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妙

    冰库建得极大,地上一层,地下两层,屋顶下还做了半人高的夹层。

    两人猫着腰沿台阶走上夹层。

    崔狸胃里如火烧般难受,一肚子怨念无处发泄:“状元,你对我的话是不是有什么误解?让你来找第一案发现场,不是让你找新的案发现场……”

    状元讪讪道:“那什么,我师姐话没说完人就晕了,我当时真以为案子能就这么结了。”

    状元忽然停下,崔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低头看去,黑黢黢的冰块正上方有什么东西,在灯影下闪着银光若隐若现。

    状元丢了个火折子下去,冰块顶部的空间瞬间被照亮,一张巨大的钢丝网悬吊在冰块上方。

    乍一看,和姜三醒在醒魂司殓房做的陷阱极为相似。

    只不过姜三醒的陷阱是竖着挂在通道上的,而这张丝网是横着悬在冰块上,面积和冰块的横切面差不多大。

    状元示意崔狸搭把手,帮忙把那半扇刚从街市上买来的猪骨肉从他肩上卸下来,两人提起猪肉四角奋力扔到丝网中央。

    恰巧此时禁军赶到清场,军士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将冰窖照得恍如白昼。

    那一瞬间,状元和崔狸清楚的看见,猪肉碎成一块块整齐的方形切块落在冰块顶部,每个肉块的大小尺寸正好和钢丝网格一般无二。

    那几块碎肉不远处,还躺着一组新鲜的人体尸块。

    男子的尸首如同拼图一般平躺在冰块顶部,除了格子状的血色切割线,几乎完好无损。

    崔狸困惑道:“怎么是他?”

    他认识死者,甚至有点相熟。死者算是他一位远房姑丈,正是下午刚被狗爷问候过的京兆府府尹贺谦祥。

    状元也认出来了,心说这下可难办了。在此之前,贺谦祥谋逆诛杀锦衣卫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们已经把情况上报到宫里,狗爷正提着刀满世界抓人呢。

    此刻他觉毛骨悚然遍体生寒,然而嘴巴一紧张就哆嗦的毛病又犯了。总忍不住想说点什么,见崔狸腰间空空如也钱袋子也没挂一个,脱口而出便是:“小崔大人,今儿这猪肉肯定得走破案经费,您、您、您具体什么时候能给报销?”

    崔狸本来一心扑在扑朔迷离的案情上,听了这话不得不转头,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把状元再看一遍。

    萧渡,字雪舟,正德四年文宗皇帝亲自殿试的状元。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穿着得体,看起来一表人才。

    很好,他现在知道为什么当年文宗皇帝会把这样优秀的人才分配到醒魂司来整理档案了。

    因为他不正常,对人类缺乏基本的同情心,对罪恶无法产生正常的恐惧感,但是对于经费报销的流程异常敏感。

    这样的人才头脑聪明又过目不忘,去财政恐怕贪墨,去军队没什么大用,干刑狱又缺乏人情。

    唯有锦衣卫这个破落衙门醒魂司……它专查奇形怪状没人愿意接手的案子,难度大又没有油水,堪称三法司的下水道。

    它的工作难度足够消化状元这种顶级智力,又能穷得能让锦衣卫都穿不上锦衣,完全不必担心贪墨问题。

    崔狸心中暗自点头,深深觉得文宗皇帝果然英明果决用人如神。萧渡这样的人才,和醒魂司搭配在一起简直相得益彰,十分适合锁死。

    而状元看着崔狸背后装刀的包袱望眼欲穿,心想这人身上即便没有碎银,包袱里面总得放点银票傍身吧?倘若他一会儿拿出一张百两银票给自己报销,又该如何给他找钱呢?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打量对方,忽听楼下一声暴喝,差点将冰库楼板震塌。

    “小狸!你怎么在这?!”

    一个虎须虬髯的健硕武将在门口望见崔狸,跳下马背一路小跑过来。

    他块头极大,将冰山一角融化出的许多尸块踩到变形出水。

    武将“咚咚咚”奔上二楼夹层,一拳砸在崔狸胸口,差点将他从栏杆掀翻下去。

    “你们两个大男人在这鬼迷日眼的看什么呢?”他爽朗大笑道:“小狸,你何时回来的?怎么不来找我?”

    “徐二哥,好久不见。”崔狸勉强朝他拱了拱手,生怕他再锤自己一下,退后几步抓紧栏杆,朝楼下望去:“回来锦衣卫休息一阵子,没成想第一天就遇见这种事。”

    那武将进来的时候着急,没细看冰库里的情况。此时借着灯火俯身细看,唬得当即呕吐起来。

    他擦干净嘴又吐了一回才道:“你们家老头子惯会折腾人!他们锦衣卫有个醒魂司你知道么?这腌臜事儿扔给他们,你就别管了,咱们哥俩吃酒去。”

    说罢,他拉着崔狸要下楼,崔狸黑着脸杵在原地不动。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这么吃瘪过,一旁状元早已笑瘫挂在栏杆上。

    状元尽量一本正经禀报:“徐统领有所不知,小崔大人便是咱们……哈哈哈……咱们醒魂司……哈哈哈……新来的主事。”

    武将惊掉下巴,声如闷雷吼道:“小狸,你去锦衣卫就罢了,做什么要进这种阴阳怪气的衙门!是不是何太监故意要整你?”

    “呵。”阴冷的声音从冰库门口传来,震得人心慌,“徐骁,干爹他老人家最恨有人背后讲他,你舌头不想要了?”

