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这声音不大,外头又下着小雨,隔着一扇门,屋外人的声线有些失真,殷笑一时竟没听出来是谁。

    她皱了皱眉,将披在肩上的的狐裘穿好,将没有仔细整理的里衣遮好,对阮钰使了个眼色,才慢慢走上去开了门。

    无奈阮钰夜里算是个半瞎,琉璃镜还没来得及架上鼻梁,就被外头这不速之客打断,压根看不清她给了个什么眼神,在她身后思量片刻,扭身一转,进了屏风后面。

    殷笑没能够注意身后,就被门外人一身的水汽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位被淋得有如水鬼的不速之客,竟然是她那倒霉二哥。

    崔既明一如既往地穿着他的粗布麻衣,外头罩着一件单薄的短衫,已经被雨淋得看不出颜色了。这模样显然不是走正路过来的,殷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疑心这位二表哥是从屋顶上走过来的,否则金陵大道旁都栽着高树,即使雨天不带伞,也断无可能狼狈成这副模样。

    “哎哟,可算走到这儿了!”落汤鸡二殿下甩了甩头发,抹了抹脸,甩下一把水珠,又扶着门框脱下鞋,抖了抖鞋里的水。想了想,又把湿成一团菜干的黑色外衣脱下来,卷巴卷巴扔在门口,这才大摇大摆地走进门。

    他拖着一串湿淋淋的脚印进了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在殷笑招呼之前,就先“咦”了一声,探头去看桌上绣到一半的外衫:“这是什么?你绣的?”

    殷笑:“……不是,白露绣的。”

    这时,屏风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好像有人提起了什么东西……大概是茶壶一类的。殷笑听觉敏锐,转头一扫,没有看见阮钰的影子,眉心不由一跳。

    她捺下心思,把视线挪回到崔既明身上,又问:“二哥怎么来我家了?”

    此话一出,崔既明身形一歪,靠倒在椅背上。他痛苦道:“你问这个……天爷啊夭寿了,昨天晚上我下值回家,几个锦衣卫直接把我围起来关回房间里,说陛下让我这几天呆在家里别出门——我问了人才知道,陛下昨天给你颁的那道圣旨!”

    没等殷笑回答,他又翻了个白眼,叹出一口悠长的气,略略压低了声音:“我早就觉得他有些糊涂了。前朝还有表兄妹不可通婚的律令,虽然我朝已经取缔,但咱们这一起长大的情谊在那儿,简直比表亲都亲,况且他前几日才叫你先物色着郡马人选,现在又这样颁旨,陛下他到底怎么想的?”

    殷笑这回提起了注意,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崔既明发牢骚,一边注意着屏风之后,果然,在他说到“比表亲还亲”的时候,那头又传来一阵窸窣的动静,似乎是瓷质茶碗在桌上滑了一下,声音虽然轻微,但的确存在。

    ……让他去把门窗关好,他倒是听话地关了,可是怎么非躲在屏风后面不出来?

    好在崔既明一心在和殷笑抱怨,并未注意到房间的异样。只听他重重地叹了一声,勉强把满腹不忿收了回去,微微坐正了身子。

    他道:“总而言之,我撂了两个锦衣卫,翻墙从屋顶爬过来的。”

    殷笑:“……”敢情还真是走屋顶的!

    “二哥何必如此。”她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陛下本就是想借此敲打你我,你这样做,陛下知道后会更生气的。”

    她说着,从柜子里翻出一块全新的沐巾,把它递过去:“浑身上下都是水,擦擦吧。”

    “多谢。”崔既明随口道了一声,抓着沐巾,在头脸脖子上胡乱抹了一把,骂了两句,“今年春天还真是反常,外头雨听着虽然不大,但真实密得要命,我浑身都湿透了,啧……总归都是一家人,不介意哥把掀了衣服擦两下吧?”

    殷笑瞥了眼屏风上跃然欲动的花鸟纹样,不动声色道:“二哥自便。”

    这一次,屏风后头的人终于坐不住了。

    大概是“一家人”三个字刺激到了他敏感的神经,阮钰原本还端着茶碗坐在原处,闻言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道:“未婚深夜拜访独身女子就算了,竟然还敢说出这样毫无底线的话,身为男人,怎么能这样不知羞耻?”

