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化

    推开和室的门时,冶太总觉得似曾相识。

    他会觉得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让他差点久抓住那团乱麻的第一个线头,但随后就会把一切抛在脑后。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是第59次推开那扇门。心中的某种执念将他锁在这里,一次又一次无止尽地重复,自己却浑然不知。

    和室里传来微响。

    松鼠?

    冶太推开门。

    一只小鸟单腿立在窗棂上,伸喙理了理下羽毛,然后探探头,乌黑的眼睛轱溜溜看着他。

    原来是你啊。

    冶太看着小鸟,忍不住笑了其来,准备离开,却突然一愣。

    小鸟的爪子底下按着什么,它低头用力一啄,脖子一缩,将撕下来的那一小片全部吞进肚中。然后低头,又是一口。

    这时冶太看清了,那是一只蝶蛹。

    薄如蝉翼的宁静被什么刺破,过往记忆突然呼啸着席卷而来,携着霜糖与血色,那么猝不及防,几乎将他打翻在地。

    他僵硬地转头。第一次发现暮光中的少女盖的并不是小花被,那只是蔷薇色的被子上,一片又一片干枯的血迹。

    雷声轰鸣,灰烬倾盆而下,有什么东西瞬间坍塌,满目的白色中,少年终于睁开眼睛。

    看到天画师的那一刹那,他轻声说:“我要我们的船。”

    秀惊讶:“风暴会把海浪中的东西冲到山的对岸,但是你的船应该已经面目全非了,如果需要,我可以为你画艘船。”

    冶太摇头:“我要找到我们的船,修好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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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见之夜已经过去整整三个月了,万叶已有凉声,远去的少年依然没有回来。

    妈妈牵着绫乃站在海边,黑色的海浪不停攀打林立的礁石,涛声往复中,苍白的少女仰起头,乌云遮蔽了月光,只看到黑色的天空和大海,古井幽深的颜色。

    就是在三个月前,她和妈妈站在这里看着成群的蝴蝶姬掠空而去,像是漫天秋叶在风中做最后一场辞别。那样的飞行要持续三个月,然后,她们会在在第一场雪落下之前到达琉璃海,唱着古老的歌谣在月光下起舞,祭奠新生。

    脸上有微湿的感觉,绫乃以为是飞溅的海浪,伸手,却发现有微凉的东西落在指尖。

    “要下雪了呢。”少女微微笑了。

    妈妈轻轻把绫乃的头揽到自己的胸口:“回去吧。”

    “嗯。”

    绫乃说着,却没有动。许久,才轻声说:“妈妈。”

    “嗯?”

    美智子低下头看着她。

    少女伸出双手,微笑着拥抱她的母亲,夜色隐去了她的苍白,刹那的容光似乎连夜色都为之黯淡。

    十六年前这个女子的慈悲改写了她的命运,带来可供终身回望的温暖与悲怆如海的痛楚,但如今,一切都要结束了。

    “要再见了啊。”

    妈妈愣了:“绫乃?!”这一刻,一向温和从容的女子看上去也有些慌乱。

    “要在这里说再见了。”少女依旧微笑:“蝴蝶姬的归宿是大海啊。”

    她张开双臂,海风似乎也因不安而狂躁,粗暴地将那一头曾如墨玉而今已枯槁的长发挽向身后,少女闭着眼睛左右轻摇,仿佛在模拟飞翔。

    美智子慌乱地伸出手,但还是晚了一步,少女飞扬的衣角轻触到她的指尖又飞速逃脱。

    纤瘦的身影带着无可挽回的决绝,从高高的礁石坠落。

    重重的落水声,四溅的水花刹那间已化为汹涌的海浪,奔赴在黑色的浓夜与大海中,再也不见。

    再也不见。

    美智子茫然站在那里,十六年前她就站在这里送走了深爱的丈夫,十六年后,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夜晚,她又不得不亲手送走心爱的女儿,仿佛这海岸是一个永恒的牢笼,将她困在岸边只能一次又一次目睹心爱的人死去,如同一个束手无策的,被诅咒了的幽灵。

    那一刹那,美智子仿佛老去了十岁,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止歇,巨大的涛声平复下来,厚厚的云层慢慢散去,露出深蓝色的天空。

    突然,云烟茫茫的海面上,月光破开一道银色的小径,一艘小船就像流星一样破空而来,上面依稀能看到两个人影。

    连美智子都被那样的光华所吸引,忍不住抬头张望。

    月色中,一个人从船上纵身跃进大海,许久,抱着一个瘦削的身体上了船。

    “妈妈!”

    小船终于靠岸,

    浑身湿透的完也,开船的冶太,还有沉睡不醒的绫乃——她的三个孩子。

    片刻怔忡后,美智子终于伸手掩面,身体无声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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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走了!”

    完也用力拥抱了妈妈一下,快步踏上小船,回头用独眼望着满脸担忧的美智子,一笑:“别担心,没问题的!”

    绫乃还在沉睡,但冶太说,妖精不会被淹死,她只是太虚弱。

    还是冶太的主意,天画师无法为绫乃画出翅膀,却可以画出一艘很快很快的小船,快到在初雪之前到达琉璃海。

    他们找到了这艘小船,修好它,然后,秀尽他所能为这艘船画了一对速度可以几乎比拟飞翔的桨。

    便是这样,到达琉璃海也要整整半夜。

    算来,蝴蝶姬们飞翔了三个月,今夜也该到达,所以,只要他们在蝴蝶姬们起舞前赶到,一切还来得及!

