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学放假，宝妮多是待在家里，同学间的邀约她几乎都推了，理由是现成的：她娘快临盆了，她要留在府里照顾娘亲和弟弟。宝妮鲜少外出，她的好友想找她玩便只好上门来寻她。

    如今宝妮家搬到了省城的中心区，和四爷都尉府仅隔了一条街。这天，宗眉想找宝妮玩，四奶不放心她独自出门，便让和离归家后住到四爷府散心的武心月陪同一起过来了。

    到了宗英府上，宗英不在，他就读的书院还未放假。宗眉与嫂子打了招呼，便留武心月陪着宗英娘子在前边说话，她自己则熟门熟路地直奔宝妮的闺房。

    宗英府里下人不多，宗眉一路畅通无阻地摸进宝妮的闺房，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屋，暴喝一声：“好啊！可让我逮着你了，假借照顾嫂子之名不出门，实则自己在躲懒！”

    宝妮正斜靠在罗汉床榻上看书看得入神，被宗眉这一声吼吓得跌落了手中的书，忍不住报怨：“要被你吓死了！你这练习打劫呢？还是练习绑人呢？”

    宗眉很满意自己偷袭的效果，得意地咯咯直笑，不见外地爬上罗汉床榻的另一侧：“我来还真是想绑人，袁府设赏腊梅花宴，务必让我把你虏去。“袁府也给宝妮下过帖子，宝妮已婉拒。

    宗眉不待宝妮开口，急道：”你得给我面子，我给袁清慧打保票了。昨天我们在胡府聚的，你没来，袁清慧也去了，难得这位学首肯求我，我哪里能拒绝！我都帮你想好了，明日让心月表姐来替你陪着你娘，咱们去袁府赴宴，我娘也去，她带咱俩。我娘还是第一次收到知州府上的邀约呢！“

    四奶奶当初借送女儿去女学扩展人脉算是如尝所愿了。在女学里，摆尾的学生不受待见，宗眉在宝妮的帮助下学业稳居中游，四奶奶因此变得格外稀罕宝妮了。她现在倒是很想认宗英做儿子、宝妮当孙女，可惜当初自己的话放出去了覆水难收，后悔药没得吃，只能继续将养子当侄儿处下去。

    四奶奶不想让自己的几个儿子继续从武，朝廷多年无战事，武职升迁慢，况且即便有了战事又担心上战场流血受伤。她想让儿子从文，与文官交往、联姻是必经之途。是故四奶奶精心准备赴袁府的梅宴。

    宝妮重新拿起书，继续看书，道：“我能说不吗？”

    “嘿嘿，不能！”宗眉知道宝妮这样就是答应了。办完正事，她有了闲心打量宝妮手里看的书：“你看的什么呀，《周易》？我的天呀！“宗眉的声音都变调了，忙又翻看起榻桌上的另外几本书：“《尚书洪范篇》？《春秋繁露》？《白虎通议》、《黄帝内经》、《开元占经》……你要干吗？想和你爹一样去科考吗？女子参加不了的！”

    “最近无事，从我爹那儿找了几本书，随便翻翻……”宝妮搁下书，忽然来了兴致与她眉姐聊起了最近的心得：“郭先生说过万事万物都讲究‘阴’和‘阳’，外在的是阳，内在的是阴。比如，咱来看‘疼’和‘痛’这两个字：疼是外在问题属阳，痛是里面的问题属阴；同时，每个字的读音有四声，一声二声为阳，三声四声为阴，疼字是什么声调呢？它是二声，属阳！痛字，是四声，属阴！看，光是这个读音，就契合了古人的阴阳之道，也符合疼和痛各自的特征。神不神奇？”

    “接下来再来看疼和痛的都分别怎么解决：疼是里面有一个冬字，代表和寒冷有关系，比如寒风刺骨那种感觉就是疼。说疼经常是由滚水烫到、被针扎到、跌倒在地擦到等等外因所致。怎么治呢？通常就是用冰冻的东西进行冷敷处理，这样就可以止疼……”

    “如果是痛，怎么办呢？咱们来看痛字，病字旁里面一个“甬”字，甬代表的是甬道、通道，古人说‘痛则不通，通则不痛’，只要让气血通畅就能让痛得到缓解……”

    “当我们拆开看字形就知道疼和痛的区别，不得不佩服先贤造字者的智慧，真了不起！不但把疼和痛的区别融入在字里面，甚至还将解决的办法也融入在字里面。由此可见，文字真是充满了智慧……”

    宝妮越说越起劲，一张小脸神采飞扬，一双大眼明眸溢彩。

    宗眉听得似懂非懂，张了张嘴接不上话，半响才道：“宝妮，你说得好有道理……连你说话的样子都和郭先生授课时好像……”

    宝妮哑口：她还是等郭先生回来和先生聊吧！

    ……

    主院里宗英娘子与武心月相谈甚欢。

    武心月比宗英娘子小一岁，两人年龄相仿，虽都经历了婚姻，但容貌正盛，宗英娘子秀美内敛，武心月明艳外放。

    武心月本就是个能说会道的人，绘声绘色说起些宗英小时候在四爷府里的趣事，逗得宗英娘子很开怀很爱听。宗英娘子则考虑到丈夫这个表妹年纪轻轻的却婚姻不顺，心中怜惜之余说话接待处处都用了小心，两人相处十分融洽。

