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两人没有说话。

    如果说来时的路上是拥有身处天堂的快乐，那么现在是坠入尘世，狠狠摔到地面的痛楚。

    乐极生悲有它的道理么？两者之间的落差是这么突然又巨大。正是因为出乎意料，晴天霹雳带来痛苦也伴随畸形的快感。不合时宜的快感，是先前残留的快乐还未耗尽，还是从巨大的痛苦里突变出来的？随后这一快感又衍生出侥幸心理。在期待什么呢？沈欣亲口说的那些话足以摧毁所有的希望。

    还可以抱有侥幸吗？

    这条路很长很安静。两人无声走到了沈欣家楼底下，沈欣低头说了声抱歉，转头要走进楼道。“等一下”，少昀叫住了沈欣。

    “这个。”少昀把礼物拿到沈欣面前，“就当作是离别的礼物吧。”脸上勉强挂着笑容，可是眼里分明已是泪珠点点。

    沈欣背对少昀，快速擦掉流下来的眼泪，然后转过身，像是下了十足的决定，“林少昀，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说完，扭头进了楼道，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林少昀嘴巴微张，想说些什么但没有声音。拿着礼物的手还悬在半空，等不到另一双接过它的手。少昀傻傻站在原地，好不容易咽回去的眼泪不再掩瞒，大颗大颗滚落。

    他只怪这天气太热太热……热得汗水掉进了眼里，一样的咸。

    沈欣打开家门，发现妈妈已经回来准备午饭了。

    “楼下的那个男生是谁？”沈妈双眼敏锐，射出利刃一般的银光，让沈欣不敢直视。

    “啊？嗯……”沈欣眼神躲避，怕妈妈看见她脸上还挂着泪珠。“就一个同学。”

    “不准弄这些有的没的。”沈妈猜也能猜个大概，“就算是出去工作了，也不可以自作主张谈恋爱。”沈妈提高音量警告自己的女儿。明天就要出发去边海城了，好不容易说通了女儿，沈妈可不希望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妈。没有的事。”沈欣有些不耐烦了，本来伤心的情绪现在又多了一丝丝愤怒。

    “没有最好。”沈妈借题发挥，再次表明她对早恋的态度。“别一天到晚就想着……”

    沈欣深吸一口气让心情平静下来，三五步进了卧室。身后沈妈说了些什么，沈欣听不见也不想知道。

    门一关，把所有的不快拒绝在外。

    沈欣悄悄掀开窗帘，刚好可以看到少昀的背影——那个她每次在人群中搜寻的背影——此时背微驼，头微低，两手耷拉在裤子两侧，就一直这么站着。她又再一次伤害了他，把他推向人海，为了遗忘，让他淹没在形形色色的汹涌人潮中，也让自己的感情消失在千里之外……

    伤人者必自伤。

    在少昀面前憋着的眼泪彻底淌了下来，沈欣在心里已经无数次责怪自己：你真是铁石心肠！

    少昀不知道自己在楼底下站了多久。蝉声刺耳，骄阳爬上树梢蒸发了泪珠，带来了汗水。

    林少昀挪步往回走，可惜步伐太沉太重，他走得很慢，很吃力。

    空中热气腾腾，他的背影摇摇晃晃。

    暮色将至，林妈下班回到家。林爸今天休息，在厨房里准备晚饭。

    “饭马上好！”林爸准备最后做一道麻婆豆腐。

    “嗯，阿昀还没回来？”林妈随口一问。

    “在房间里。”林爸明显压低了音量。

    林妈走进厨房，小声问：“怎么了？”一副好奇又着急的神情。

    “一进门就耷拉个脑袋，问他想吃什么，也没理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林爸学起少昀沮丧的模样。

    “今天早上出门还那么兴奋，怎么回事？”林妈追问。

    “我看他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提着早上那个礼物，估计是……被拒绝了？”

    “那可能是。”林妈若有所思。

    “阿昀，洗手准备吃饭了！”林妈走到少昀卧室前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等饭菜都做好了，林爸林妈坐在桌前正想着怎么和少昀聊聊。

    这时，少昀从卧室里出来，坐下吃饭，没有说话。

    两人注意到少昀眼角通红，一脸疲惫样，深知事情不妙，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询问。夫妻二人你向我眨眼我向你递眼色，怂恿对方去探探究竟。

