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澳门》

    ——1999年12月。

    澳门回归96小时前。

    监狱的铁门被砰得一声关上,孟归抬头半眯着眼睛,打量着许久不见的阳光。

    冬日肃杀的日光,顺着光溜溜的树干滑落在地上,沉寂了满地的枯寂。

    本世纪最后一个冬天异常寒冷,满地银装素裹,像是在为整个世纪送葬。

    “我以为你会死在监狱里。”

    她的母亲站在路边停着的汽车旁,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冬日的风吹得她的大衣鼓鼓的。她冷静地看着她,口中的话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认真的样子。

    孟归笑:“才被关了三个月而已。”

    她上前拉开车门,坐进了母亲的车中,闭上眼同她的母亲说:“我要睡一觉,到家了再喊我。”

    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她的母亲刚把车停在一栋黑白相间的老房子前——那是一间名叫‘云期’的书店。

    孟归朝车窗外探了探头,大声问她的母亲为什么要来这里。

    “你就安静些吧。”孟嘉兰从口袋中拿出了钥匙,头也不回地说道。

    孟归撇撇嘴,下了车,跟在她母亲的身后踏上了门口的台阶。

    青石板的台阶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踏上,她随意地用脚拨开积雪,雪下竟还生长着一些绿色的植物。

    钥匙插进门锁,闷沉的一声后,与门一同被打开的,还有尘封多年的回忆。

    这是她外祖父母生前住着的房子,一楼是书店,二楼是居所,她的童年时光就是在这楼上楼下中度过。那时候孟嘉兰正在与她的第二任丈夫打离婚官司,常常几个月也见不到人影,孟归就是在这里,一边听着楼上的留声机里咿咿呀呀地唱着京戏,一边慢慢悠悠地长大。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到初中毕业,因为孟嘉兰工作的原因她们母女搬离了费城,去往华盛顿。

    在华盛顿顺利读完高中后,孟归还没来得及和外祖母分享拿到大学offer的喜悦,就收到了一封来自外祖父的信,信中他说她的外祖母病逝了,然而当她和母亲焦急赶回费城时,看到的却是外祖父的葬礼。

    他自己联系了牧师,将葬礼上的事宜全都置办妥当,然后在二楼的卧室里吞药自杀。

    他走时留了一封遗书,上面只有七个字,是用中文写着的:

    华怕黑,我去陪她。

    那是1985年,日本投降的第四十年。

    也是在那天的葬礼上她们才从邻居口中得知,外祖母是一个月前去世的,那时候孟嘉兰正在头疼工作升职的事,孟归也为了大学的offer而焦头烂额,是外祖母弥留之际,在病榻前嘱咐外祖父,等她们忙完了再将这件事告诉她们。

    听说外祖母的葬礼上,外祖父亲手用布缝制了美国没有的白玉兰花,堆满了整个葬礼。

    “我同你姥姥是因为玉兰花相识的。”

    孟归想起,很小的时候,外祖父曾这样告诉过她。

    孟嘉兰推开门,一股书籍受了潮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打开了灯,房间一如十四年前离开时一样。

    孟归看向柜台,似乎那里还能看到她的外祖母戴着老花镜伏案写作,而外祖父正背着手弯腰看着她。

    “上来帮我收拾下房间。”孟嘉兰走上了二楼的楼梯,喊了声正在发怔的孟归。

    “我们今晚要睡这里吗?”孟归抬头看着她的母亲,“为什么突然来这里?”

    “回来拿些东西,过几天我们一起去趟中国。”

    她的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往里头走,高跟鞋声在木制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咚咚声。

    “中国?”孟归忙追了上去,她诧异母亲竟然还会生了回去中国这样的想法,她以为她的母亲是极度讨厌自己的华人身份的。

    “我们要把姥姥姥爷一起带回中国吗?”

