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薄薄一层衣服，手机贴着腿震了几下，把陈南糯震醒了，她侧头看了看窗外，外面还是机场的航站楼。她探头看了一眼前面黑压压的脑袋，又缩回了座位上。

    她把手机掏出来，第一条信息就是来自“AAA快乐一家人水果批发店”的：“你飞机还没飞？”

    陈南糯把这条点掉，划着又看了看其他信息。科里新来的小师妹刚开始管日间病房，入院的病人排得乱了套，着急地给陈南糯连发几条消息，还带了好多问号和感叹号。

    陈南糯叹了口气，直接拨了电话过去。

    刚挂电话，飞机广播里又重复了一遍：“接机场通知，目前航空管制，请乘客们耐心等待。”广播声刚一落，机舱里的抱怨声就起来了：“这都等了一个多小时了，肚子都要饿死了。”

    陈南糯摸了摸肚子，确实觉得有点饿了。她昨天在ICU里忙了一晚上都没合眼，今早刚下夜班就一路飞奔到机场来，别说吃的了，到现在水都没喝几口。刚刚困得要命还感受不到饿，现在小眯了一会儿，肚子倒是后知后觉地叫起来了。

    空姐从前往后挨着发水发零食，陈南糯接了一包四季豆，一口气全倒进嘴里，就着一口水全嚼了下去。

    陈南糯嘴里嚼着东西，侧着头看着窗外发呆，多少有点野猪嚼细糠的味道，左来品不出什么。她的手机又震了一下，还是“AAA快乐一家人水果批发店”的信息：“你弟弟快下课了，我先去接他。起飞了给我发个消息。”

    陈南糯盯着聊天框看了一阵，又把对方头像点开来，是一张影楼里拍出来的全家福，照片里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后面站着一男一女，看来是快乐的一家三口人。陈南糯看了一阵，重新点开输入框，原本想打“你不用来接我了”，后来删删改改，只回复了一个“好”字。

    那边再没有新消息了，陈南糯盯着这几句聊天看了一阵，又往上滑了两下，没几下就到顶了。

    她把手机塞进口袋里，调整了下姿势，准备重新窝进座位里再眯一会儿，但兜里的手机又开始震了。

    陈南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睁开眼睛又把手机掏出来，但这次却是研究生导师的消息：“小陈，一路顺利，祝你在北市发展顺利。你是我很喜欢的学生，我们保持联系。”

    这些年来，无论是学业还是生活上，导师一直以来都很关照她，甚至好几次找她谈过留院的事情。但犹豫再三，陈南糯还是决定回到北市。

    陈南糯心里有点酸，反复编了一段话，删删改改后发了出去，无外乎是一些感谢的话语，但陈南糯总觉得怎么说都不够重量。消息发出去后，陈南糯把手机关了机，扔进了包里。

    睡意似乎一下子就没有了，陈南糯透过窗子看着远处航站楼上“南城”那两个大字，突然就想起八年前的北市火车站，姥姥把她送到检票口后就停下了，她一个人拎着行李等在站台的黄线后面，看着远方的铁轨发呆。

    过道里空姐还在安抚有点烦躁的旅客，后座还传来小孩刺耳的哭闹声。在这么嘈杂的环境里，陈南糯一开始还在出神地想着事情，后来还是隐隐泛起困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之后，也不知过了多久，再有意识的时候，是飞机落地的那一瞬间。

    轰隆隆的贴地鸣响里，陈南糯的脑袋就像小盒里到处滚糖霜的布丁一样，不受控制地乱甩。巨大的噪音里，后座好不容易被哄睡的小孩子也被吵醒了，哇地哭出声来，陈南糯一下子彻底惊醒了过来。

    滑行了一两分钟，飞机开始广播了：“各位旅客，我们已经到达北市机场，今日最高温度......”大家的手机开始有信号了，叮叮咚咚地开始来了信息。

    陈南糯揉揉眼睛，开机后给“AAA快乐一家人水果批发店”发了条信息：“落地了”。

    陈南糯没拿什么大件行李，东西都在随身的背包和小拉杆箱里。于是直接绕过了行李转盘，赶在大部队前出了接机口。北市算是西北地区一个比较大的中转地，接机口外乌泱泱地围了一大堆人。

    陈南糯顶着人群的目光，匆匆扫了一眼，果不其然，没看到任何一张熟悉的脸。好几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有点不太好意思，快步离开接机口闪到了一旁，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站着。

    陈南糯打开手机，“AAA快乐一家人水果批发店”还是没回复她的消息。陈南糯翻开手机通讯录，找到于敏的电话，打了两个过去但都没人接。

    此时已经有一些人取到行李出来了，接机口逐渐变得热闹起来。陈南糯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看着这些拎着行李的人像水滴一样，一个个地汇聚到不同的水塘里。她默默地低下头来打开打车软件。

    出租车价格实在不便宜，正当陈南糯准备去看看机场大巴的时候，终于有电话回拨过来了。那边的背景音很嘈杂，但于敏的嗓门更大些：“喂，你到了？刚刚我在批发市场。这里太吵了，我没听到电话响。”

