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花岛雪枝
「拜启，外公花岛正雄大人…… 」
时隔小半个月才终于完成的信件投入邮筒后，摆在眼前的是没有任何安排的下午。作为应考生来说，居然有大片空闲时间可以随便打发，简直奢侈得令人不安。
一旦闲下来，乱七八糟意识过剩的想法就无法压抑，所以这段时间我一直拼命埋头学习，十月还剩下一半，计划复习的内容已经全部完成了。如果再喝醉一次，没准连哈佛都能考上，这到底是什么黑色幽默的现实啊。
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的时候，沉寂了好几天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是我，伊佐那。真一郎问你有没有时间出来——”
意料之外的声音把我从昏昏欲睡的氛围中惊醒。
“诶？”
“雪枝。抱歉，打扰你读书了吗？”换成号码主人接过了电话。
“没有……，刚好准备休息。伊佐那说的叫我出去，是有什么事？”
“呃，不是，其实没什么啦——”
听筒另一边的语气似乎有些不自在……或许只是错觉。
“你不是想去看电影嘛！快说啊！”
伊佐那声音忽远忽近，眼前突然浮现了这对兄弟一人举高手机、一人拼命踮脚的场面。
“电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我盯着不断发出惨叫的手机，忍住了到嘴边的叹气：
“叫伊佐那接电话。”
“……”
因为有值得庆祝的好消息而出门聚会，还是去看电影。这种活动，是不是应该稍微打扮一下呢……？
听了伊佐那的解说后，我拉开衣橱。
如果平日里对时尚更关心一些就好了。虽然也想装扮得成熟一点，但像上次被哥哥拆穿一样万一又被当作用力过猛的话，我会死掉的。
无论如何搭配都不满意，最后还是拿出薄针织的吊带连衣裙搭配牛仔外套和短靴，只涂上唇膏就出发了。
*
在地标塔前下车，我花了点时间才找到电影院的位置。
名导演封笔之作的影片剧照张贴得铺天盖地，从半个多月前电视里也经常出现采访，上映后马上成了学校里的热议话题。不过因为是爱情题材，觉得没什么兴趣……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拿到电影票。
泛着粉红泡泡的牵着手的情侣组合来来往往，以樱花凋零为背景唯美的巨大海报前不断有人合影，整座电影院仿佛也正拼命散发着恋人恩爱的空气。即使原本没有特别的感想，在这种气氛之下也情不自禁坐立难安起来。
“拜托了雪枝！我想看这种电影的事，绝对要对阿若他们保密啊……！”
双手合十的真一郎九十度鞠躬。
“保密的话我这边才是……被哥哥知道的话绝对会笑个没完……”
虽然哥哥最好了，但拿我打趣的时候除外——我默默捂住脸垂头。
“主动提出想看电影的家伙，还有兴高采烈说着要来要来的家伙，你们……在搞什么啊…！受不了了，我去买爆米花！”
唯一不受气氛影响的伊佐那，动作相当熟练地从真一郎的衣兜里摸出钱包，抱怨着把我们丢开了。
“……”
“……”
“当小学生真好啊。”
“是啊。”
默默无言，又以叹息般的眼神对望之后，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多亏他的这副尴尬的反应，我终于可以确定。
邀请我一起来看电影多半是伊佐那独断决定的结果，而不是真一郎主动想约我看满场都是情侣观众的爱情片。
所以……就算脑袋里乱糟糟的净是理不清楚的心情，只要表面上能够不显露出变化的端倪，就没关系。
大概，我可以不用那么紧张。
将垂下的横发捋到耳后，我远远望着柜台前排队的伊佐那的背影，用恢复镇定的语气问道：
“我还没问过，你说要庆祝，指的是什么？”
“这个嘛……先保密。”
“？”
“嗯嗯，以后总会知道的但现在先保密。”
“明明已经告诉伊佐那了喔——？”
“伊佐那肯定也会帮我这个大哥保密的！”
即使快步绕到他回避视线的方向，真一郎也马上又会将脸扭开，变成了两个人在原地重复地转圈似的滑稽动作。他好像真的很难为情的模样，于是我停下了脚步。
