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只是一转眼，又到了头顶的风扇叶嘎吱嘎吱响起的季节。
南柚困倦地趴在桌子上透过窗户看向外头漆黑一片的夜，对面教学楼的灯亮了一层又一层，却仍然照不亮楼底那片黑暗。
杨老师又在扯着喉咙骂人，南柚很清楚他的声音，毕竟那是谢逸的班主任。
不过不仅是她，整个高二可能都能认出杨老师的声音，毕竟全年级所有班主任中，也只有杨老师钟爱在连风扇声都清晰可闻的晚自习训人，训人的声音还异常中气十足，同一列整三栋楼就没有听不见的角落。
南柚自嘲地想，或许当初谢逸站在办公室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是因为老杨积威已久吧。
自己竟然会下意识地为他的懦弱开脱，南柚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她缓缓地坐起身子，在讲台上百无聊赖的纪律委员困惑的注视下推开了窗户，窗外清冽的空气争先恐后的空气涌进来，清新微凉的气息里掺杂了丝丝缕缕的香气。
“南柚！出来！”
班主任不知道在后门口站了多久，李雪菲的睡意都被这一声喝令惊退了，僵直了身子，眼珠子撑得老大，盯紧了自己的卷面，抓着笔杆子在题干里圈圈划划，也不知道看进去一个字没有。
南柚没骨头似地慢腾腾站起身，跨过李雪菲的凳子走出去，教室里小鸡啄米的同学个个惊醒过来，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作业都做完了？就不能老老实实上晚自习？”
南柚低头凝视着自己的鞋尖，就开了个窗，又哪里不老实了？
“我都看了五分钟了，睡醒了起来开个窗透透气是吧，这么舒服怎么不回家睡？还上什么晚自习？”
“晚自习可以不上吗？”南柚闻言抬头问道，眉眼里没一点戏谑，平静而又认真，呆在这里的每一个无事可做的瞬间都让她觉得窒息。
两人对话传进教室，安静了一晚的教室里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黄涛看着眼前一脸无所谓的少女感到一阵阵地头疼，他绕过南柚，又进到教室里。
“说说说，哪来这么多话要说，出来跟我说！”
教室又肃然寂静，黄涛按着额头回到南柚面前，张了口又烦南柚再回嘴，干脆横了她一眼，丢下一句“你就在这好好看风景”转头回了办公室。
离晚自习下课还有十几分钟，走廊里的灯还没全都打开，南柚靠着墙背对着教室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这团漆黑。
楼与楼之间是昏暗的，但教室的灯光照射出去落在树枝上映出了一团又一团的莹白，南柚盯了许久，在夜间空气的香气里想起。
“广玉兰又开了。”南柚喃喃着，低下了头。
“卧槽，涛哥出声的时候，我都吓得魂飞魄散了。”
李雪菲拍着胸口描述着当时场面之惊心动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贞子观后感，南柚替她将单词本塞进手提包：“好了好了，赶紧回家睡觉吧。”
李雪菲嘟嘟嚷嚷着被南柚推着往门外走，数落着跟她做同桌有多痛苦，每天都要在黄涛的死亡凝视下小心做人，光是语言谴责还不够，边说还要边锤一下南柚的胳膊。
郁郁的心情在李雪菲的胡搅蛮缠下被吹散了些许，还不等回上几句话，两人在楼梯的转角一齐瞧见了那张熟悉的笑脸，眉眼弯弯地喊了声“学姐”。
李雪菲在南柚耳朵边上咬着牙吐槽他：“你瞧瞧他这个快乐小渣男的样，嘚瑟。”
南柚压根没正眼瞧宋立洋，伸手揽住李雪菲的肩膀，带着她径直从宋立洋身旁路过。
宋立洋没有出声多说些什么挽留她们，但南柚一低头就能瞧见一个影子不急不缓地跟着她们，与她的影子并肩向前，又交叠向后，始终没有分开过。
李雪菲没过多久也发现了，她故意不回头，却绕着南柚四蹿，每一步都踩在那个影子的脑袋上，一脚不够还要蹦蹦跳跳着踩。
“好了，别踩了，阿姨应该在等了，你先回去吧。”
李雪菲一下嘴翘得老高，猛地转身斜眼瞪着双手插袋的宋立洋，随后又看向南柚，在南柚点头确认过后，一步三回头地朝着校门口走了，她伸出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双眼，又作势戳向宋立洋。