    那武将立刻脊背凉透,缩舌头噤了声。

    众人跑下楼梯,见东厂提督太监何洛衣袂翩翩站在巷子尽头,身后跟着一队飞鱼服佩刀的锦衣卫。

    徐骁倒头便拜,状元恨不得趴在地上,崔狸也行了个躬身大礼:“属下崔狸,见过厂臣。”

    三人面面相觑,皆在疑心是谁请了这尊大佛过来。

    何洛个子不高,身骨柔弱,但形貌皎如玉树。

    他在华灯初上的街市中撑一把竹纸伞,狭长的凤眼眸光流转,活像戏文里女狐妖最爱的俏书生。

    因他长相俊俏又会功夫,宫里年节女眷们看戏,总要点他客串时兴话本子里改编的小生过一过眼瘾。

    何洛极爱干净,擎着白丝帕捂鼻道:“咱家去外城接睿王夫妇仪仗,路上瞧见你们这儿热闹,顺便下来看看。”

    崔狸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睿王夫妇戍封西南,进密都必然要走南门。

    醉仙楼在哪儿?在皇城西北的雁回河附近。

    何洛要接人应该出了皇城往南门走,来他们这顺哪门子路啊?

    不妙,大大不妙。

    果然,何洛听完属下回报,思索片刻轻声哼道:“你们醒魂司下午的热闹,掌印他老人家已经知道了。贺谦祥图谋不轨,如今已经畏罪自杀,小崔大人刚回京就立了头功,咱家回头拟个折子递到内阁,醒魂司一干同僚等侯封赏就是了。”

    崔狸震惊抬头,被状元用力按住脚背,示意他忍住不要言语。

    又听何洛拉高声音继续道:“至于这院子里的麻烦,还有不到三天就是荣安宫皇太后的圣寿庆典,再加上这几日藩王进京、太子大婚的节骨眼,谁在皇城根捅了娄子都是捅了天,咱家可护不了短。你们查案辛苦,不如趁机休个长假,总比提着脑袋查案安心吧?\"

    崔狸感知到状元伏在地上乐出了声,有些担心他会询问休长假是否带薪,便一叠声应道:“崔狸明白,请厂臣放心。”

    等何洛离开巷子,三人回到冰库,立在门口看傻了眼。

    几句话的功夫,原本两层楼高的冰块竟然悄无声息化掉了一半。一尺见方的尸块顺着泄冰的沟渠源源不断滑向墙外的雁回河,这雁回河正是皇城护城河的上游。

    崔狸、状元和徐骁同时反应过来,异口同声道一句“完了!”,翻身上马朝皇城奔去。

    凤府,栖梧堂。

    姜三醒和小仙儿并排躺在浴房汤池旁边蒸脸。

    栖梧堂的浴房依天然温泉建成,温汤中的蒸汽顺着竹筒均匀铺洒两人面颊上,周身雾腾腾的如坠仙境。

    小仙儿舒服得喟叹道:“还是姐姐会享受啊,怪不得每天香喷喷的。醒魂司连个正经浴房都没有,每天尸臭熏天的,来密都一个月我感觉自己都被腌臭了。”

    姜三醒此刻安逸的懒得讲话,轻敲一下竹桌,就有丫鬟美妇娉娉袅袅端来一碟子龙井炒盐腌制的银杏果,又轻声细语问是否要按头,被姜三醒摇手挥退。

    小仙儿看得眼睛发直,坐起来惊呼:“你们凤府连端茶倒水的丫头都这么美,倒衬得你的相貌没那么出众了!”

    姜三醒阖着眼睛慢悠悠道:“这几位在府里只能算中人之姿,我夫君书房里的姐姐们才真真是仙人下凡。”

    小仙儿奇道:“你都不担心吗?”

    姜三醒忽然起了精神头,八卦的热血沸腾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她倏的坐起身来左右看看,对小仙儿比比划划做了个口型。

    小仙儿以为自己看懂了,如遭雷劈,没控制住音量不小心喊出声来:“他不行???”

    三醒忙扑过去捂紧她嘴巴,欲哭无泪:“姑奶奶,你到底会不会看口型!我说的明明是:他修行!他是在家修道的居士,打从出生起就抱到灵露寺寄养长大的。”

    小仙儿顿感无聊:“嗐,那有什么值得你小声说的,真没劲。”

    “诶?等等,凤将军打小就是居家修道之人?那岂不是……”她忽然又打起了鸡血,“岂不是一直洁身自好?”

    姜三醒一口杏仁卡在喉咙里差点又把自己送走:“我以为你会问……咳咳,正常的思路不是应该问,为什么灵露寺这个和尚庙能修道……”

    此话出口,有件事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白驹过隙间她忽然想起来什么。

    “姐姐,你怎么了?”小仙儿这才发现姜三醒手上一直也没闲着。

    她半夜随身带着的竹箱不知何时敞开,竹笔小刀面团子齐刷刷摆了一排。刚才美容聊天的时间里,她手边凭空多了五个捏到一半的面人。

    姜三醒把五个半成品面人一股脑塞到小仙儿怀里,倒豆子似的急道:“这五个是嫌疑人画像,没来得及做完,够他们找人用了。现在立刻去城北醉淮楼附近,有个冰库,告诉状元千万不能打开,嫌疑人肯定放了加速融化的装置,开门尸首会冲进护城河的。”

    说完她飞速穿好衣服要夺门而出。

    小仙儿问:“姐姐,你去哪儿?”

    姜三醒留下一句“我忽然想起个急事儿,不送了!”,提溜着裙子往卧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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