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夜

    四五张的病床贴在狭长的过道边,只留出中间一道不宽的缝,勉强能让推床通过。大三甲深夜的急诊室,依旧像菜市场一样,挤得全部都是人。

    走廊里的椅子也差不多都被坐满了。陈南糯手里抓着一大把单子,好不容易抢到了一个空位置。

    屁股下冰凉凉的金属排椅居然带着温度,她被挤在角落里,左边贴着一个胸痛留观的阿姨,右边坐着一个抱着罐子吸氧的大爷。阿姨和大爷在她身边交替着喘息,一些仪器滴答滴地在响,还有救护车的鸣笛声远远地传过来。

    在这种压抑的环境里,她闻着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道,无奈地把手里的病历本、缴费单还有一大堆急诊报告单抖开。

    她翻开病历本,抽出里面夹的CT报告,看着最上面写的字:“患者:顾代易”。

    家属推着轮椅上的病人经过,坐在走廊两侧的人都把腿收了回去,陈南糯也侧身让了让,又往里缩了一下。她看了看周围乱七八糟的环境,忍不住抬手扶了扶额。她今天到底是有多倒霉,凌晨刚出抢救室,结果大半夜居然又坐在了急诊间。

    几个小时前酒店包间里的混乱场景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激动的顾梁平在桌子后站起身来,一副想给顾代易一拳的样子。但他身边人都努力拦着他,张万军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膊,凭借着大吨位把他固定在原地。

    吐出来的顾代易短时间内仿佛好受了一点,面对着他越来越激动的父亲,愈发淡定起来。

    他非但不退,还往前走了几步,他冷冷地看着顾梁平,适时地吐出来几句绝妙的冷箭,继续精准地命中顾梁平的命门,在他爸的怒火上添柴加油。

    一片混乱中,陈南糯看了一眼地上的呕吐物。

    那几乎是一滩混合而成的酒水,完全没有任何消化的食物,不一会儿便渗进了地毯里,只留下一层沫样的粘液还浮在表面。

    但除了一股迎面而来的刺鼻酒味外,那堆东西似乎还透着些淡淡的血腥气。暗红色的血散了一滩,在地毯浅色的纹路上分外明显,像某种诡异的虫子。

    吵了没两句,顾代易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他捂着上腹部,像忍着很大的痛苦一样。他转身迅速走了出去,把气极跳脚的顾梁平甩在身后。

    陈南糯看了一眼那滩呕吐物,犹豫了一下,还是追出去了。

    她转下楼梯,冲出大门,但已经看不到顾代易的身影了。她向着大路的方向,一路跑跑找找,跑了好几个路口,还是没有找到他。

    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周遭空气闷得人发慌。昏暗的路灯投了下来,远处的灯火闪在眼里是模糊的斑点。陈南糯停了下来,开始掉头往回走。陈南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心里突然有点难过。

    她缓步走回了酒店门口,站在台阶上,抬头看了看那些亮着灯的包间窗户,玻璃隔绝了声音,也隔绝了热闹,窗户里的人在灯下吵吵嚷嚷的,都在演着推杯换盏的默剧。

    她把视线从那些亮光的方块上移开,余光突然瞟到了不远处的一条暗巷,脑袋里突然鬼使神差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陈南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踏进了那条堆着杂物的暗巷。

    街道的灯透过窄缝射进暗巷里,高高低低地打在了一堆乱放的箱子。离巷子口不远的地方,蜷了一个黑乎乎的身影。顾代易像一只流浪猫一样,挨着箱子努力地把自己蜷成了一坨,他的衣服沾了一地的土。

    陈南糯上前拍了拍他肩膀,但顾代易没什么反应。她把手探进他的衣领里,去摸他颈间的搏动。

    指尖刚碰到皮肤,顾代易就咳了两声。陈南糯看着他这副样子,还是忍不住恼了:“你看看你,像个流浪汉一样!何必这样折腾自己呢?”

    她跑出去找了酒店的服务员,搀扶着顾代易上了出租车,直奔市医院的急诊。再后来就是医院里大大小小的检查。陈南糯带着他来来去去地进诊间、做检查、取报告……陈南糯抬头看了一眼走廊顶上的电子钟,居然已经晚上十点了。

    等待顾代易做急诊胃镜的时间里,陈南糯翻着手里的检查报告单,贫血、营养不良......他确实把自己过成了一个流浪汉。

    医生从急诊内镜室推出了一张床,在走廊里叫人了:“哪位是顾代易的家属?”