人都走出去了，还要不甘心地骂一句“小渣男”。
宋立洋也不恼，甚至笑得更开怀了，招着手跟李雪菲告别。
“又来干嘛？不怕崩人设？”
脚边躺着一片广玉兰的花瓣，南柚皱了眉头蹭着昏黄的路灯光照，好半晌也没能看清它是不是还洁白无瑕。
“当然，我只是个喜欢错了人的好男孩而已。”
南柚的眼神终于从脚边的花瓣上挪开了，看向眼前这个厚颜无耻的男生，他微微歪着脑袋俯视着自己，嘴角的笑容是他最擅长展示的弧度，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温柔又真诚，但轻吊的眼角和眼神里的讥讽又说着他分明不是。
她最终还是弯下腰将那片广玉兰捡起来，果然即使落在了地上，没遭过践踏的花瓣还是干净如初的，南柚将花瓣放进口袋，抬手嗅了嗅指尖的清香，失去了和宋立洋对话的欲望，敷衍地“哦”了一声。
“为了劝我不要喜欢你，她还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南柚微微扬着脑袋看他，手揣在口袋里摩挲着那瓣光滑的花瓣，挑高了眉示意他有话快说。
“她说，你为了活下去，在火灾里丢下了父母自己逃出来了，所以你活该一个人。”
眼皮不自觉地轻轻跳了下，嘈杂的校园里一瞬间似乎只剩下了南柚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咚咚咚咚”地越来越快，让她的呼吸也变得困难，掌心的广玉兰在恍神的刹那被尖锐地指甲刮破了。
谣言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拔地而起。
那个抛弃了受伤的父母独自逃跑的女生。
许多人的视线偷偷地落在南柚的身上，在校园的路上擦身而过时，在体育课分班上课时，即使在小卖部里也能听见自己的名字，他们兴致勃勃地聊着那些所谓的真相，路过时看向她的眼神确是全然陌生。
他们对故事中心的人物其实一无所知。
那是谁，他们也并不在乎。
教室里窥视着南柚的人也有很多。
李雪菲翘着二郎腿倚靠着后桌，看着教室里乌烟瘴气的样子，想起了高一刚出事那会儿，原来当时南柚坐在那里，面对着一屋子里或同情或恶意的探究，就是这种感觉。
恶心，所有这一切都让人作呕。
周超和谢逸私底下都问过李雪菲，南柚现在状态怎么样。
不好说，南柚比高一的时候要表现得平常心很多，周考总还是维持着班里前三的水平，偶尔李雪菲开些玩笑她也会笑着应和，但不知道为什么，南柚上课也睡，晚自习也睡，眼下的青色却越积越深。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南柚，只是担心她现在的状况，总觉得还是要发生点什么。
事实也证明，不好的预感从不会出错。
那两张面孔南柚和李雪菲都不熟悉，她们却像是故意等在南柚回教室必经的路上，体育课下课喧闹的人声依然挡不住她们挑衅般的对话。
“是她吧？”
“对啊，她爸妈生了她也是倒霉吧，死都不瞑目吧？”
“绝了，怎么还有脸活着啊。”
很多人都听到了这些话，喧嚣的大环境里突现了一片小范围的寂静，大家都顺着对话的人将视线投落到南柚的脸上。
李雪菲一个旁观者都气得胸口疼，她拉着南柚的袖子想带她离开这里，扭过头看见南柚的目光却被吓住。
那双时常让人觉得漠然的眼里布满了血丝，那一瞬间，南柚眼底的戾气几乎化为实体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南柚缓缓地朝着说话的女生走去，她的步调像是完全没有受到旁观者注视的影响，不急不缓地脱下了自己的校服外套，搭在臂弯里将外套整理好。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猛地抬手，整理好的校服外套像是一根坚实的布条狠狠抽在那女生脸上，校服的塑料拉链在那张算得上出彩的脸上用力刮出了一条红痕。
“啪”的一声，清晰可闻，空气陡然凝固了。
人群中四处响起吃惊的吸气声，刚刚站在一旁附和着被打女生的同伴在对方的惊叫声中被吓得倒退了几步，一下就远离了这个事故中心。
女生不敢置信地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颊，一抬头还不及去看南柚的神情，发现大家都驻足在这里看着这场好戏，疼痛和羞愤的情绪交织着像冷水入油，在她脑中轰然炸了锅。
