我堵着气,重新将罐头码在车上,拉到周家寨、玄帝庙,无一例外他们一样的说辞,只不过将我的脸面又重新羞辱了一遍。

    我偏不信这个斜,他们不收,我就去赶大集,他们卖七毛,我就卖六毛,可一赶集才知道,问的多 ,买的少,只靠一天天的熬时间。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一阵西北风刮过去,黄叶遍地,街面上更是没几个人,我裹着棉袄打着盹,一觉醒来,又是胡混的一天,我正要撤了毡布收摊子的时候,在毡布下边看到了一张黑灰色的钱包,翻了翻,里面除了几张花花绿绿的纸,倒是干净的一分钱也没有,我正懊恼的时候,随手打开折叠好的纸张,只见上面盖有公社的印章,还有公社书记陈定邦的签名。

    原来光屁股过日子,万事不求人,没必要去讨好谁,我最多把钱包扔到一边,可现在不一样了,大小在街面上做着生意,认识个领导也好办事。

    这陈书记是南方人,取名定邦有治国安邦之意,可在我们这,念顺口了就成了土语“腚膀”,再加上他人比较胖,腮帮子高出脸皮二指来,私下里大家都喊他腚膀子。

    还有一条,这陈书记是解放前的老革命,解放后作为第一批干部在本地工作,又娶了这里的媳妇,算是定居下来了,先是在工商局,后来到果园厂,多少和我现在的生意沾点边,当然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我捂着钱包往公社里走,心想书记多少要给根烟,烟不能抽要别在耳朵上,走在大街上也让其他人看看,当然他们不问是不好提起来的,要想着怎么能提到别在耳朵上的烟…

    想着想着就到了地方,我正要往里走,看门的老头一把把我拦住,硬是不让我进。公社以前我是来过的,那还是几年前,还没开放的时候,那时候也没有看门的,男女老少谁都可以进,就连鸡鸭也能跑进去,现在开放了,反而老百姓进不去了!

    看门的老头上下打量着我,问:你是干啥的?

    我说:我来送钱包的?

    老头听完就笑了,说:现在蒙世的换了花样了,你拿个破钱包,就想混进去!

    我看和他讲不上理,就掏出钱包,扯开那张纸给他看,他不认识字,可瓶口大小血红的红印章他倒是认得的。

    他看见了红印章才说了句客气话,说让我先等等,他去给叫人。

    不大会他出来了,身前跟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年轻人走过来,接过去钱包,翻了翻、又看了看。

    扭头对看门的老头说:这是陈书记的钱包。

    又回过头对我说:谢谢你了老大爷,你在哪里捡到的,捡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我心想总算来了个明白人,就给他说我如何一早来卖罐头,天气如何的冷,掀开毡布如何看到的钱包,如何罐头没收就送了过来。

    他好像对这些毫不在意,反而一直问捡到的时候什么样… 等他问了好几遍我才反应过来,他这是怀疑我把钱密下了,想到这,我脸涨的通红,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没想到做件好事,没落着好,还惹出一身骚来。

    看门口吵吵嚷嚷,陈定邦从院子里了过来,他身材胖大,头发浓密,脸皮晒的黑红,两只眼睛因为细小变得瑞利,人还没到,就听到了他洪亮的声音:什么情况?

    年轻人走过去,趴在耳朵上耳语了几句。

    陈定邦听完收起笑容,大声的说:瞎说,要是这样,人家就不会送来了。

    这样一说,我才放下心来,他热情的给我握手,我听他的口音,倒和我蹲监狱的地方一样,我伸出手去,收着肩膀小声的说:领导是南方人吧!

    我这么一问:他惊了一声,说你也是南方人吗?

