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天

    凤至坐在书房里,听见裙摆在回廊地板上疾行摩擦的窸窣声响,暂搁了笔墨。

    他起身推窗,见院子里已上了灯,自言自语苦笑:“终于……想起来了。”

    研墨的美人放下犀照点金墨块,在凤至肩上添一件白狐皮袍,柔声道:“今晚长公主攒的接风宴阵仗不小,今天上午又特地着人催了夫人一次。公主府的马车就在角门那候着,见夫人进了府才回去的。老太太、太太、二房、三房、五房也都准备用膳了,车马行李皆预备妥帖,晚饭之后就能出发。夫人晚上要用的几套裙袍首饰,咱们上个月就已预备好了,奴婢现在去呈给夫人挑选。”

    “自作聪明。”凤至不悦,咳了两声,递给美人一块手令:“去告诉何洛,鱼快醒了,计划提前。”

    美人鲜少被凤至训斥,红了耳根领命退去。

    这边姜三醒关上房门,将自己反锁在房间,心跳如鼓。

    刚才跟小仙儿聊到和尚庙里能修道,她脑海中忽然闪回过一个场景。

    有一年冬天,长姐未出阁时经常去寺庙里进香,回来之后身上却总有一种道观才用的降真香气味。

    当时她才七八岁,傻傻问长姐:“你不是和祖母去拜菩萨,怎么去的道观?”

    那时候长姐怎么答的?

    长姐忙捂住她嘴巴叫她不许再讲,她从未见过长姐那么凶的样子吓得哇哇大哭。

    于是长姐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哄着,和她拉勾勾约定:“答应姊姊,他们若叫你上山进香,一定要装病。这件事再不准跟任何人问起,如果你乖的话,等长大了姊姊全部都会告诉你。”

    后来长姐嫁了人,再后来难产死了,一直没有告诉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她也因为小时候脑子坏了向来记不住事,压根再也没想起过那天约定的事。只不过每到上山礼佛时,她就会碰巧遇上大灾小病没法出门。以至于嫁人之前她竟一次都没有去过寺庙进香,祖母经常恨铁不成钢的说她没有佛缘。

    姜三醒靠在雕花门板上,额头一跳一跳的作痛。她总觉得脑子里好像爬进一条小虫,有什么被遗忘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长姐去世的时候,她已经十四岁了。所有人都说她是难产而亡,姜三醒心中却始终存着个模糊的记忆:长姐将食指压在唇上叫她不要出声,随后便淹没在浑浊的湖水中。

    直到此刻,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这不是梦境或者幻觉,而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实……

    那么长姐必定交代给她一件重要的事情,但是被她忘记了。

    由于姜三醒记性不好,姨娘从小就训练她在日常用品中给自己留线索,提示重要的信息。她确信如果长姐真的给自己交代了什么事,她必然会留下线索带在身边。

    距离晚饭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姜三醒开始逐个扫视卧房内每一件陈设。

    从身后两扇门板起,窗纸、妆台、屏风、房梁、帷幔、床铺……她的视线最终锁定衣柜旁边一口松木箱笼。

    凤家是一等钟鸣鼎食之家,吃穿用度虽不奢靡,但品质俱是上乘。凤至平日不住在卧房,但陈设仍然巧妙精致。卧房的家具以紫檀为主,最差也是红木,樟木榉木已是少见。

    这口松木衣箱虽覆了一层的匠心独运的雕花漆衣,却难掩材质本身的廉价感。箱子锁扣上挂一串生锈的九连环,姜三醒十分确定,这绝对就是她从姜府带来的陪嫁。

    其实当年她一共有一千抬的惊人陪嫁,曾经轰动密都一时。有人说姜家为了把女儿嫁进凤家,拼上了全部家底;也有人说,一千抬嫁妆估计有九百抬都是不值钱的货色。

    而姜家上上下下心里清楚,除了姜三醒自己准备的那口寒酸松木大箱,其余九百九十九抬都是真金白银的实抬。

    说来也奇,出嫁前一晚,向来一毛不拔的姜家祖母忽然贴出体己钱,为不得宠的庶女三醒置办了足足九百九十九抬箱笼作添妆,从锅碗瓢盆到田契商铺样样都是按顶格采买。

    由于嫁妆太多,大婚当天密都南北大道上甚至给绵长的送嫁队伍单辟了条通道,仍然足足走了三个时辰才运完。凤府还给姜三醒单独腾了进院子,专门作为她放嫁妆的库房。

    九百九十九抬楠木大箱全部登记在册入了库房,唯独这口松木大箱随她进了栖梧堂。

    她站在箱子面前,神神叨叨对着锁扣上的九连环拜了几拜。这连环她小时候第一次破案,事主送给她的。

    这会儿时间紧迫,她实在没心思解连环,抬脚踹开木箱在里面翻找起来。里头全是她做姑娘时攒下的衣裙,她嫁入凤家四年,一次都未打开过。

    十二套四季新衣,浆洗得干干净净躺在箱子里,都是姨娘在世时为她亲手缝制的嫁妆。

    姜三醒鼻尖泛酸,果断抑制住上涌的悲伤,继续向下翻找。果然,在箱子的最底部,她找到一件不属于自己的马面裙。

    姨娘为她准备的新衣全部成套,从外衫内着到罗袜全部按颜色款式分类,一件不多一件不少。唯有这件压箱底的马面裙,只有下身裙摆,没有配套上衣和里衣。不仅用料讲究,做工更是妙得惊人。