    后来宗英下学回府，宗眉和武心月与宗英一家一起用了饭才离去。

    有了宗眉的小道消息，宝妮特意留意旁观她爹和武心月的相处。两人一直如表兄妹般，在她爹的客气态度中隐隐地还透出股冷淡来，宝妮便不再介意，丢开了此事。

    ……

    知州府邸位于省城最好的地段，并列数进多组的院落、参差的亭台楼榭，占地不小。袁知州老爷在府里说一不二，他有一妻四妾、五儿四女，没有嫡子。袁清慧是袁夫人唯一的嫡女，另外两位同在女学读书的袁清思、袁清恕均是庶出。

    袁夫人举办赏梅宴，请的是各府的夫人和小姐，妾室不能露面，但庶出的子女她还得带着见客。袁清慧是嫡长女，她领着袁清思、袁清恕协助袁夫人招待闺阁女儿。

    都尉夫人四奶奶带着女儿宗眉、侄女宝妮前来赴宴。因是去袁府赴宴，她们摘去了头上插着的带孝的白色头花和衣襟上的麻绳，改为佩戴银质的发饰。四奶奶还特意给两小只准备了同一款式的素雅服饰，走在一起象一对双胞胎。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赴宴的客人多衣着浓艳鲜亮，她俩的素淡装扮在其中倒更突出显眼，衬托出两小只的姣美和人才来，四奶奶心中暗自满意。

    进了袁府，四奶奶与袁夫人寒暄，袁清慧接待宗眉和宝妮，领她俩去花园。袁清慧对宝妮道：“玲妹妹难得见，今天好生玩一玩，过会咱俩再寻机会好好说会话。”

    宗眉听了心下撇嘴，当她是空气这样好吗？为啥子区别对待！

    “哦，好，慧姐姐。”宝妮心里暗自惊奇，不知自己如何得了学首的青眼？须知在学里她几乎就没和袁清慧说过什么话。

    上月宝妮考到第三，座位移到罗曼菁和袁清思之间，她和这两人倒没少说话。殊不知沉默少言的袁清慧听到不少她与罗曼菁的对话，觉得宝妮言谈中有物，对她心存好感，有了结交的愿望。

    走进袁府后花园，一束束盛开的腊梅花与假山、怪石、湖水、拱桥、亭榭相映成趣，迎面微风送来阵阵暗香，令人顿感心旷神怡。

    赏梅、品茶、听曲、吃果子、玩游戏，主宾皆欢。

    宴会进行过半，果如袁清慧所说，她邀请宝妮到一处僻静的温室花房，两人说话。

    “玲妹妹最近在看什么书？”袁清慧开场有些僵硬，可见她不太擅长此类社交。

    “最近在看《皇帝内经》，看不太懂，慧姐姐呢？”宝妮挑了本自己曾全本读过的书说。

    “妹妹对阴阳五行、脉象、藏象、经络学说感兴趣？”袁清慧有些惊讶，转而一想自己果然没看错人，宝妮不似女学中那等只知吃穿的俗人。

    忽略掉宝妮的年龄，袁清慧将她视为同龄人：“《皇帝内经》洋洋数十万字，有人认为是托古而作，假借古人写得这部书。但也有人认为古人写书已经十分困难，而且还是长篇巨作，民间根本不具备编制能力。”

    宝妮意外遇到了知音，谈兴大发，道：“《天元纪大论》中‘帝曰：光乎哉道！明乎哉论！请著之玉版，藏之金匮，署曰《天元纪》。’说明黄帝听了岐伯之言后，命人做玉版记录下来，收藏于‘金匮’里，而玉版就是玉片做的板子，因为其原材料是玉版雕刻而成保存的，根本不是竹简木简这种只能保存几十年的文字载体，玉版是可以保存千年的，是否佐证了是黄帝之作……”

    两人这一聊方觉相见恨晚，为啥在女学中两人互不理睬浪费许多的时光？

    两人聊得忘了时间，直到有丫头过来找她们。两人随着丫头往外走，十几步远的前方有一男一女在树下对话。

    女子迎着她们来的方向而站，正是袁清慧的庶妹、宝妮的现任同桌袁清思。只见她爱娇地歪着头、笑吟吟地娇声问男子：“表——哥，是慧姐姐可爱，还是我可爱？”

    那男子背对着她们而站，看不清脸，从身形上看年纪并不大，只听男子窘迫含糊地答道：“……都可爱。”

    “不行，今儿表哥必须要分出个一二，慧姐姐和我谁更可爱？”清思不依地摇着身体。

    见了这一幕，袁清慧顿住脚步，一向平静的脸上神情大变。

    宝妮跟着驻足，两边的人离得这么近，她怀疑袁清思应该看到了她们。既然看到了，袁清思还这么做，简直就是故意而为？

    “慧妹妹严肃古板……你活泼娇美……你更可爱！”背对着她们的男子憋了半天，整出了这句。

    “表哥对思儿最好了！”袁清思对那男子甜甜地笑了。

    宝妮敢赌上一枚铜钱：她看到袁清思说完朝她们这边挑衅地一笑！

    领路的丫头似替袁清慧打抱不平，悄声恨道：“大小姐，表少爷可是夫人为您定下的未来夫婿呀，二小姐太不像话了！”

    袁清慧面色变了几变，准备要冲过去。宝妮慌忙拉住她：“慧姐姐，今日府中设宴宾客众多，大庭广众之下闹了出来，恐将生米煮成熟饭，岂不正如了别人的意！”

    一语惊醒梦中人。袁清慧醒过神来握住宝妮的手，感激地道：“妹妹所言极是，多谢妹妹及时提醒，姐姐一叶障目，差一点就着了别人的道！”

    说罢袁清慧昂起头拉着宝妮改走另一侧。领路的丫头只得跺了跺脚，低着头慌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