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

    水娥同他不欲多说,只握紧了自己的手。

    “我改主意了。”

    景元想要开口,以为她要留这妇人一命。

    就见水娥走到十七身前,一把夺过十七手中的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地尚未反应过来的女子身上刺去。

    她用了十足的力气,扎进了她的胸腔,而后将剑拔了出来。

    一股血喷射出来,淋到了她的脸上,糊了水娥的眼。

    众人皆怔愣于此。

    饶是方见溪,也被此情此景震的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女子本弱,被逼急了却也是要拿起刀剑,为自己抗争一番。

    “你这个贱、种!”

    众人的思绪都被这一声拉回来。水娥父亲爬起来,此刻正掐着水娥的脖子。他用了十分的力气,青筋毕现,水娥却只是冷笑着看他,也不挣扎。

    景元慌忙上前,想要将他拉开。方见溪抢先一步将她拉回他的身后,将毒针正对水娥父亲的后脑。

    水娥父亲霎时直直地倒了下去,死相极为可怖。水娥则是倒在地上像是要将肺咳出来,而后用力喘息,景元走过去将她拉起身,一下下抚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她推开景元,一步步走到了那不堪为父的父亲尸身前蹲下来,看他七窍流血的惨相。

    她笑了很久,眼角含泪,直到声音暗哑,嗓子像是被刀子撕裂了一样。

    最后水娥直起身子,一步步走到温景元面前,用手臂擦了擦脸上已经干涸的血。

    她提着剑,如同恶鬼,她却只想到她满身伤痕,日日受辱。

    “多谢夫人,我信您。”她最后对她行了一礼。

    景元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却觉得不好。她想同她说水娘的事,就见她猛地退后一步。

    水娥看向了天,没有一颗星子,唯有弯月挂在天上,显得好生孤寂不圆满,她想到了水娘……

    但她愿意信她,信她日后能照顾好水娘。

    看她这样,景元脑中一阵惊雷劈过,伸手想要拉水娥。

    就见水娥抬起手中的剑,对着天上的月亮。

    鲜红的血在夜色中荡起,落在了景元的手上,和她身旁水娘的身上。

    “姐姐!”水娘终于出了声,震飞林中一片飞鸟。

    景元不敢相信,猛地跪趴到她身前。

    她们说好的,以后她照顾水娘,水娥拿着钱自己好好活着……

    鲜血汩汩地从水娥纤细的脖颈往外流,她被这样的鲜红刺伤了眼,眼睛一酸,伸手捂住她伤处,虽然谁都知道,来不及了。

    水娥眼前一片模糊,一双细嫩冰凉的手按着她的脖颈,她知道是谁。

    “水字,太薄,我……信你。”

    最后她瞧见了她娘,娘说她怎么到现在才来……是啊,若不是为了水娘,她早该来的,如今水娘好了,她也该来寻娘了。

    分明才相识不久,此刻景元却觉得心中大恸,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张了张口,只说出一句话。

    “水娥……”

    水娥。

    她摇着她薄弱的身子,水娥已经闭眼了,可她不甘心。

    一旁水娘伏在她身上,哭声悲痛,不住地喊着姐姐。

    方见溪看着温景元跪在地上,不停地摇着水娥,就知道她这是迷障了,她可能不敢信人已经死了。

    他不能由着她这样。

    他叹了口气,伸手去拉她。

    风云流散,世间多离别,阴阳两隔,也是寻常。

    景元随着方见溪站了起来,他怕她撑不住,一直扶着她的臂膀。

    她直愣愣地站着,两只手垂在身侧,低头定定看着水娥的尸身。

    方见溪看见好似有什么东西从她袖口中掉下来,她只顾着看人,对此浑然不觉。他蹲下身子帮她拾起,见是一方绣帕,他拿在手中瞧了瞧,绣帕上绣着一丛兰草,旁边绣着“景元”二字。

    他拿起帕子帮她擦了擦额头和手上的血迹,她明明喜欢干净的。

    景元察觉到了,就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洁白的绣帕已经沾染了大片血迹,可她还是看见了,上面的绣样和自己的名字。

    那是她的,是她的啊……明明应该在水娥或是水娘那里的。

    她们分开后,水娥就再也没有近过她的身,连夜里方见溪的人来,水娥都没有机会将东西塞回她身上。

    那她是什么时候把绣帕还给自己的,是她同意帮她杀人的时候,还是更早的时候,她不敢再想,只觉得心脏生疼,疼的她呼吸不过来。

    水娥说她信她,原来是真的信。

    景元猛地将绣帕从方见溪手中夺过,捂在胸口上,闷闷地哭出声来。

    看她这样,方见溪陡然无错,下意识便将她搂紧怀里。他只是害怕她这个样子。

    他察觉到她的身子一震一震,像呼吸不顺一样,他伸出手替她顺气,这样该能让她好受一些。

    “景元,别这样,我求你……”他怕极了,宁可她哭的嗓子泛哑,也不要她这样。

    她感受到他的身躯,紧紧贴着她的,很热很热,身后也是他的掌心,景元突然觉得很安心。

    方见溪听到景元猛地哭出了声,身子也不再抽搐,她口中含糊不清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但方见溪听懂了,她说水娥死了,她真的死了,水娥说信她就是真的信她,她不骗人。