    孟嘉兰正从衣柜里抱出一床被子来,冷漠地说:“他们不回去,只有我们回去。”

    一如十四年前的那样,她还是不肯让自己的父母魂归故土。

    夜里,母女俩躺在一张床上,各怀心事,难以入眠。

    即使自己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孟归仍是难以理解她的母亲,她自私冷漠、对待亲情淡薄,似乎这辈子只为自己而活。

    “被关了三个月,你还要研究那些东西吗?”黑暗里,孟嘉兰突然问她。

    那些东西,指的是日本侵华的罪证,二战期间德军屠杀犹太人在英语国家里家喻户晓,而亚洲大陆上日本人的残忍行径却因为语言不通在这里鲜有人知道。她在读大学时有位学姐身先士卒,做起了这类研究,后来作为华裔三代,孟归也加入了此列,一做就是十多年。

    孟归不想和母亲讨论这件事,她不认为她能理解自己,于是假装睡着。

    过了很久,她突然听到孟嘉兰说:“你会受伤的。”

    孟归以为她是在指这次的事,当时她在外祖母的母校宾大组织了一场关于日本侵华的演讲,台下一个日本人当众否认这段历史,她没忍住动了手,本不是什么大事,却没想到那个日本人家世显赫,非告到她蹲三个月大牢才解气。

    次日孟归是被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吵醒的。

    她披了件睡衣,循着声音走出了房门,在外祖父的书房里,她看到孟嘉兰正拿着锤子墙壁。

    “你是要把这里拆掉吗?”她的语气中带了抱怨。

    孟嘉兰头也没抬,只吩咐她:“地上有工具,过来帮我一起。”

    孟归虽然不理解她,但还是蹲下身跟她一起做了,就像从小到大的那样。

    母女俩凿了半小时的墙,才终于凿下来一些石块。原先这里应该是壁炉,后来不知为什么被外祖父封上,孟归透过石块的缝隙向里看去,里面似乎藏着一个木头箱子。

    “那是什么?”她问孟嘉兰。

    “你姥姥当年从中国带过来的东西。”孟嘉兰继续凿着墙壁,细小的石块飞蹦在窗户里照进来的阳光下。

    “为什么要把它藏在里面?”

    孟嘉兰听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望着窗外的阳光凝神,像是突然陷进了某种沉思之中,随后她站起身说:“你继续把这个凿开,我出去一趟。”

    “我觉得你需要找专业的工人来做这种工作!”孟归回头冲着母亲的背影喊道。

    但孟嘉兰像是没听到一样,很快消失在了走廊上。

    后来忙活了半上午,孟归两只手都磨出了水泡才终于将墙体凿开,拿出了那个被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木箱。

    木箱没有上锁,她找来抹布将上面厚厚的灰尘擦净,然后打开了它。

    里面放置着一件旗袍和一把刀。

    旗袍是中国的,而那把刀却是日本人用的,不像是二战时候日军常用的刺刀,年代应当更远点,应当明治或是大正时期。

    她正疑惑着外祖母怎么会有这些东西,孟嘉兰回来了,手里多了两条用布精心包裹着的树枝。

    孟嘉兰见她打开了箱子,只低头了看一眼,淡淡地说:“把旗袍拿出来,刀塞进箱子里,然后把箱子放回到原处。”

    她忙问她:“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把日本刀?”

    孟归清楚地记得,她的外祖母向来对日本人深恶痛绝,不仅书店里从不会卖日语书籍,连在街上见到用日语写着的广告她都会上前撕掉。

    “这把刀是一位朝鲜人的。”孟嘉兰想了想又补充说,“也可能现在是韩国人。”

    她诧异极了:“外祖母还有朝鲜朋友么?我怎么都不知道。”

    孟嘉兰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语气是难得的温柔:“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

    几日后,她们的飞机降落在澳门。

    这是孟归第二次来中国,上一次是为了找寻某段被日本人蓄意掩盖的历史,她在南京待了半个多月。

    而这次落地,是在四小时后即将回归祖国怀抱的澳门。

    母女二人刚走出机场,便被程老太太派来的人请上了一辆别克车,径直开往三个月前刚开业的程悦饭店。

    路上孟嘉兰告诉孟归,待会她们要见的人是她外祖父的妹妹,按照辈分,孟归应当喊她姑奶奶。

    孟归对外祖父这边的亲戚并不熟悉,只知道是经商的,大约有些资产,而当汽车最后停在一座金碧辉煌的酒店前时,她觉得自己对“大约有些资产”大概有什么误会。

    她其实有些不明白,既然程家这么有钱,看起来也像没受多少战火摧残,为什么她的外祖父母还要千里迢迢举家迁往美国。

    汽车停在程悦饭店前。

    她们下了车,孟归远远地看到饭店门口有一位耄耋老人坐在轮椅上,正在风口里等着她们。

    澳门的冬天并不冷,微风轻轻吹起老人的银丝,饭店楼前璀璨的灯光衬得老人的双眸亮如星子。

    那应当是她一生未婚的姑奶奶,为程氏的家业倾注了一辈子的心血,现如今已是九十四岁的高龄,依旧精神矍铄。

    孟嘉兰带着她走到了老人跟前,她蹲下身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喊道:“五姑姑,我回来了。”

