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上瘟疫

    佛征缓过来,眼底的恍惚顿失,他朝面前的人点了点头,道:“我领来的白事知宾。”

    “阿涂在里头,豆子你进去吧。”佛征提了提营帐门口的帘。

    柳格格朝豆子拱了拱手,俯了俯身,行了一礼——自以为标准的知宾礼仪。

    豆子也意识到自己语气不是很好,气性稍收,回道:“军师,我先进去看看阿涂。”

    营帐掀开,又落下。

    在这一开一合之间,柳格格窥见那个被人围着的阿涂。

    身体僵硬,唇色发白,手指无力地下垂。一具生命,惨淡结束。

    无声的喘息和有声的对话在营帐中冲突起来,豆子道:“阿涂你……”

    “我们……”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保家卫国的吗?”

    “不是说好这辈子要一起,绝不让……绝不让委元支国的那帮狗贼越过澜骊山半寸的吗?”床边伴着的豆子说话声几近哽咽。

    “……你……起来啊……”

    “起来啊你……”

    “……”

    “……你食言了,阿涂。”

    ……

    一群大男人哽咽着说了好多话,等过了好久,豆子平复道:“门外有位姑娘,是军师领来的白事知宾。”

    “让她先进来,我们出去吧。”豆子声音嘶哑。

    佛征招了招手:“进去吧。”

    柳格格跟在佛征身后,屋子里头的人见来人了,起身往外走,走时,将帐门口的帘掀了上去。

    柳格格:“夫子,我来吧,您先……”

    佛征:“那我先出去,你有需要叫我一声就好。”

    四下安静。

    柳格格眼中难掩惋惜,她一收往日的笑颜,认真地拆开桌上早已折好的白布,她手上动作娴熟,细心地打理好手上的东西。

    她叹了一口气,白布稳稳当当地盖在了床上男子的脸上。

    阿涂面色苍白,已没了呼吸的迹象。

    柳格格规整地理好盖在阿涂脸上的白布,彻底宣示这个陌生的人,这个曾驻守边界线的将士。

    柳格格诚恳又庄重道:“您,安息吧。”

    阿涂的脸很白,手指瘦骨伶仃的,格外纤长但手指甲修得整整齐齐的。他的手上,脸上完全没有多余的肉,活脱就是个饱受病痛折磨,最后无奈,撒手离世的可怜人。

    柳格格盯着那块白布,想起刚刚挤在一起的弟兄们,这些弟兄应该都是阿涂要紧的弟兄。

    如果没有这场奇怪的疫病,这个阿涂应当会同自己的好兄弟们一起驻守澜骊山,直到不知道尽头的哪年哪月才会回京吧。

    如果没有这场疫病……

    那该多好啊!

    白布蒙面,这一趟回京,阿涂再也没法回去了。

    “走好……阿涂。”

    柳格格替这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最后一次捻好被角,然后,默默地由心自内而外地替白布下的人念了念送灵颂。

    送灵了此生。

    不出半炷香的工夫,门外已经有人来喊了。

    瘟疫当前,虽然阿涂的病目前来看没有传染的迹象,但终归还是要留个心眼。

    柳格格起身,心下沉重的情绪还没消,回头再瞧了一眼,径直往外走。

    帘子半掀开,门口止步的弟兄们也不哼声,就那么静静的。

    柳格格这一个月来丧事见多了,主持丧事的也不在少数,不过多半都隔着棺材,这次实打实见着死人,又死于疫病,心中莫名堵着一口气,人也有点彷徨,心脏微微难受,仿佛突然一击,被刺中,内心深处某个地方松动了。

    她往外走了几步,仰□□着天遥遥一望。

    突然,深山暗处蹿过一道颀长器宇轩昂的身影端坐马背,那身下马是纯白毛,马蹄翻腾,长鬃飞扬,这是——白义。

    神挽的坐骑白义。

    若真如夫子所说,神挽到这,是为了何人,为了阿涂,还是其他的谁?

    他知道阿涂的事吗?

    柳格格皱了皱眉。

    深山老林,青年的背挺直,一眨眼,只剩落地的尘土。

    仿佛无人来过,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阿涂是从澜骊山跋涉回来的,夫子也说了,神挽有去澜骊山的打算,那……

    柳格格眯着的眼睛一亮,突然就想通了。

    神挽要去澜骊山!

    她……还没搞清楚和神挽的救命之恩,万一神挽这一去,三年五载的,她哪一天逮到机会穿越回去了,那还怎么理清楚事情缘由,怎么报恩。

    她柳格格可是个有恩报恩的人,而且事情早点弄清楚了,也免得夜长梦多,总理不清梦境里的怪象,被梦魇困着。

    再来,阿涂从澜骊山,那边肯定有疫病的秘密,又没什么传染的迹象,这她得去看看。

    主意一定,柳格格坐马车回府,简单的收拾好东西,以最快的速度往城门口赶去。

    马车在城门口停了一会儿,柳格格一路上坐累了,下车转了一圈,歇了歇,她嘴上叼着个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抬了抬手,抵在脑袋上,自己懒懒地往后一仰,轻轻地靠在马车旁。

    魁碎:“小姐,我们等谁啊?”