    他不懂她为什么如此悲恸,只能这样陪她分担,让她稍微好受一些。

    她就这么依赖着自己,可他宁可不要这样,也不想她受这样的苦楚。

    良久,温景元终于息了声,静静地推开他,转身走到了水娘身边。

    水娘还在哭,纵然声音已经哑了,景元伸了伸手抚上她的背,水娘回头来看她。

    “你和水娥,姓什么?”她声音很轻柔,能令人感觉到一阵安心。

    总要给水娥立座坟的。

    水娘止了声,她知晓景元是何意。

    “我姐姐不愿随了那东西的姓,我也不愿,我娘姓周。”水娘面无表情,只冷声说道。

    景元点点头,走到十七面前,对她屈身行了个礼。

    十七便要跪下,她只是个死士,焉能受少夫人的礼?

    景元手快扶住了将要跪下的十七,同她道:“景元在此多谢姑娘相救,如今只求您能帮周水娥立一座坟。这畜牲扔乱葬岗任之啃咬就好,水娥的墓却要选个风水宝地,离他远远儿的……”

    水娥肯定不想见她这个所谓的“爹”了,她自刎那时,就已经斩断了他们的牵绊。

    景元明白,水娥之所以走上死路,除去她自己不想活了,也是因为她这个父亲间接因她而死。

    她总是过不去那个坎儿,即便活着,也是一辈子伦理的枷锁让她心中苦苦煎熬,生死不能。

    她声音恬静,像一片羽毛扫过十七的心尖。十七只道:“少夫人好说。”又弯腰捡起了自己的剑,收入剑鞘。

    山上声音渐渐歇了,林忠带着大队人马回来,跪下给方见溪和景元复命。

    “共有三百四十八人,其中有三百二十八个匪徒,皆已身死,弟兄们正在挖坑埋尸。余下二十个女子,就跟在队伍后面。”

    方见溪抬了抬手,带着景元就要走,景元低头看了眼水娥,其实她神色很安详。

    十七走到林忠身边,让他去给水娥立坟,又找人将她们那畜牲爹抬到乱葬岗。

    景元和方见溪并排走着,景元手里扯着水娘,她已然平静许多了,十七则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走到山脚,面前是一辆马车。

    “对不住,倒教你被我连累了。”

    景元听到一旁方见溪细若蚊蝇地给她道歉,她扭头看他的样子,他神色并不自然,但景元知道他是真心的。

    他这样的,应该没真心实意给谁道过歉,想必也是头一遭。

    景元摇摇头,她想说,你能来救我我已然很感激了,倒也不必说这种话……

    ……

    然后她看见一旁马车里兀的窜出几个人,刀锋直指他们三人。

    十七用剑鞘戳了朝她而来那人的头,方见溪斜身闪躲,抬手放出一根毒针,那人霎时倒下。

    然后她看到余下两个匪徒皆以弓箭直对温景元,他以毒针杀死其中一人,另一人却在此时放出箭来。

    来不及了。

    他推开了她。

    ……

    那一瞬间,他想到了青云山,想到了回云观,想到了他在蜀中看见的百万难民,想到那些被饿死的孩子,他们被自己的爹娘剥皮抽筋,扔进锅里……

    最后他想到了她,她头上的步摇,还有那些他没送出去的礼物。

    最后的最后,他听到了她的声音,仿佛字字啼血,撕心裂肺。

    她喊:“方见溪!”

    响彻山谷。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古来唯有长辈君王和妻子方能喊名。

    方见溪觉得很好,他笑着,雨水落进他的眼睛里。他想抬手给她擦擦眼泪,他感觉到了,她的泪水滴到他脸上热热的,和雨水一点都不一样。

    他想说,他很高兴,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温景元颤抖着握紧他的右手。

    他发不出声音,也抬不起手,最后他听见她趴在她耳边哭求他。

    “方见溪,我求你不要死……你死了我怎么办。”她哭的伤心,应该是真怕他不好……

    他想说他怎么舍得死,舍得让她再伤心一次,水娥已经死了,他得挺着,让她高高兴兴的。

    方见溪突然觉得温景元嫁不嫁给他都不重要了,她高兴才是最好的,以后他看着她高兴就好,反正他们以后都在京城,总能在一处的。

    等以后事成,他就去为她求一道圣旨,让她不必再为着温家那群人守寡。他知道,她不喜欢的……

    他其实很想睁开眼,将这些都告诉她。

    他彻底闭上了眼,什么都听不见了。

    景元看着他闭上了眼,血从他口中漫延出来,和着雨水脏了他那张干净秀丽的面容。

    她感觉到一根弦在她脑中断了,震得她从头到脚都要裂开来。

    天已经快亮了,村落里传出几声鸡鸣,她就在这样的雨中看着他,静静地躺在脏污的泥地上,雨声渐大,溅起的泥点落在他们两个身上。

    她突然觉得心里好绝望,好像自从与她相识,方见溪就没有在她这里得到过什么好……

    十七反应过来,飞快跑到二人跟前,伸出手指探了探方见溪的鼻息。

    还有气!

    她扛起方见溪的身子,塞进了马车里。

    景元登时反应过来,这是,还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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