    我怎好说蹲监狱的事,只说我年轻的时候,四处唱大鼓,倒是去过南方。

    他听我会唱大鼓,又感激送回了钱包,拉着我就往外走,多少要一起吃顿饭…

    正是:

    时来金变土,运去土成金;

    陈定邦也不单单是请我吃顿饭,他听说我能唱大鼓,平时上面的领导来视察,吃喝完了总显得太单调,如果有人能给唱上两嗓子,那就有意思多了。

    唱了几十年的大鼓,我是一刻也不想唱了,我不止一次想把那破鼓砸烂,但一想不知什么时候又揭不开锅,还要靠他糊口,才又留下。

    人头上有帽子,说话也有分量,我自认为是走南闯北的,见了当官的反而不知道说什么,硬捡了两句不疼不痒的话,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陈书记说起了他的家乡,那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一到秋天,稻谷金黄,桂花飘香,汁水丰盈的橘子吊在树上,像一个个小灯笼,提起橘子,这我想起了橘子罐头,想起了老罗的罐头厂,我给他讲今年在南方的见闻,同样是一个省,南方的城市干的热火朝天,就连乡下也是遍地的企业,我那做罐头的手艺就是在南方学会的,不仅一季能有好几万的利,连老百姓也能多挣个活钱。

    陈定邦一听,也来了兴趣,他没想到一个干瘦的老头还有做罐头的手艺,现在从上到下都在搞经济,他倒是一直想树个标杆,无奈这里是传统的农业镇,去年县里搞“比学先进”,其它乡镇多少有几家像样的企业,而李家官庄只报了个养羊的项目,就是那五百只羊还是几家拼凑的,以至于县里的领导,隐晦的批评他,要多想年轻人学习…

    今年年底又要评比,现在主要看的就是各个乡镇工农业产值,靠农业是白搭,工业一进一出都是钱,而且还能带动农户就业。

    陈书记惦记着罐头厂,我却心想着砸在手里的罐头,我也不是诚心的告状,只说我做的罐头是顶好的,从原料的选采、到蒸煮的火候,再到酸甜的比例,都是我一手操持的,只是做好了没有销路,供销社不要,靠我每天出摊子,不知猴年马月能卖完,卖完这些,明年无论如何我也不干了。

    陈定邦一听,还有这样的事,本地供销社就该扶持本地的企业,更别说镇政府一年在供销社的花费,说完就让戴眼镜的年轻人写了个条…

    等饭吃完已经是后半晌,我顾不得早晚,来到街上,帮着看摊子陈老幺一个劲的埋怨我;我说和公社书记吃饭耽误了,他起初是不信的,直到我拿出别在耳朵上的大重九香烟,他才相信,这街上确实没几个人能抽这样的烟。

    我收拾完,把罐头拉去了供销社,天冷的厉害,供销社里一个人也看不见,只主任和一位漂亮的售货员围着火炉子烤火。

    其实我是知足的人,结钱的时候,主任哼哼唧唧的说些为难的话,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供销社里的罐头有两样货,一样白糖的,一样糖精的,一样的价钱,有关系的、懂行的给拿白糖的,没关系、不懂的就给拿糖精的。

    我低声给他说:我不要多,够个本就行,四毛,多出来的都是你个人的。他先是一愣,然后推脱着说不要,我捂住他的手,又斜眼看看一旁的售货员,他也就收下了。

    我是怎么也没想到,天天愁断肠子的问题,上面一张纸就解决了,我也第一次觉的—“挣钱”,也不是什么难的事。

    尝到了甜头,我心也就大了,梨子和橘子不一样,当地人收了梨子,有的储存在地窖里,可以放到来年的四五月份,去果园厂一看,一个个烟囱从地里冒出来,前面鼓出一个半圆的鼓包,这就是存梨的地窖。

    地窖深入地下三四米,上面是半圆的券顶,形如陕北的窑洞,用砖砌好,外面埋上黄土;新下的梨子,在外面凉半个月,不急着卖的,就可以把梨子运到地窖里来,进了地窖,常年恒温,离地三四十公分搭上木架,把一筐筐梨子码放在木架上,既干净又通风;为了防止水分流失,三四天泼上一桶水,什么时候想吃,拿了出来和新摘的一个样。

    只要有钱,梨子可以整年的供,做成罐头,挣得可就不止这一星半点了。

    人一辈子都在找自己的命,有的人找到了,就有了好命,有的人一辈子找不到,就是孬命;种地没能让我糊嘴,唱大鼓也没让我翻身,我认定了,我的命就是做罐头。

    陈书记是我的贵人,我要想办法把他栓住,就像他裤腰上的皮带一样把他栓住。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