    倘若是其他人,他惊讶过也就算了,可是崔既明要抢的是他先交付的女子——皇命难违是一回事,他不知检点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思及此处,宣平侯世子倏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刚想走出屏风,又收回脚步,在昏暗的灯光下,抬手摸索了一番,将自己从头冠衣襟要系带环绶都重新整理一番,又抬起袖摆嗅了一嗅,确保今早的熏香气味还在上面,仪容姿态从头到尾都算无可挑剔,方平了平心气,慢慢走出屏风。

    崔既明正吃力地捏着方巾擦这后背,余光里忽然看见跟前走来一个人,微微一愣,视线上移,便看到一张似笑非笑的年轻男人的脸。

    那人道:“二殿下。”

    崔既明眯起眼睛打量了他一时半刻,愣是没想起宁王府里何时有这么一号人物。

    大抵能当上武官的人思路都有些特别,晚上在表妹房间看到忽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崔既明第一反应并不是惊慌警惕,而是有些困惑地放下手中沐巾,扭头看向了殷笑。

    崔既明犹犹豫豫道:“如是,这是你的…?呃,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他想了想,又把话咽了回去,“唉。二哥就不多说了,你心里应该都有数。还好这次是我,下次别再让人看到了!”

    殷笑:“……”

    头忽然好痛。

    只见阮钰先是微微一愣,随后仿佛也意识到了崔既明的意思,眉毛一扬,露出一个既像被冒犯到、又有些愉悦的表情。不过这表情转瞬即逝,下一秒,他就把“有被冒犯”的面具严丝合缝地覆在了脸上,在殷笑的注视下,眉头紧皱,问道:“二殿下这是把在下当成什么人了?”

    崔既明即问即答,毫不犹豫地吐出两个字:“面首。”

    殷笑眼睁睁地看着阮钰的表情没绷住,嘴角一弯,喜上眉梢。

    殷笑:“…………”

    眼睛也好痛。

    可惜现在不是在太学,否则她非得让上舍另外的九十八个同砚把阮钰这幅模样记下来不可,也算是报上一仇。

    殷笑有心想打断,可面前这两位皆非池中之物,在这样尴尬的环境下,竟然还能有来有回地聊起天,竟叫她找不到插嘴的机会。

    阮钰道:“殿下说笑,您不是与郡主有了婚约么?假若在下真是郡主面首,您该如何自处呢?”

    崔既明大概是觉得他这问题很新奇,居然认真思索了片刻,答道:“别人都是客栈,我才是家。”

    从血缘上来说,他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

    宣平侯世子喜提“客栈”称号,不由冷笑一声。

    他幽幽道:“你若真的是'家',那为什么会有其他男人在她身边?”

    崔既明也笑了:“你这人真会抬杠。我的表妹我还不了解么,她身边有人,自然是那些人贪图她的好!更何况,殷笑身边男子再多,她又能有什么错?真要说谁有错,那不如怪自己留不住她的心,终日怨天尤人有什么用?”

    他说得如此光明坦荡,就连深谙男德的阮钰都不由暗自心惊。他顿了顿,又道:“如果是她根本没爱过你呢?”

    崔既明笃定驳斥:“不——她超爱。”

    殷笑:“………………”

    耳朵也好痛啊!!

    她觉得就算自己理智上可以隐忍下去,她隐隐作痛的头、眼、耳都无法接受这两个男人的自我催眠了。殷笑不忍直视地移开视线,在阮钰抛出下一个问题之前,连忙打断了这场了无止境的的对话。

    “二哥别再同他闲聊了!”殷笑实在是担心这两位又对起话停不下来,干脆不带停顿地解释清楚,飞快道,“他是宣平侯世子阮钰只不过上次撞了脑袋所以现在说话有些不清醒!”

    她这一串解释听得崔既明愣了片刻,半晌像反应过来,扭头看了眼阮钰。

    阮钰嘴角牵出一个微笑,微微颔首,对着他略施一礼。

    崔既明:“哦,原来是宣平侯世子,见谅哈——不过如是,我之前听大殿下说,你们两个关系一向很差,每天都在学舍里拉帮结派地吵架来着?怎么他半夜还在你房间里?”

    阮钰笑容一敛:“殿下这又是什么话?是在下执意要倒贴郡主的。”

    殷笑疲惫地闭上眼:“……二哥,你袭击锦衣卫就是为了来质问这个的吗?”

    “那倒不是,不过你这世子说话倒是有点意思。”崔既明盯着他,咂摸了一阵,竟然露出一点赞许的神色,“不错。”

    不过下一秒,他就稳下了脸色:“我听说鸣玉山刺杀案发时,你和他一起下了山,这几日也时常同行,想必是和他交代过了。你既然心里有数,我也不多干涉,就在这里说吧。”

    “你听好了,如是。数日前,陛下亲信在常平巷附近抓住一个女人,叫蒋伯真。锦衣卫…不,天子亲信,那些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确认她跟殷家有关。我能拿到的情报不多,不过看情况,他们恐怕还查出了更深的线索,而且应当和我有关,否则陛下不至于这就有了反应。”

