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篇11

    时近卯时,日头未上,玉照宫偏殿内,宫女们排列成对一一相随进入暖阁,三两将梳妆用品打点整齐,其他几个侍立在床边,将床上得帷幔束起,其中一个则伸手将榻上睡眼惺忪的孟氏扶了起来。

    她半阖着眼帘,随意的问:“什么时辰了”?

    “卯时了”,近身扶手的宫女躬身回答道。

    “怎么是你来侍奉,翠珠呢?”

    “翠珠姐姐刚有事出去了”,那宫女见孟氏还是一幅睡眼惺忪的懈怠模样,便起了趁翠珠不在讨巧的心思,只蹭在旁边就面色体贴的道:“时辰还早,小主若还累着,大可再眯一会儿”。

    语落,孟氏却睁眼斜睨了她一眼,那宫女心下一跳,几番思索并不晓得自己犯了何种忌讳,只先退后三步,由一旁束幔的宫女上前侍奉,自己则跪在原地掌嘴。

    只听见啪啪两声下去,脸就涨红着肿起一半,还生怕刚刚睡醒气恼的主子犹未解气。

    孟氏抚了抚并无睡乱的鬓发,凌厉的余光落在自罚的宫女身上,挑眉冷笑道:“眯一会儿,倘若今日是要去给皇后、贵妃请

    安,这眯的一时半会儿岂非坏了大事!”

    小宫女连忙磕头,呜呜哭泣着说:“奴婢只是见娘娘还困倦着,想着又不用请安,就……就……”。

    “听你这么说,反倒是我这个做主子的不够体恤了?”孟氏面色含霜,眼角眉梢仿若凝着数九寒冬的冰雪,冻得人头皮发麻。

    昨晚守夜的宫女晓得这是孟常在昨晚没有睡好,今儿起早怒气正盛,寻着个错处出气,怪也只怪她自己要强露头。

    明知自家主子并不如外人所传那般平易近人,现在人人都生怕这股无名火烧到自己身上,一时间四下里竟没有一个敢上去为她说情的。

    孟氏由着其余的宫人伺候着,净过面后便坐在梳妆铜镜前醒神,她闭着眼睛,让身后的宫人给她挽了一个素雅的盘头发髻,听着耳边啪啪不绝的巴掌声,只觉得吵得头焦心烦。

    “罢了”,她睁开眼,目光里满是克制的沉郁,只透过面前的铜镜打量着跪在身后红肿着脸颊,不敢抬头的宫女,“本小主说过多回了。”

    “主子的事,从不容置喙,你倒好,越过自己份内的事,安排起小主我来了”。

    宫女闻言,咣咣把头响亮的磕在地板上,带着哭腔道:“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孟氏醒了神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面色也一点点回暖起来,瞧着与平日里温婉贤淑的模样恢复的毫无二致,只是眼角眉梢却俱无笑意。

    她慢声道:“瞧你们都是我宫里的人,我自然是个个都心疼你们,只是身在深宫,怎么能不步步小心,我平日里对你们罚的重些,你们出去才不会犯了规矩。”

    说完,她回过头,看着跪在地上红肿着脸,哭得眼泪汪汪的宫女,森然问:“你可省得?”

    小宫女咬紧牙将眼泪逼回到眼眶里,弯腰再次将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恭顺道:“奴婢谢小主教诲,日后必铭记在心,绝不再犯!”

    “既明白了,便下去敷药吧,擦干了泪,把脸上的粉扑扑”,孟氏从妆匣里摸出一支素雅的碧玉双鱼簪比在头上,“莫要教外人见了,以为是本小主刻薄了你”。

    “若是在外因面瑕冲撞了贵人,或是被有心人听去了什么,那可就不是今日玉照宫中几个巴掌这么简单了!”

    小宫女明白这是孟常在有意敲打,心知自己脸上伤好这几天,怕是哪里都去不了了,但还是喜不自胜的连连谢恩,回身赶忙细步掀帘弓腰从内殿里退了出去,直把一同挑帘进来的翠珠惊了一跳。

    两人对视一眼,翠珠从她面颊上的伤掠过,心里有些骇然,小宫女则不敢与她搭话,只低头见过礼后,就匆匆从她身侧走了出去。

    翠珠心里一时间翻江倒海,生怕孟常在还没消气,又怕她等久了,只好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换上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走了进来。

    她走到孟常在跟前时,孟氏正因为头上的碧玉双鱼簪太过素气而发愁。

    翠珠到底是在她身边服侍多年的近侍大宫女,只从簪匣里瞥了一眼,便挑出一支攒珠描金喜鹊珠花给她簪上,果然孟常在整个人配着的烟紫色瑞纹暗饰宫装,立时便鲜亮了起来。

    孟氏很是满意,对着铜镜左右来回瞧了瞧,嘴上只不经意的问:“一大早上哪儿去了?”

