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滴。”

    汇聚的雨滴顺着树叶流下,渗入泥地。

    天色渐暗,御书房里的油灯早早亮起,多日不曾踏足书房的皇帝面色冷凝,沉默地翻阅着书案上的记录。

    服侍的宦官不敢多言,研完墨,便沉默着退至角落,不敢多发一点声音。

    天子本就不是什么宽和仁善的人,多年前重启锦衣卫,自然不只是让他们调查疑案、充当侍卫这么简单。

    他们是皇家鹰犬。

    “顾长策说,蒋家铁铺没有什么异常,唯独一把悬在角落里的轻剑有些眼熟。”皇帝说着,微微阖眼,叹息似的叫了一声,“康奇,你知道那是什么剑吗?”

    禀笔太监康奇顺从地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脸上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听闻那蒋伯真没在铺子里留什么东西,那剑……”

    “那剑是仿制的宁王遗物啊。”

    崔麟笑了一声,摇摇头,眼角牵起一丝褶皱,脸上却看不出多少喜色。他低声说:“先帝在时,偏宠老三,因为他觉得宁王擅武,人又豁达大方,是最上得了台面的那个。当年魏家献上一柄失传名剑龙泉。那剑是江南所出,剑身轻细,是把文人剑,其实并不适合宁王那样自幼习武的男将,那时又恰逢朕的诞辰。”

    听他语气平静地回忆起往事,康奇沉默着定在原地,一时竟不敢说话。

    崔麟又道:“其实龙泉剑更适合那时的朕,又时逢太子诞辰,所有人都以为先帝会把剑给朕……”

    他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可是没有。”皇帝搁下笔,仿佛有些疲惫,将头轻轻靠上椅背,闭上眼,自言自语地说,“但他后来给了宁王。可是崔玄坦荡豁达,甚至跟父皇坦言,龙泉剑的主人不该是他,请父皇收回去。他这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就算是朕,那时候也没办法妒忌他啊。”

    可是宁王是他间接害死的。人到迟暮,心中总是会反反复复地回忆起年轻时犯下的一些过错,正如先帝对待荆襄殷氏,他最终也推着崔玄走向了生命终结。

    “朕年少时倚重宁王,忌惮宁王……后来疼宠他女儿,也忌惮那姑娘,”皇帝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喃喃道,“倒是始终如一。”

    康奇见他逐渐平缓下来,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书房外,不知什么时候走来了端着药汤的侍女,康奇眉头狠狠一皱,趁皇帝看不见,对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立刻离开。

    待侍女躬身退下,康奇才小心翼翼道:“既然如此,陛下,那蒋家女……”

    “今日问不出话,那便明日继续问。”皇帝笑了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又不紧不慢道,“她虽然是殷家的人,但也不过挂了柄仿制的龙泉剑在墙上,总不能因为这个,朕就‘盛怒之下’杀了她吧?倒是如是那孩子……唔,你且叫人观察着,若是没有动静,订过婚就算了。”

    康公公的额角渗出一点冷汗,笑着说:“是,是。陛下宽仁。”

    -

    雨从昨夜下到现在。

    金陵今春转暖得格外晚,过了春分,才终于有了场真正的春雨。卧房窗前新栽了两棵榕树,雨滴绵绵密密地打在树叶上,房间里一片静谧,只有油灯的哔剥声。

    殷笑在朦胧里抽回了意识,终于转了醒。

    她其实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先前被顾长策拿剑威胁了一番,弄得满身狼狈,而后又被锦衣卫胁迫着接了份莫名其妙的圣旨,一下大起大落,身体没撑住也不奇怪。

    不过她没急着起身,就着眼前的一片朦胧思索起来:圣旨下得快而莫名,虽然对她影响极大,却实在算不上严酷的惩罚,更像是震怒下的警醒与威慑,绝非是一张玄铁箭图纸就能招致的。

    宁王府如今无人,她身上能叫皇帝紧张的,也只有父母留下的那些人手,然而这些年来,她一方面为求自保,没去主动联络过那些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皇帝插手,不得不远离了父母心腹……天子唐突给她和二殿下赐婚,莫非是因为查到了“故人”与二殿下有所联系?

    今上体弱,皇储之位悬而未决,要是某个皇子与手握重权的亲王故部有所联系,他必然会有所怀疑!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胆寒,终于在这份心惊中舍弃了被褥里片刻的温暖,吃力地从床上爬起身,微微提起声音:

    “谷雨,给我端杯水来。”

    侍女寻常的应答声没有传来,殷笑微微一怔,没等再开腔,屏风外忽然走进一个人影,端着茶盏,俯身递给了她。

    “你家侍女在应付外头的客人。”他叹了一声,语气有些古怪地说,“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泄露的风声,礼部还没有动静,就有人听说郡主与二殿下要‘喜结良缘’的消息,都上门来祝贺了。主人不在家,有些人的拜访又是不能推的,薛都尉就和谷雨白露一起去了。”

    “风声?”殷笑愣了一愣,随后微微皱起眉,“下午刚颁的圣旨,这就传到外人耳中了吗?”