    裙摆褶子上的两面绣巧夺天工,绝不是姨娘的手艺。而长姐当年名动密都官场,跻身大宪三姝之末,靠的是一手惊为天人的绣活儿。

    这裙子绝对出自长姐之手。

    姜三醒取剪刀割开布料,不出所料先从腰带里抽出一张花笺。花笺蜷成一个细卷,她小心展开,上面竟赫然是自己的笔迹。

    幼稚的小楷写着一串减字乐谱,她左右手跟着乐谱比划了下,嘴里哼出一段奇怪的调调。

    剪刀跟着绗线继续往下走,姜三醒发现裙摆内侧曾经被人拆过,又用拙劣的针法缝好了。

    很快,她在裙摆的一个褶子里找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用织金的绣线从外头反着绣进裙摆里侧。那绣法可称得上巧夺天工,从外面看金光闪闪的细线是裙摆的奢侈点缀,只有狠心用刀子裁开才能看见里面暗藏的玄机。

    正常马面裙八个褶子,精致一些的最多有十六个褶子,可这条裙子有二十四个。姜三醒挥舞手中剪刀,一口气将二十四个褶子全部拆开。

    里里外外翻遍,一共找到二十四个男人的名字。而这二十四个名字,每一个她都如雷贯耳,因为他们全部都是大宪呼风唤雨的上位者。

    其中身份最低微的一位,正是她的夫君——凤小将军,凤至。

    门外响起压抑的咳嗽声,凤至敲门轻声道:“夫人,我可以进来吗?”

    姜三醒惊得汗毛倒竖,忙蹑手蹑脚收好裙摆,开门将凤至请进屋内。

    这是大婚后凤至第一次进来栖梧堂卧房。

    原来略显空旷的套间被各色花草玩具面人泥塑填得满满当当,虽然令人眼花缭乱但也错落有序,却别有一番不属于凤府的人间热闹。

    凤至知她屠城时被吓坏了,御医说她有兵火失心的症状。如今看来倒是不假,这些年她爱好囤积,从金银珠宝到米面粮油都屯了不少,没想到都堆在卧房。

    他揉了揉额角,拉过房间内唯一一只矮凳坐下,也不说话,指节在桌板上有节奏的轻敲。

    姜三醒看凤至这个架势,就知道他焦虑了。

    凤至一焦虑,就说明即将要死人,或者已经死过了人。

    她从未想过凤至会进卧房,沁出一脑门子冷汗试探道:“这次险些给夫君添麻烦了,我最近不会再出门了。”

    凤至看着姜三醒颈子上紫黑的指痕,眼神晦暗道:“你替醒魂司做事权且当作消遣玩乐,开心就好,我不会干预。不过王炳胜护不住你,后面出门要带上府里的人。”

    姜三醒点头应下,心里却在疯狂打鼓:这个王炳胜是谁?

    凤至看她魂游物外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提示道:“老狗,王炳胜是老狗的大名,就是你常提到的狗爷。”

    姜三醒恍然大悟:“哦。”

    两人静默半晌,又听凤至开口问道:“长公主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姜三醒点头:“断了一只手。我猜他另有筹谋,会自行回到公主府。夫君要亲自向长公主禀报吗?”

    凤至愣了下,摇头道:“不用。你们女子之间的交情,我不掺和。”

    凤至脸上辨不出喜怒,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板。不说话,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姜三醒脆弱的神经被拉扯到极致,她意识到自己真的非常害怕凤至。

    她能读出大多数人的动作表情,清楚地知道每个人想要什么,但她从来读不出凤至。

    不过她十分确定,如果凤至想,绝对会是一个出色的刑讯官;或者恰恰相反,他也能做一个完美的罪犯。

    姜三醒犹豫片刻,开口问道:“夫君十几年前在岁山修道时,可曾恰巧遇见过我长姐姜一白?那时她常去山上进香,不知是她是否去过夫君所在的灵露寺?”

    钟鸣三下,院落里响起一叠声催促晚餐的细碎脚步声。

    “对不起。”凤至艰难开口,他没有正面回答姜三醒的问题,“我们之间的全部因缘际会,全部因我而起。我从来不是个好人,但也没那么糟糕。再等我三天,等事情全部结束的时候,我会给你个交代。”

    他始终没有看她,他害怕在姜三醒眼中看到任何情绪。

    姜三醒也永远不会知道,曾有那么一个时间点,任何来自她的情绪都有可能将他击碎。

    凤至将一个花笺本按在桌上,起身离开。

    临走前,他停在门口留下最后一句话:“从现在起,除了崔狸之外不要相信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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