    陈南糯嗯了一声，于敏继续对她说到：“让你起飞和讲的，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我还以为你还没到。这样吧，你在那边等着，我现在就去接你。”

    陈南糯抬头看了看机场墙上的大钟，已经下午四点了，按照机场大巴的行程表，下一班五点十分发车，刚好晚饭时候能回市区。她说了一句：“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吧。”

    但今天的于敏有点坚决，她打断陈南糯：“我说了我来接你，你在机场等我就是了，批发市场离机场很近的，我现在就出发，要不了半小时！”

    陈南糯觉得有点怪，但她张了张嘴，到底也没说出什么来，只得挂了电话继续在机场等。

    手机只剩下10%的电量了，碰巧充电宝也没电了。陈南糯在角落找了个靠近插座的椅子坐下，把手机的充电插头接上去。她把手机放到一边，开始百无聊赖地盯着机场大屏发呆。

    这个点的航班不多，还有几驾延误了，所以在上一波的人流慢慢散去之后，机场变得没那么热闹了。

    可等到又大钟报了一个整点，于敏还是没有来，陈南糯已经有些坐不住了。眼看着大巴发车时间快到了，她把东西理了理，打算现在就去赶机场大巴。

    刚把行李箱的杆子拉起来，她就听见咯噔咯噔的高跟鞋声，从后方由远及近地逼迫过来。陈南糯回头，远远地看到了一位略发福的中年女性。一件印花的艳色衬衫上，胸前一圈湿透了的汗渍。

    于敏今天好像专门精心打扮过了，居然一反常态地抹了粉底，涂了口红。但她的脸比以前看起来更沧桑了，脸上的纹路重了很多，过多的粉底卡在了缝里，已经隐约有些起皮的趋势。

    一点疑惑飞快地从陈南糯心头闪过。

    于敏停在大厅正中央，开始左顾右盼地找人。看着于敏准备拿起手机打电话，陈南糯终于拎着箱子迎上前去。于敏听到轮子轱辘的声音，迅速转头确定了声源的方向。

    她的目光从下到上，像蘸了湿酱的烧烤刷一样，在陈南糯身上刷了一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也不收拾收拾，妆也没化一个。你看你这个黑眼圈，那大一个缀在下面。还有你脸上这些个痘痘。”

    宽松的上衣和裤子，头发随意扎成一捆，还带着大大的黑框眼镜，一点也没有城市里小姑娘们的那股精致味道。

    搞临床的哪有精神状态好的，何况像她这样刚下夜班的。但陈南糯不想跟于敏争辩这个，她只是说：“你不是说要和家里人吃顿便饭吗？和家里人吃饭我化什么妆？”

    于敏在前面走着，陈南糯低头拉着箱子跟在她身后，保持个两三步的距离。于敏又不太高兴了，她脚步一停，把陈南糯往前一抓，抓到自己旁边来。但不一会儿陈南糯又慢了下来，落到了她后面去。

    于敏还在执着于化妆的问题上，又说了两句，但陈南糯应付得很是敷衍。这让于敏有点说不出的不舒服，于是她干脆转了个话题：“你什么入职市一？”

    “九月份吧。”

    于敏算了算：“那你还有两三个月啊。这期间你都准备做些什么呢？”

    “还没想好，先让我休息休息。”陈南糯应得有气无力的。

    于敏回头看了看女儿：“你大姨家的妹妹，这个月结婚了你知不知道。人家比你小两岁，现在都结婚了。”

    陈南糯掀起眼皮瞅了瞅她妈，没说话。

    于敏接着说道：“你都已经回老家了，工作解决了，这些事就得上心起来了。你一个姑娘家，总是要结婚的。我已经物色好了，给你介绍几个，你这几个月就先相看起来。”

    陈南糯皱起眉头：“这事再说吧，相亲就先算了。”

    “什么叫‘再说吧’？你都二十六了！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于敏回头看了看女儿，但陈南糯低着头，垂下的头发遮住了眉眼，只能看见头顶那一个大大的发旋。

    老一辈人说“一个旋拧，两个旋横，三个旋的打架不要命”，一个旋的陈南糯，小时候还是比较听话的，但看着现在的她，于敏感觉有些不确定了。

    于敏突然发现她似乎已经很久没和女儿好好聊过了，上次见面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读研究生以后，陈南糯似乎忙得不得了，今年连大年三十似乎都是在医院值班室过的。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到了停车场，陈南糯一眼就看到了那辆搞批发的小皮卡。于敏把女儿的小行李箱塞到后面，紧挨着一箱箱的其他东西。

    陈南糯坐进副驾上，脚下还堆着些杂物，落脚都不太方便。

    太阳落得晚，车停在露天里，车里的气温不开空调压根降不下去。于敏把两边窗户拉下来，陈南糯把安全带拉到手上，问：“今天姥姥去吗？”

    于敏把车发动着：“今天姥姥不去。晚上要和顾叔叔和他儿子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