    终究还是林爸扛起了话语的大旗，“阿昀，今天的菜咸淡合适吗？”

    林妈听到林爸这么说，瞬间无语，问了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不过要是换做她，她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方法。

    “爸，妈，我没事，不用担心。”少昀低着头看着碗里。

    “阿昀，爸爸觉得拒绝有时候反而是一种考验。”林爸试探道。

    “怎么说，爸？”少昀不知道自己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要不然爸妈是怎么知道他被拒绝了。

    “你知道我之前追你妈妈的时候被拒绝了几次吗？”林爸侧过头看着林妈。这一看，林妈还害起羞来。

    林爸成功挑起了少昀的好奇心。“几次啊？”

    “三次。”林爸看着林妈，幸福在彼此眼眸之间传递。

    “噢！”少昀一惊，也看向妈妈。“妈妈有点难追哦！”

    林妈虽害羞，但笑得很开心，仿佛在说，那当然了！

    “爸，你快说说，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少昀想听听父母之间的爱情故事。

    “不急。”林爸没有回答少昀的问题，反问了一句：“你知道女孩子在一段感情中最在意什么吗？”

    少昀想了一会儿，说：“应该是忠诚度吧？”

    “对！”林爸给予少昀肯定的眼神，林妈也点头表示认同。

    林爸接着说：“一般来说，女孩子比男孩子看重感情，更在意对方对自己的感情态度是否心口一致。”

    少昀觉得爸爸言之有理，点头认可。

    林爸接着说：“而且女生最讨厌男孩子嘴上说喜欢，然后没有行动了，或是碰到一点困难就转头去追其他人了。”

    “这一点，我赞同。”林妈为林爸的话作证。“当时追我的人，也不止你爸一人。但是，到最后只有你爸坚持下来了。”

    “爸，还是你厉害！”少昀打心底佩服。

    林爸一脸骄傲。“所以说，不要怕被拒绝。它是一次重新审视两人关系的机会。不合适，就及时止损嘛。所以拒绝也是一种考验，考验你们之间的感情够不够，考验双方是否足够喜欢。当然，前提是你得保证女孩子对你印象还不错，不然就成骚扰了。”

    少昀若有所悟，连连点头。

    林爸继续说：“你们现在年轻，见的人和事只有这么多。”两只手在桌上比划出一段距离，“等你上了大学，工作了，看得更多了。”一只手又挪出了一节。“那时候，你的看法、思想、审美也会发生变化。如果看过了外面的乱花浅草，还是坚定原来的感情，那就继续行动咯。”林爸耐心解释了自己的想法，看到少昀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发呆，担心自己解释得不够清楚。

    少昀像是想通了什么事，蓦地对上林爸的眼睛：“爸，你说的有道理！”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爸爸是过来人嘛！”林爸毫不掩饰内心的小得意。“总之，考验忠诚的方式有很多，但是破解的方式只有一个。”

    “我知道了，谢谢爸妈！”少昀脸上重拾了几分生气。

    林妈再一次感受到林爸散发出的帅气光芒而深深折服。她右手偷偷伸到桌子下面也给林爸竖起了大拇指。

    吃过晚饭，沈欣回屋整理行李。前几天拖延着不想收拾，现在事到临头，不得不面对现实。

    “一切都收拾好了吗？要不要我帮忙？”沈妈站在沈欣卧室门口问道，看见女儿还在斟酌一些东西要不要带。

    “收拾的差不多了。”沈欣还在纠结手上的东西要不要留在家里。

    “那些书本什么的没必要带，没用还老沉了。”沈妈看见女儿往行李箱里塞了几本书。

    “嗯，我知道。”

    “明早八点的火车，七点你爸送你到火车站。”沈妈打了个哈欠。“收拾好了就早点休息，明天还得早起。”

    “好，我知道了。妈，你先去休息吧。我就快好了。”沈欣又把多年舍不用的一本崭新笔记本装进行李箱里。

    她在日记中写下对这个城市的最后记忆。“我是我，他是他，到此为止。”