    柳格格:“等神挽。”

    柳格格心想,澜骊山大致位于哪个方向,她清楚,但是,跟着神挽,总归是安全点,有意思点。

    路上无聊,还能和神挽唠唠嗑,探探神挽的底,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柳格格想着想着,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

    柳格格交代道:“魁碎,你盯着点。”

    她说着,魁碎郑重地点了点头。

    柳格格东张西望一阵,想着自己绕近路过来的,应当是比神挽快些的。

    想到这,柳格格还是略有担心地皱了皱眉。

    骏马飞驰。

    从京中快速掠过,男子黑甲在身,雄姿英发,眉眼淡漠。身下的白马,马蹄翻腾,势如破竹地将前行的路斩开。

    很快,男子到了城门口,城门口已开。马儿被缰绳一拉,放慢的速度这会儿又提了起来。

    “神挽大人!神挽大人!”柳格格手从后脑勺那侧抽出来,头一歪,挥了挥手,兴奋道:“神挽大人,这儿,这儿。”

    神挽手握缰绳,循着动静望去,发觉是柳格格后,缰绳一甩,白义马蹄轻踹,朝着马车走来。

    “你怎么在这。”神挽冷漠道。

    柳格格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倚在马车旁,匆匆道:“神挽大人,你是去澜骊山吧。”

    神挽没有否定,柳格格继续道:“你肯定是去澜骊山,我也去,我们同路。”

    “澜骊山地处国之交界,地势险峻,最近又状况频发,多生事端,你去干嘛?”神挽目光中映出探询的意味。

    柳格格套近乎道:“既然危险,师父同我一路,顺带捎上我,有师父你在,肯定安全。”

    “就我和魁碎两个姑娘家,轻便得很,一点都不麻烦的。”柳格格补充道。

    “别胡闹,趁天黑前,早点回城,别让左丞相担心。”神挽语气坚决,望着柳格格一脸骄纵飞扬的脸,硬着语气道:“你不回去,我现在就差人告知左丞相,柳六小姐只身待在城外,左丞相定然不放心。”

    柳格格:“那就不同路了,师父,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谁也别管谁。”

    神挽语气没有一丝丝的松动,决绝道:“左丞相那,得说。”

    似是感到不妥,神挽招了招手,对着身后人道:“宋易,把柳六小姐送回城,带回丞相府去。”

    “我不!”柳格格嚷道。

    眼见着马车跟着宋易往城里回,柳格格顾不上其他,大声喊道:“不成,不成,我染上瘟疫了,不能害你们。”

    柳格格说得诚恳,守在城门口放行的守卫听到这话,连连往后撤了撤,手一横,拦下了柳格格一行人。

    周围不管是准备出城还是准备进城的百姓,一听到柳格格的这一声喊,离他们远远的,作鸟雀般,尽散。不愿上前半步。

    门口的守卫明显是不愿放行,宋易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你!”

    柳格格朝远撤的百姓道:“我这病会传染,你们最好离我远点,免得染上。”

    “那你还进城干嘛,快滚啊!”一个正准备出城的百姓厉声道,他骂着,往城里退了退。

    远退的百姓道:“快走快走!”

    柳格格挠了挠手心,掀开车帘的手没松,她朝宋易道,“宋易,我回不去了。我们回去吧。”

    周围百姓议论纷纷,大家讲的都绕不开马车上这个明媚,穿着金衣,看着就出身不凡的大户人家小姐——

    “这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是不管咱们老百姓的死活,得了这种害死人的病,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出来祸害人。”

    “快走快走!”

    宋易后头看向神挽,神挽脸色一沉,叹了一口气,“宋易”。

    宋易:“将军。”

    马车回到柳格格最初将其停靠的位置,见神挽无可奈何地面色一凝,柳格格探出脑袋,含着笑意,对着神挽问道:“师父,你害怕吗?”

    神挽瞥了眼柳格格,“怕?柳格格,生病的人不会那么嚣张的。”

    柳格格笑了笑,讲道:“嚣张?确实如此,我爹爹就是觉得我这个女儿太嚣张跋扈了点,所以才想让我千里跋涉,去澜骊山受受苦的。”

    神挽调转马头,缰绳一扬,道:“宋易,我们走!”

    柳格格拉着车帘的手放下,道:“我们也走。”

    车夫将马鞭打在前头的马屁股上,尽力地跟上前边的一行人——白马黑袍为首的一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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