    想到这里,完也推着小船的步伐也不住加快,就在小船浮在海面上的那一刹那,完也突然想起什么,直起身子,缓缓转头。

    ——冶太没有跟上来。

    “冶太?”

    头发乱糟糟的少年站在海岸,声音平静:“完也,到达琉璃海的时候是午夜。”

    完也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秀画的东西无法超过一天。

    他突然明白了当时冶太为什么执意要找回这艘小船并修好它,然后让秀在小船上作画。

    “我会在这里守着灯塔。”

    完也用力点点头,继续往前,片刻,又止住。

    他抬头望着前方浩瀚无垠的大海,深吸了一口气。

    “冶太,其实你早就知道吧。”

    “什么?”冶太一愣。

    “秀说,蝴蝶姬要飞到琉璃海,只是因为那里是座蝴蝶冢。”完也没有回头:“你早就知道吧?绫乃无论如何都活不过十六岁!”

    巨大的涛声湮没了一切,冶太只是沉默,什么都不说。

    许久,他说:“我会在为你照亮来时的路。”

    风声飒飒中,头发乱糟糟的少年极轻极轻地笑着,他挥挥手: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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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为这艘小船点缀了辉光,因此,即使是高山之巅,也能看到那艘小船在深夜的大海中似一道流星划过。

    “真好。”细长的眼睛含着微微的笑意,秀摸摸白鹤油滑细腻的背——伸出去的手却有一小半隐没在了白鹤的身体里。

    成为天画师时,他曾与雪原签下契约,从此独立于世,不干涉任何人间事,而从他救下冶太的那一刻起,也许这样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他轻轻摸摸白鹤柔软的肚子,它扑棱了下翅膀,用乌黑的眼睛静静凝视着自己,眼神那么熟悉。

    “是你……”

    秀突然有种云开月明的感觉,他甚至惊讶为何直到现在明白。

    “原来天画师的归宿在这里……老师……”

    暝暝夜色中依稀出现了一个红衣少女的身影,圆圆的脸上有对星辰般的眼睛,她正在人世间的某给灯下忘我地作画,随即一阵狂风,一切都消弭不见。

    不久后的某天,白鹤会驮着她飞来这里,她会叫他老师,他会短暂地教会她一切,送给她那座隐匿于空气中的白色庭院,然后,他会成为那张纸的囚徒,只在化身白鹤的时候拥抱片刻的自由,而她则会与雪原签下那个古老的契约,开始又一次亘久的守望。

    直到下一次轮回。

    秀微笑着闭上眼睛,面容平静:“也好。”

    也好。

    这世间的孤独太过沉重,他已不想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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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声响起的时候,正值一年最好的月光落下。

    清辉寂寂中,歌声裹住波光,裹住重峦,裹住深秋四溢的风,也裹住这片琉璃般的海域和海面上那座小小的岛。

    一直沉睡的少女也被这样的歌声唤醒,奇迹般地,从船上站起。

    她在独眼的少年唇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吻,然后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向不远处那群白衣少女。

    “绫乃,会再见的吧?”完也在身后轻声说,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照顾好妈妈和冶太,好好活着。”

    含着笑,少女走向远方,没有再回头。

    月色清寒,少女们扬起斑斓的羽翅,在这片明月之东的海域继续古老的歌谣。飞舞的姿态并没有沾染长途飞行的疲惫,轻地像雪,一如她们的歌声。

    唯一一个折翼的少女站在巨大的明月下仰着头,目光追溯那些半空中的剪影,不停咏唱。

    月光渐渐消散,来自深渊的夜弥漫起白雾。江山沧海,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过了很久很久,少女们终于停止歌声,一个接一个地落在海面上。

    花音拉起绫乃,用巨大的翅膀裹住自己和她,以一种极致安宁的姿态缓缓下沉。

    她们会用整整一夜沉到琉璃海幽深的腹地,然后陷入沉睡。

    初代天画师于此涤笔,于是海底冰冷的水流有着神奇的魔力,那些翅膀会在海底变为坚硬的蚌壳,里面的少女会在经年水流的冲刷下渐渐融化,变为养分滋养自己的心脏,直至十年后,心脏化为一个小小的胚胎。

    那时蚌壳会变得很轻,轻到可以随洋流西下,一路游荡,被潮汐送到下一个温暖的海滩。

    终到降临那一日,蚌壳裂开,将这些孩子送还山林。

    ……

    独眼的少年如礁石一般站立在海岸,不知过了多久,天亮了。

    太阳并没有升起,浓重的乌云横贯苍穹,而琉璃海早已恢复平静,镜子般倒映着无垠的灰色,仓冷如一个未解的迷。

    无人知晓这里曾有怎样的歌声与献祭,亦无人知晓这遥远的海域下沉睡着多少早夭的精灵。

    他转身走向小船。

    初雪浩浩荡荡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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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明治三十六年的秋末,独眼的少年从遥远的海域开始划桨西下,面前长路迢递,山复水重;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伫立着一座不灭的灯塔,里面头发乱糟糟的少年正裹着毛毯凝望半暗的天空;岸边的有巨大的涛声攀打礁石,有人看见穿着深衣的女子日日于此守望。

    而在多年后,月明的夜晚会有清风拂过山林,潮汐为沙滩送上神秘的礼物,如果有人愿在往复的涛声中仔细聆听,也许还能听到婴儿稚嫩的啼哭。

    那时正值夏夜,青草在荒原歌唱,玫瑰的芬芳爬过残墙,遥远处,似有人轻唱俳句,有人击节相和。

    章鱼壶中梦黄粱,天边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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