    阮钰道:“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圣旨可不是'下午刚颁'的了。'”

    “……我睡了这么久?”殷笑端起水杯,慢吞吞地饮了两口,忽然反应过来,抬头看着他,“你怎么在我房间里?”

    阮钰又叹了一口气。

    他虽然受了另一段记忆的影响,在殷笑面前温柔谦恭了不少,但这具身体的习惯到底还在。阮钰一时没忍住,嘴快道:“自然是留下来照顾您,玄铁箭我也放在房里看着,没带回去——郡主,你反应真快啊。”

    殷笑听懂了他这句埋汰,面无表情地讥讽道:“不比世子爷,男儿当自强啊。”

    阮钰:“……”

    人在病中昏沉,写出什么稀奇的东西都算正常,怎么非和这句子过不去?

    …好男人从不顶撞女人,这口气他默默地咽了下去。

    这时,殷笑似乎注意到什么,低头看了一眼,讶异道:“阮微之,你手上是怎么回事?”

    阮钰:“嗯?”

    “有血啊。”

    殷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自己手指。

    为了照顾她的休息,屏风这边只点了一盏油灯,又因窗外下着细雨,了无月色,屋里光线很是微弱。

    阮钰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动作微微一滞,又平静地摇了摇头。

    “室内昏暗,我看不太清。”阮钰说。

    殷笑怔了一怔,模模糊糊地回忆起来,当初在鸣玉山半道的洞穴里,他也曾说过,自己眼睛不好。

    然而还未等她再开口,阮钰又道:“屏风外多点了几盏灯,我与王府的管事借了琉璃镜,勉强可以视物。”

    他说这话时,微微侧过了脸,油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清俊的面庞,殷笑看见他浅色的瞳孔没有焦距地颤动着,又被纤长的睫毛压住一半,简直像某种人工制成的漂亮傀儡。

    殷笑放下茶杯,身体半倚在床头,安静地看着他。

    少顷,她才说:“你在等我问你,你的手为什么会受伤吗?”

    阮钰看向她的位置。

    殷笑道:“好吧,那你的手指为什么会受伤呢?”

    阮钰微微笑了起来,那双形状优美的桃花眼眨了一眨,闪着微微的亮光。他说:“我在给郡主缝补衣服。”

    殷笑简直分不清他是真的还是演的。

    她想了想,又问:“你先前说的,家里‘擅长男红’的绣郎呢?”

    阮钰温声道:“郡主有所不知,自己动手才缝补,才最能体现男郎的情谊。”

    殷笑感动极了,也温声道:“可惜啊,本殿的‘正夫’不是你。”

    “……”阮钰大概是被这话扎了心,表情一滞,借着微弱的灯火,幽幽朝着她望了一眼,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缄默下来。

    他这一沉默,寝屋里的氛围再度冷寂下来。

    殷笑翻身下床,从衣架上取下一件裘衣,不顾阮钰面色地胡乱披上,踩着鞋子走到屏风之外,果然看见桌上叠着一件杏色外袍,衣摆上的忍冬纹连着齐紫的绣线,竟已经纹了大半。

    如他所说,在外袍旁边,摆着一副古旧的叆叇。

    殷笑单手披着裘衣,慢慢坐下,靠近了再看,才发现阮钰缝补的手艺出乎意料的好。

    仕宦人家的公子绝对不会去练这个,他为什么这么熟练?

    说来也奇怪,自从病后,阮微之举止时有古怪,却总能把握好分寸,一举一动虽叫人感觉异样,但总是不会真糟蹋掉自己的名声,明明看起来就像演戏,可是这些细枝末节上展现出来的东西,又确确实实证实了他自己的话。

    若不是局势不允许,殷笑真想叫人把他剖了,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

    雨水在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殷笑盯着连着绣线的外衣,出神了片刻,说:“你夜里眼睛不好,别再绣这个了。”

    “已经绣了一半,如何能停?”阮钰说,“就算主人不那么想要,旁人也只能继续绣下去,才不算糟践了它。”

    殷笑从他的话里听出一点奇怪的酸气,有些莫名其妙:“谁说我不想要了?那可是殿下送给我的生辰礼物。”

    她说的“殿下”自然是指大公主,阮钰却不合时宜地想到另外一位,心里当即更不是滋味。

    他心想:“虽然婚旨非她所愿,我也不求她有什么真心,可是……呵,天天在外抛头露面的男人能有几个好东西?”

    没等他在心里细数二皇子“抛头露面”的种种罪状,屋外忽然响起“笃笃”的叩门声,随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

    “如是,你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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