    翠珠躬身立在康氏身侧,小心回话道:“奴婢去了趟安华殿。”

    安华殿离玉照宫甚远,此刻又不去祈福。孟氏蹙起眉:“好端端的,跑去那儿做什么?”

    翠珠像是献宝似的,撇嘴一笑,从袖笼中取出一沓还散着清新墨香的宣纸,献宝般双手呈倒孟氏面前:“奴婢是跟在咸福宫的卉儿身后去的”。

    “哦?”孟氏接过宣纸,一张张细细的翻看了起来。

    孙氏突然间信佛,她是知道的,也清楚她往日里便爱抄些佛经什么的,送到宣华殿祈福,只是这一次她很快便把目光落在了佛经其中一行,边看边漫不尽心的问:“卉儿最近与你可还有来往?”

    “小主知道的,自赏菊宴奴婢敲打过她后,她便时常绕来玉照宫门前打转。”

    “奴婢一切遵照小主吩咐,并不时常理会她,只是最近她似乎慌了神儿,几乎隔个两三天便来”,说着,翠珠换上了副不屑的神情,“咸福宫的孙答应向来是个没骨气的,虽说是得了上面人青眼,可自从在熹贵妃处见到那一对双生子,便更像是失了神似的。”

    “奴婢也是发现近几日卉儿常常天还未亮,就跑去安华殿供香,便留了个心眼跟上去,等她走后便把这经文给小主拿回来了。”

    “你倒是个机灵的”,孟常在勾唇一笑,用染着粉色丹蔻的细长手指从抄写的佛经上划过,落在目光所处的一行,挑眉问:

    “你可知这是何经?”

    翠珠摇摇头,孟氏便接着念道:“东方去此过十殑伽沙等佛土,有世界名净琉璃,佛号药师琉璃光如来,本行菩萨道时,发十二大愿,令诸有情,所求皆得”。

    “凡读诵此经,思维其义,求长寿得长寿,求官位得官位,求男女得男女!”

    念及此,翠珠也明白过来,直讶异着叫道:“孙答应这是……”

    她尾音未落,见孟氏一个刀眼瞥来,知道是恐隔墙有耳,连忙悻悻噤声。

    只见在孟氏的示意下,屋中侍候的宫女都屏退了出去,只留下翠珠一人静静立在跟前,孟氏忽然起身朝着里侧的黑檀木雕花实木床走去。

    她动作轻缓,行动间鬓发上的钗环首饰纹丝不动,几步摆身走到榻前。

    翠珠不敢存心多瞧,忙垂下头,只听得“咔哒”一声,等视野中再出现那双熟悉的云锦绸缎的双面福桃绣纹宫鞋,她再抬头看去时,孟氏手中已多出一个紫檀五蝠捧寿妆盒。

    她虽好奇,但她深知孟氏脾性,没敢多问,只听得孟氏抱着妆盒坐下问:“你上回说的那个小太监果真瞧见孙答应在御花园和乾清宫侍卫搭话?”

    翠珠点点头:“小印子是奴才的同乡,那日他在御花园搬花,他使懒走在最后头,瞧得真真切切的。”

    “宫规森严,乾清宫侍卫不可与宫妃搭话,奴婢私下揣度,只觉得两人怕是旧相识。”

    “旧相识?”孟氏把话在舌尖转过一圈,手指搭在妆盒上的搭扣上,往上一挑,盒盖翻了个面,露出一个被层层包裹好的纸团。

    能被这样一个做工材质精致的妆匣子收起来,藏在床头密格处,想也觉得是什么贵重的不得了的东西。是以等到纸包被沿着纸痕一一展开后,露出里面燃尽的香灰时,翠珠颇有些个大失所望。

    “小主,这是……”