    “嘉兰啊……路上辛苦了。”老人拍了拍她的手,又看到了她身后的孟归,问道,“这就是归吧。”

    “姑奶奶。”孟归喊了声。

    孟嘉兰拉着孟归的手放在了老人的掌心,老人握紧了她的手,回忆说:“我记得你出生的时候,四嫂给我来了电话,她说取什么名字啊,我问她什么时候归来啊,她听错了,说,哦,芝芝要叫她归啊……”

    她说着说着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摩挲着孟归的手:“归啊,终于归了。”

    怕老人家太伤心,孟嘉兰给孟归使个眼色,起身去推轮椅:“这里风大,我们进去说吧。”

    在饭店的里,程芝芝姑奶奶为她们准备了丰盛的晚宴。

    她张罗着,对孟嘉兰说:“这些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菜,不晓得你在国外生活了这么多年还吃不吃得惯,吃不惯我再让人给你们做些披萨汉堡什么的……”

    孟嘉兰摇摇头:“我在家里做的也都是中国菜,那些美国菜才吃不惯。”

    “吃不惯就回来吧。前年香港回来了,今年马上澳门也回来了……都要回来的。”

    孟归抬头望着她的母亲,这样的话外祖父母去世时自己也对她说过,但那时孟嘉兰拒绝了。

    而此时孟嘉兰亦是停箸沉思,不发一言。

    程芝芝见状叹了口气,像对待小孩一样轻抚着她的头发:“你和四嫂真是一模一样的脾气,小时候大家都喜欢你聪明,可现在才知道那是慧极必伤。”

    良久,孟归看到孟嘉兰低头擦了擦眼睛里盈着的泪花,这是她自外祖父的葬礼后第一次见到她的母亲哭。

    吃过晚饭,程芝芝带她们上了顶楼的会客厅。

    那里有一扇大大的落地窗,从窗户里可俯瞰大半座澳门市。

    她隔着落地窗指着远处的建筑,高兴地同她们介绍说:“一会零点的时候,中国国旗就会在那里升起。当年打算在澳门开饭店时,我就跟他们说一定要选在这里,给多少钱都行。”

    现在是晚上十点,远处的澳门文化中心灯火通明,揭幕仪式的准备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老人家精神很好,在会客厅一直和她们聊了两个钟头。她讲这些年中国的发展,讲她怎么一步一步把程悦从大陆开到了港澳。她还说自己膝下无子,要是孟归愿意回中国,她可以将程悦交给她。

    “这本来就是四哥打理好交到我手上的,去香港澳门开店也都是他的主意。”

    “她对这些没有兴趣。”孟嘉兰难得站在女儿的角度说话,“她爱搞些历史研究。”

    程芝芝听后假装皱了眉,笑着说:“我读书那会,最讨厌历史了。”

    孟嘉兰从随身携带的包中拿出了那两根树枝,她蹲下身放在了程芝芝的膝上,说道:“这是榕树,折枝可活。”

    程芝芝的目光怔了怔,她低头轻轻抚摸着树枝,口中喃喃自语:“她到死也不愿意原谅自己。”

    孟归这才意识到,那并不是她母亲随手折的枯枝,而是在那个上午她去了外祖父母的墓地,亲手折下的榕树枝干。

    她的外祖父母葬在墓园里一株向东而生的榕树下,那是她外祖父生前亲自挑选的长眠之地。

    只是芝芝姑奶奶口中的“到死也不愿意原谅自己”是什么意思,她不太明白。

    后来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国歌在澳门文化中心奏响,看着远处渐渐升起的国旗,程芝芝抱着那两根漂洋过海归来的树枝,热泪盈眶。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