    然后把日记本塞进书包的夹层里。一切收拾妥当！明天的这个时候应该就在另外一个城市，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沈欣抬头看了眼桌上的花。薰衣草已然如枯木纷纷掉落一桌。她可以毫无牵挂离开这个城市了！但是沈欣并没有感觉一身轻松，反而有什么东西压在心上重重的。她说不清是不是愧疚感，也道不明是不是不舍？

    少昀躺在床上发呆。沈欣的拒绝是一种考验吗？

    他想起爸爸说的话——前提得保证女孩子对你的印象不错。

    沈欣对他的印象如何？良好吗？

    他又开始琢磨沈欣说的那些话。他一幕一幕回忆，一字一字回味，试图从她的话中找出破绽。

    她一开始是说，“我们之间是懵懂时期异性之间的好感，谈不上喜欢。”她承认了对自己有好感，只是算不上喜欢的地步——这无关紧要。

    可是后来她为什么又说，“让你误以为是一种好感”。

    误以为是好感？

    这么说，她从一开始或者说这一年多以来对自己没有任何好感？一瞬间的好感也没有吗？可是，她为什么否认了刚开始承认的好感？

    对！她的话有余地！有余地！

    她对自己的印象还可以，所以她的拒绝只是一种考验感情真假！对！ 老爸说的对！！

    少昀振臂，无声呐喊，像是获得了球场上MVP奖一般欢喜若狂。

    现在要向沈欣求证答案。少昀打开手机，“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你对我的好感？”想了想太直接，删掉，重新输入“你对我没有一点点的好感吗？”想了想不合适，删掉，重新写上“你今天说的那些话不是真的，对吧？”想了想，又删掉，然后看着屏幕发起了呆。

    少昀可能猜到了沈欣或许是在说谎，但是他猜不到也不理解为什么要说这些违心的话。她的顾虑究竟是什么？少昀千思万想，尝试捋出事情的原本。

    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他无奈一声冷笑。

    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她说这话的时候是那么决绝又冷漠。或许正如沈欣说的，一切都归于“误以为”，到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少昀的视线落到桌上的礼物，孤孤单单。

    他想起昨天包装礼物时的兴奋劲儿，却在此刻变成了沈欣冷漠的面容，嘲笑他的自以为。他也轻声哼一声，笑自己愚蠢。

    有始有终，少昀自言自语，最后一次了，把它送到它应该要去的主人那，然后结束一切，不留任何回忆的东西。

    亲自交到沈欣手里是不可能了，少昀只能发消息向秀秀求助。“有急事！麻烦帮我个忙。”

    秀秀收到消息时，还在吹着空调躺着追剧。“大哥，这个点了？”秀秀预料到肯定是为了欣欣的事。“什么急事？”

    少昀看了一下时间，九点半了。“抱歉，打扰了。很重要，见面说。”

    “爸，妈，我出去一趟。”少昀在玄关一边换鞋，一边说。

    林妈瞥了一眼钟表，说：“现在要出去？”又看到少昀手上提着那个礼物，顿时心里就明白了。

    “妈，有些事现在不做我怕以后会后悔。我尽量早去早回。”少昀直言。

    “嗯。”林妈有些担心。

    “出去了？”林爸在卧室里问。

    “是啊！还真被你说中了！看来阿昀要走他爸的老路了！”林妈摇摇头，叹了口气。

    “走我的老路不好吗？我现在不正幸福着呢！”林爸看着林妈，嘴角已经咧到耳后根去了。

    “可是我怕那个女孩子不值得……那阿昀不就受苦了吗？”林妈说出自己的担忧。

    “我知道你是心疼阿昀。那人家女孩子不也是她家里的宝贝吗？难道人家就不怕我们阿昀欺负她？”

    “阿昀才不会哩！”林妈瘪了瘪嘴。

    “我也相信我们家阿昀不会。不用操心他了。男人嘛就得多吃吃感情的苦，才知道珍惜。孩子现在长大了，我们管得越多，他只会离我们越远。你说呢？”林爸期待得到林妈的认可。

    林妈点点头。“嗯……你说的对！我这么想太狭隘了。”

    林爸拍了拍床，用哄孩子的语气说：“好了，不想了，睡觉咯。”

    客厅里，灯还亮着。在家牵挂的人只想告诉外出的孩子：不论你多晚回来，永远会为你留一盏灯。

    安全感就是在这样的小细节里渐渐丰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