    孟氏勾起唇角,朝她微一挑眉,翠珠立马识趣的凑上前,轻轻嗅了嗅。

    说它模样像香灰,味道却不似普通的安神香或檀香那样,散发出一股在陈旧的紫檀木柜子中放久了的旧味,或是礼佛进香时的焚香香气,而是一种似有若无的轻薄味道。

    讲不清是果香还是花香,又似乎是介于两者之间,在一片清甜的味道中,让人从心底窜出一阵阵的潮湿的暖意,好比恍惚间于俗世朦胧中掀起一角,窥见高洁不可轻攀的神女,被浸染上世俗间最艳丽低俗的胭脂,在被沾染的片刻,勾着人的感官沉沦到底。

    只片刻,翠珠就觉得嘴巴干干的,她用帕子擦擦额头,不知什么时候渗出的薄薄细汗,舔了舔嘴角,道:“小主见多识广,奴婢入宫多年,竟辨不出这究竟是什么香,但闻起来确实是好闻极了。”

    说完,她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羞赧地用帕子捂住脸,不敢相信刚刚那如花猫啼春般千娇百媚,缠绵婉转的语调竟是由她发出来的。

    孟氏见此也没有见怪,如同意料之中一般,淡然一笑,吐出五个字:“这是暖情香。”

    语落,翠珠像是晴天被雷劈中一般,一把扑上去用手将香灰带纸一同攥住,面目惊恐的看着孟氏道:“小主,这可是宫中的违禁之品啊!”

    “你怕什么?”孟氏丝毫不惧,推开她的手,沉稳道,“我当然知道这是宫中的违禁之品。”

    她把手中的紫檀五蝠捧寿妆匣,举到与眉齐平的地方,目光流露出渴望的模样:“想当年靠双生子回宫的熹贵妃是何等受帝王恩宠礼重呢?可鹂妃依然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久宠不衰。”

    “靠的就是这样东西。”

    “可惜了”,孟氏把匣子重新抱回膝上,“事情败露,鹂妃的宫殿被查抄,所有的暖情香都被销毁一空,可这么好的东西,鹂妃自己怎么可能不用?”

    说着,孟氏面上渐渐露出志得意满的癫狂神色:“于是,我便偷偷派人在鹂妃死后,将她香炉中的香灰倒了出来,没想到那些个没根的东西这样蠢,竟真的被我找到了!”

    “小主……!”翠珠目光惊惧。

    孟氏一把攥住她的手,目光冰冷的回望她,质问道:“你害怕了?”

    翠珠虽然心中恐惧,但还是拼命摇头道:“奴婢在府上就伺候小主,后来跟着小主一同入宫,奴婢最是对小主忠心不二!”

    孟氏直直地盯着她,目光上下来回审视,声音如同羽毛一般轻柔:“是了,翠珠,你从入府就开始伺候我了,最是忠心!”

    “如今,我就有一件要紧事需要你办!”

    翠珠头皮发麻,四肢打颤,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道:“奴婢必肝脑涂地!”

    孟氏闻言却没有发话,只是撑头看了她许久,久到翠珠额头上生出地汗液凝成一滴汗珠砸在地面上,洇出一道深色地水渍,方才听到上方发出一声长叹。

    “唉,翠珠,你那样小便跟了我,这种掉脑袋地大罪,我怎么舍得让你去。”孟氏叹息着,亲手将翠珠从地上扶起来,“深宫之中,你我最是贴心,我自然也是疼你的那人。”

    “小主……”翠珠惊魂未定,但听到孟氏的一席话,眼中还是不由的跟着一同沁出水光来,“小主,奴婢……”

    孟氏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说,只伸手扯下她衣襟上的茜红色手帕,连同着她自己手中的桃粉色的那条,打开妆匣中的纸包,将里面裹着的暖情香统统撒了上去。

    “你晓得进门时受罚的那个宫女叫什么名字吗?”

    “小主是说桃喜?”翠珠犹豫着问。

    “你认得她便好,等她伤好后,嘱咐她一件将功折罪的差事,将这条桃红色的手帕,送到卉儿手上。”

    翠珠心中一惊,明白自家小主这是已经找好了替罪羔羊,虽说内心确实替那叫桃喜的宫女悲悯,但更多的还是对自己躲过一劫的庆幸,只迟疑着问:“那罗常在哪里呢?小主那也时花了好些个心思的!”

    孟氏将手中剩下的帕子抖了抖,抖下多余的香灰,选出桃红色的那条拂在面上,只闻到隐隐有好闻的暗香浮动。

    “罗常在哪里就由我来亲自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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