没办法不在意吧——从来不会向我掩饰内心的人突然变得不坦率的原因。
认识得足够久至少有一项好处，就是掌握了真一郎难得别扭起来时的应对经验。
如果换成对哥哥，起码要不依不饶地缠上半天才能撬动防御，但真一郎要好对付多了。
“是吗……是不想让我知道的事啊……对不起。”
“……呃！也不是不想……我说你啊～！只有耍坏心眼的时候才会主动撒娇。”
动摇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间，马上看穿落寞的眼神与泣音全部是伪装的真一郎，不客气地抬手捏住了我的脸。
“好唔——唔唔就是好奇嘛！快点放开我。”
双颊像饭团一样被揉来揉去，发出声音的嘴唇也被迫扭曲了形状，我抗议地拍打着他的手腕。
“因为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万一说出来会被小雪当做还没见到一点点成果就到处吹嘘的轻浮男，我才不要。”
“怎么可能那样想！真一郎太过分了！”
明明是知道了有值得庆祝的好消息，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才好奇询问的，为什么会听到这种唯独把我排除在外的说法，要不是脸还被捏在手里，真想找个角落把自己埋进去。
“咦……啊啊啊啊啊对不起！我不是！不是说你不好！其实我超级想告诉你！真的！但是越是想着要怎么对你说越变得没自信，还表现得这么逊……”
“唔呃……”
结果手还是没有松开。
捧着我的脸认真倾诉的人似乎没有察觉距离太过挨近，因一脸沮丧的神态而微微压低的眉毛之下，漆黑的瞳孔深邃而浓厚，似乎要把周围的光线也染黑。俯视的姿态有种压迫的感觉，可是温暖粗糙的手指触碰到脸颊的动作却很轻柔，真是……好想逃跑，又不想让他以为我觉得讨厌……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都是因为这个人太没自觉了！所以我才会变得这么奇怪！只要他能不再把我当作「妹妹」、好好保持距离的话，我也一定能马上恢复正常！
没错，只要我现在马上和他好好讲清楚正确的距离感——
“嗯咳，我说啊，两位。”
还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出口。
耳边响起了讽刺万分的一声假咳。
“能忍耐一下别当着小学生的面卿卿我我吗。”
“呜哇——！！！伊佐那！”
此时此刻，不止脑袋里、眼前仿佛也只剩下一片空白，无法做出反应。伊佐那撇嘴，朝我斜过来一个明确的「真没出息」的眼神。
“嗯？你买的是甜味的。”
“等进场再吃啊！大哥拿一下可乐，票都在我这里。”
“我还在想为什么身上哪里都找不到电影票呢，伊佐那太可靠啦～”
若无其事地伸手从爆米花桶里抓起几粒塞进嘴里的真一郎，神色自然得不见异常。开场的时间临近，大厅里已经空旷无人。伊佐那拿着三张票据率先往放映厅走去。只有我还深深捂住脸想装作现实不存在。
“小雪——”
已经迈动脚步的真一郎，突然回过头。
挡住脸的双手微微滑下一段距离露出眼睛，我看着他把两杯可乐换到同一边拿，用小臂夹住。
他的脸上露出了不好意思似的笑容，握住了我的手腕。
“消消气，先陪我看电影吧，然后会告诉你的。”
“……”
虽然中途有些波折，但结果上和我的愿望一致，真一郎放弃了隐瞒，答应会把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不知为何，单单是这一发现就足以让我感到安心。
随之而来，一种感慨突然涌上心头。
将要看的是一部几乎被情侣包场的爱情片暂且不论，和异性去电影院对我来说也是第一次的经历，并且太过迅速地演变成了和异性牵着手走向放映厅。
“电影院约会……吗。”
不知不觉，思绪发出了声音，即使死命咬住嘴唇也来不及收回。
前面的真一郎肩膀猛地僵硬——
“不不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口误！都是口误！对不起！”