    殷笑有些惊愕地抬起头。

    “蒋伯真?”她顿了一顿,随后说,“她的弟弟蒋仲信是锦衣卫的人,三日前被发现在家中自戕,顾长策还为此找了孟安过去,这两件事不过前后脚关系……难怪亲军都尉府只派了那点人手去查,原来此事和天子有关。”

    除了最开始听到蒋伯真的名字表现出了些许波动外,殷笑几乎没有什么外泄的情绪,可是说出口的却都是要治罪的揣测。

    宣平侯乃清流文臣之首,阮钰立场自然不会偏到哪里去,听到这两位皇亲大逆不道的言论,他眼皮微微垂下,没有吱声。

    在把前因后果厘清之前,他无话可说。

    只听崔既明又道:“我疑心他们在蒋伯真身上查到了确切和羽林卫有关的线索。陛下能放权给我养兵,是因为我的手不往前朝伸,正如长姐只敢在大理寺辅政一样……蒋伯真如果真是殷家的人,陛下会因为这事儿对我不满,也是情理之中。”

    “……”

    殷笑拧起了眉。

    能和二皇子、羽林卫挂上钩的,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样东西。一个人就算再迟钝,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也该猜到是和玄铁箭有关了。

    最初她昧下玄铁箭,本就是为了以此为踏板,顺理成章走入前朝,如今事情越发复杂,眼看快要引火烧身,她自然不该再隐瞒。

    “恐怕是玄铁箭。”她长话短说地解释道,“鸣玉山的刺客留下两支玄铁箭,一支被阮微之藏下,被埋在山腰废墟里,另一只给孟安收起来,交给她最信得过的铸匠,蒋伯真熔了。”

    如果蒋伯真当真和殷氏有关,殷笑自己分毫不知,却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兜兜转转与她扯上了关系,那这事未免太过巧合了。

    这样的巧合,又有谁会相信呢?

    崔既明嘴上虽然不把门,心却极细,短短几句话,他就咂摸过劲儿来,倒吸一口凉气,露出一个后糟牙疼的表情:“天爷呢……这可真是……”

    这可真是个惊天大局啊。

    殷笑自然也明白。她微微叹了一声,一向寡淡的神色里浮现出淡淡的疲惫:“府里的也没几个母亲留下的'故人'了,与外祖家牵扯深一些的,大概都被清理干净了,眼下忽然又跳出来一个,也难怪……罢了,我明日再找旁人问问。”

    她说得含糊,可“牵扯深”的人究竟被谁清理了,在场的所有人却心知肚明。

    敦厚仁和,手腕了得,用人不疑,或许一个帝王最多只能占其中的两种品德。

    就在这沉默的间隙,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动静。

    “谁?!”

    崔既明心中猛地一紧,蓦然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推开窗户,面沉似水地看着四周。

    窗外的榕树在绵密细雨里摇曳着,几乎快要融入夜色的,原处只有庭院的石灯在夜色里忽明忽暗,除此之外,一片沉寂。

    没有人。

    崔既明这才强笑一声,将窗慢慢拉上,摇了摇头:“抱歉如是,是我太紧张了。总而言之,该说的都与你说了——我知道你有上进之心,然而陛下如今只是下旨赐婚,算作敲打,还没有其他动作,你有什么想法,且都按捺下来,待我这里查清楚,再同你商议。”

    “殿下现在回去么?”

    一直没有吭声的阮钰忽然开口,崔既明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是摇摇头:“我去营署。”

    这回答倒也在意料之中,阮钰微微扬起眉,提醒了一句:“殿下方才查看窗外,想必来之前甩掉过不少尾随的人?既然如此,还是不要直接过去为好。”

    “哦?”崔既明转头看着他,摸了摸下巴,“你是怕有人候在那儿守株待兔?也有点道理。不过我手下那些人可不是吃素的,即使是顾长策那种水平的锦衣卫,想混也是混不进去的。”

    阮钰摇摇头:“混不进去,却不代表没有法子知道您的行踪,再者,即便锦衣卫抓不住殿下,您擅自翻出府邸的举动,也已经表明了态度,落下把柄了。”

    “这倒是真的。不过世子啊,你这话真是把我的路给封死了……反正事情都这样了,那你说说吧,我现在该上哪儿去呢?”

    阮钰沉默了。

    须臾,他从桌上摸过琉璃镜,缓缓架到鼻梁上,转头看向殷笑。

    镜片在摇曳灯火下折射出一道亮光,他的目光凝在殷笑平静的面庞上,顿了片刻,才移开视线,重新看向崔既明。

    随后,温文尔雅的世子爷眼睛一垂,轻声细语地吐出了三个字:

    “……南风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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