她尖叫着扑上前，还不等将这她一巴掌还回去，南柚倏地抬手将自己的校服套在了她的脑袋上，天昏地暗间，她被南柚按倒在地，她慌乱地对着身前的人挥臂反击着，但南柚对她的扑打不闪不避，只是双手交叠着牢牢按住她的颈脖，一点一点用力收拢了十指。
南柚的脸被女生挥舞的双手打到了不知多少次，女生规整的指甲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道鲜明的痕迹，最严重的一下差点就戳到了眼睛里，眼角被刮出一道浅浅的血痕，但她只是咬着牙巍然不动地压坐在女生身上，紧紧掐着她的脖子，冷厉的目光威慑性地扫视过所有试图靠近拉架的人，逼迫得围观的人都尴尬地扭过头去逃避她的视线。
身下的人双臂很快就不再挥舞，只是奋力抓着南柚的手腕试图脱身，南柚纤细的手腕立时起了红痕，但她的双手却没有丝毫松动。
“南柚！”
谢逸和周超刚刚结束了器材的整理就瞧见了这一出，叫着她的名字，狂奔着破开人群来阻止她。
南柚没有抬头，垂下眼凝视女生的瞳孔却只是空洞的平静，平静到让谢逸觉得疯狂的程度，他上去掰开她的双手，将她从女生的身上拽起。
和众人想象得不同，南柚毫不恋战，一丝犹豫也没有地顺着他的动作立刻起身，手里还抓着自己的校服，等看到地上的人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得直发抖，她又皱着眉头将外套丢在对方身上。
“不是想要看我的反应吗？满意了吗？”
没有一个人说话，场面静得只剩女生的哭泣声。
“活着确实也没什么意思，你要是非想找点事情，我看你下去了是不是也一样爱说闲话。”
她吊着眼角冷眼环视过周围神色各异的人，看回地上的女生：“别让我再听到我爸妈出现在你的嘴里。”
南柚狠狠甩开谢逸紧拽着她的手，头也不回离开了这里，人群都惊恐不及地避让开了她，她单薄的身影逐渐远去，就好像在这个世界，她原本就是这样孤身一人。
“你怎么不拦她？挨处分怎么办？当初说我不是很行？”周超回过神来问李雪菲。
李雪菲横一眼哭得喘不上气来的始作俑者，气得手指尖都在发抖，咬着牙愤愤地说：“拦？我没帮着上去打人就不错了。”
南柚回了教室就趴下了，剩下的两节课再也没抬起过头来。
教室里许多人都在当场，大抵是被南柚当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气势震慑到了，一时间整个教室气压都低了下去，下午上课的时候连说小话的人都少了很多。
物理老师下课时还开玩笑地同他们说，今天的课堂纪律出奇得好，要和班主任黄涛说，好好表扬表扬十班的同学。
教室里一堂哄笑，李雪菲却笑不出来，南柚的脑袋埋在臂弯里背对着她，这个姿势已经维持了两个小时，连动弹一下都没有。
她指尖轻轻碰了碰南柚：“吃晚饭了，你有没有什么要吃的，我出校给你买了带回来？”
身前的人没做声，静得像是睡过去了一般，但李雪菲知道南柚并没有入睡，她没有办法，只能起身出去，想着随便买点什么回来带给南柚。
陆笙看到来电显示是南柚时，着实没能反应过来，他下意识抬眼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太阳还在地平线以上，天空还是一片明亮的白昼。
“喂？”
他摘下眼镜，轻轻按了按发胀的眼球。
那边声音不是很清楚，陆笙以为是信号不好，皱了眉头从书桌前站了起来，又“喂”了一声。
“陆笙，我忍下去了怎么办？”
空荡荡的教室里，女生带着鼻腔的轻问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缓缓消散。
陆笙才意识到，不是信号的问题，是女孩儿隔着手机在哭，应该是忍得很辛苦，她声音很小，断断续续地传来抽泣的声音，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
一股无名的恼火突然就窜上了心头，他咬牙忍住这股莫名的郁结，问她：“我去你们学校，在教室里等着。”
陆笙火大地挂了电话，套上外套就往门外走，正碰上罗婷下了班开门进来。
“你去哪儿，晚上还回来吃吗？”
“不回来。”
他这会儿正在气头上，他倒要去问问，什么破学校，让人读书读得天天一肚子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