    陈南糯赶紧上前,跟着把床推到墙边。做胃镜的医生告诉陈南糯,顾代易是酒精刺激下的急性出血,已经在内镜下处理掉了。在告知了一些常规的注意事项后,医生便匆匆离去,转身回内镜室进行下一个操作。

    顾代易侧躺在床上,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他的双眼低垂着,睫毛如扇般覆盖在眼下,弯弯的曲线像墨笔一样从眼头描到眼尾,再向上略微挑起,像面具上的狐狸。

    顾代易露在外面的两只手都用胶布固定了针头。他微皱着眉,迷迷糊糊中想要睁眼,说了一句什么,但声音又低又模糊。陈南糯没听清,弯腰凑近了些,发现他在说“冷”。

    医院里的冷风确实开得有些足,吹得人起鸡皮疙瘩。她伸手握了一下顾代易的指尖,确实有点凉,她顺着手指想继续向上探一探温度,但刚碰到顾代易的手掌,自己的手就马上被握住了。

    对方微凉的手掌心还带着点薄汗,把陈南糯的手裹在里面。修长的手指扣在陈南糯的手上,指节泛着白。顾代易使不上什么力气,就这么虚虚地抓着她的手。

    顾代易额头上也冒着汗,皱着眉毛陷在枕头里,睫毛一颤一颤的。陈南糯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突然就想起他有点贫血的检查报告,当下便皱了眉,问到:“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吗?”

    房顶上昏黄的灯坏了一盏,正明明灭灭地在闪,顾代易眯了眯眼睛,声音有点低哑:“医院?”

    陈南糯接着问:“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顾代易努力地抬着头,眯着眼看着陈南糯。他长长的睫毛都聚在了一起,显得那双狐狸眼睛更黑更弯了。他眨了眨眼睛,低声说了什么。

    陈南糯又没听清,只好俯下身子又靠近了些,但依旧听不太清。她只好用胳膊撑着床沿,把自己压得再低一点。顾代易抬了抬脑袋,刚刚好把脑袋埋在了陈南糯的肩窝里,头发丝戳得陈南糯脖子上有点扎也有点痒。

    顾代易的气息吹到了陈南糯的耳朵里,再吹到她脖子上。他说:“我头昏。”

    两个人离得太近了,陈南糯甚至感觉这声音仿佛从他的胸膛里直接闷闷地传导到了她的身上,然后又进了一遍她的耳朵。

    陈南糯吓了一跳,赶忙起身,把手也抽了出来。她把顾代易按回床上后,没敢再靠近。她拿着顾代易的内镜报告,重新去诊室看诊开了药。

    等到回来的时候,急诊的人已经换了一波,原来的位置已经被别人坐掉了,于是她把推床的固定卡扣踩下去,挨着顾代易的床头站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但顾代易还是那副晕乎乎的样子,好像一直没从那股麻药劲里醒过来,嘴里偶尔嘟囔着什么,但陈南糯已经不打算去搞清楚他在说什么了。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陈南糯收到了于敏的语音,她直接长按转了文字:“你走掉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你现在在哪里?”

    陈南糯想了想,回复到:“和同学在一起。”

    消息才刚发出去,那边直接就打了个语音电话过来。陈南糯瞄了一眼顾代易,他垂着眼,依旧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在枕头里。

    陈南糯按了接听键,劈里啪啦的声音直接从听筒里冲了出来,像连珠炮一样攻陷了她的耳朵:“你走了怎么也不给我和你爸说一声?你就这么直接走了?你现在在哪里?”

    陈南糯赶忙向一边快走几步,和顾代易拉开距离。她把手机拉远,把音量调低,在电话里低声地重复了一遍:“和同学在一起”。

    对面的背景音有点嘈杂,有男的在高声说着什么。于敏回了他们两句,在电话里继续和陈南糯说:“顾叔叔有点喝醉了。我们先把他送回去,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你。你先自己看着办。”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里有人在喊于敏,似乎是张万军,于敏便匆匆挂了电话。陈南糯低头看着那屏幕上不到一分钟的语音时长,她的头发从两侧垂下来,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顾代易的药用完了,上面卡着的警报器已经滴滴地在响了,护士走过来,开始给顾代易拔针。

    顾代易翻了个身,慢腾腾地坐起来,伸出手看着护士把针头拔出来。急诊间很忙,护士匆匆地留下一个棉球又离开了,顾代易笨拙地用大拇指按着棉球,却总是按不对地方,还是继续渗了些血出来。

    陈南糯叹了口气,终于走上前去,拉过顾代易的手,攥在自己手里给他压着棉球。这时候的顾代易倒是安安静静的,他的头发在枕头上滚得已经失去了形象,乱糟糟地翘着几个边,像个病美人一样蔫蔫地坐在那里。

    顾代易乖巧地任她握着,也不说话。两人干握着手,气氛有点尴尬,陈南糯清了清嗓子,出声道:“你这么个喝法有多久了?”

    顾代易似乎清醒了一些,但声音还是哑哑的:“就今天吧。”

    “瞎讲”,陈南糯把棉球拿起来看了一下,已经没有再出血了,“你的内镜报告可不是这么说的。”

    顾代易抬眼看了她一下:“好吧,有一个星期了。”

    “为什么?”陈南糯皱了皱眉,下意识地问了出来。问完才觉得有些不合适,她和顾代易自从高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一见面就说这个,多少有点交浅言深的意味。

    果然,顾代易摇了摇头:“有机会再和你说吧。”

    拿着手里的检测报告,陈南糯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不管怎么样,你得对自己好点。你看看你的报告,营养不良、贫血、胃炎,这都不是一两天的问题。”

    顾代易抬起头来,看着陈南糯的眼睛。那一双微微上翘的狐狸眼,直看得她浑身发毛。在她发作之前,他终于笑着说到:“陈医生,你平常也是这么交代患者的吗?”

    顾代易是知道她学医的,当年毕业后附中进行了统计和公示。

    陈南糯有点哭笑不得:“我说什么得分人。这些是你的报告和接下来要吃的药,已经都用你的卡刷过了。你看好注意事项,也千万记得要吃药,之后定期来复查。”

    “嗯。”顾代易把腿垂到床边,临时病床升得有点高,他弯下腰折成180度去穿鞋。但麻药刚过下,在不太灵活的四肢下,顾代易像只长手长脚的大蜘蛛,沿着中线折叠在床边,倒挂着脑袋艰难地挣扎。

    好不容易把脚踩进鞋里,再把鞋跟努力提上来,结果这个时候鞋带又开掉了。血涌到脑袋有种发胀的感觉,头上开始不停地冒汗。

    视野突然一片黑朦,顾代易紧皱着眉头,抿起泛白的嘴唇,抱着头停下了动作。

    陈南糯站在一边,看到这里突然心里一阵难过,当年多么意气风发一个人,现在瘦脱相成这个样子,到底有点于心不忍。

    她把顾代易拉起来,自己在床边蹲了下去。

    顾代易看着她头顶上的发旋,一瞬间出了神。记忆里的她一直都是一头短发,现在她把头发留长了,还烫卷了,散下来的时候肯定是又多又密地披在肩上。

    他现在这么狼狈的样子,为什么偏偏又让她看到了呢?

    恍惚中,陈南糯的声音从下面传了上来:“你现在肚子还痛吗?除了头晕还有哪里不舒服?”

    顾代易听见自己闷闷地回答道:“不痛了……但我嘴巴有点干。”其实他现在全身都有点痛,头痛、肚子痛……当然,和几个小时前比已经好多了。

    “再忍忍吧,再过一会儿你就可以稍微喝点水了。”真想继续跟他说早知道现在这么难受,不如当初少喝点酒。

    但陈南糯把这话咽下去了,继续问到:“你能自己回家吗?还是你给朋友打个电话?” 陈南糯手上用力,给鞋带打了个结。

    顾代易沉默了一下,说道:“你送我回去吧。”

    陈南糯迅速抬起了头,蹲在地上的她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那双杏眼清澈又明亮,这么多年仿佛都没有变过。在她那双一贯很好读懂的眼睛里,有惊讶、疑惑……还有一闪而过的同情,顾代易一瞬间感觉自己是个流浪猫狗似的。

    他把视线移上来,错开她的目光,目视着前方,又重复了一遍:“这个点我找不到人来接我,你能送我回去吗?”

    陈南糯抬头看了看房顶上的电子钟,已经快到凌晨了。顾代易穿着脏污的衬衫,拿着一摞单据,就那么垂腿坐在病床边。

    他低垂着双眼,密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整个人可怜兮兮的,真就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他现在的样子,大概率是不愿意被人看到的。

    在巨大的纠结里,陈南糯终于又再次妥协了:“好吧,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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