“那就当成是约会，”扣着腕部的手指，有意地往下碰到了手背，他的声音里透露出紧张，但也充满坚决，“可以吗？”
“诶？”
在可乐杯外侧沾上水珠湿湿凉凉的真一郎的手，把我小了一圈的手悄然拢在掌心。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他的眼睛，或许就能明白他的想法，然而——我却用尽全力压低了视线。
···｜Side 佐野真一郎
为什么脱口而出了约会发言……一周前，春千夜突然跑来告诉我阿若打算约雪枝出去。那小鬼的说法多少有点微妙，不过既然是阿若那就没什么让人不放心的。虽然长了那样一张池面的脸就算不主动女人缘也不会差，但我的挚友绝不是玩弄感情的家伙。阿若实际上敏锐又体贴，一定会让交往的对象幸福，所以我们默默支持他就好——才怪。就算乱吃飞醋的样子很难看又怎样，要是他真的要和雪枝约会，就随便找个理由跟他打一架好了。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我这样想。
虽然长得（比我）帅身手也（比我）好，一旦找到目标就很执着会拼尽全力，话不多但非常关心身边的人，言出必行又有担当，从来没有被人说过“轻浮”……不像我经常被嫌弃。不知不觉杀气溢了出来，干脆趁阿若还是单身现在就跟他同归于尽吧。阴暗地准备提前把这一架兑现那天，拐角的小巷里有个有点熟悉但也有点陌生的声音喊住了我。
“哟——嘿！佐野小子！是你吧？”
“谁？啊，那时候的巡警大哥！你这是怎么了，警察也会失业吗。”
扶着电线杆招手的男人有一张看不出年纪的面孔，轮廓很深，西装皱巴巴的散发着一股在酒精和烟草里浸泡过不止一番的臭味。黑龙没解散前跟他打过几次交道，当时他可不是这副颓废的模样。
“开什么玩笑～～～”现役警官醉醺醺地搭上我的肩膀，不容分说拽着我往下一家店走去，“我说佐野，听说你隐退、就是说，成年了吧？走走走陪我再喝点嘛。”
这个人现在根本不是清醒来着——理论上我还未满二十岁，但被警察官大人强拉着违反饮酒条例不是很有趣吗。我不做抵抗地跟着掀开了居酒屋的暖帘。
“佐野小弟～你有什么烦心事啊？在街上就摆出一张想揍人的脸～打架斗殴可不行哦～～”
巡警大哥用摇摇晃晃的嗓音笑话我道。我点了和他一样的冰啤酒，碰杯一饮而尽后，我把问题抛了回去。
“毛利警官你又是为啥天还没黑就喝成这样？小心回去被太太骂噢。”
毛利小五郎不耐烦地直挥手。
“就算不喝她也会发火啊！你也真是的，喝酒还净说些扫兴的话。”
“喔——原来是被太太赶出家门了。”我脸上挂起坏笑。
“臭小子！”
对方一拳“咚”地锤在桌子上，我移开视线，事不关己地吹起口哨。
“喂喂你听我说啊～”又是一杯啤酒下肚，毛利脸上的怒容飞快消失，又变回了醉意朦胧的傻笑表情。
“人生的前辈现在告诉你～佐野小弟，千、万不能跟搞法律的女人结婚！女律师什么的太恐怖了！虽然套装很可爱但吵架永远吵不过简直是地狱级别！说什么都是你没道理！我啊！又不是为了天天回家挨骂才向她求婚的啊！！！”
“哈、哈哈……毛利太太原来是律师啊。”
感觉从他嘴里听到了诅咒般的话……我干笑着，掩饰性地举了举杯。
“是！啊！……会把老公当成法庭上要打倒的对象那种……”
“……”
“我老婆上庭可从来没输过噢！！！给我记牢了！”
在耍酒疯啊这个人！
感受到死亡威胁，我忙不迭点头，对面的毛利警官见状眯起眼睛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我家英理啊，不管是穿制服还是套装都是天下第一噢！专注工作的样子也超～级可爱！胜诉出来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的～！”
“……”
啊。这个我倒是觉得能理解——
“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超有条理的！水电账单还有服务费合同什么的全～部都是我老婆给我解释的！宝贝女儿从出生到现在的记录也是老婆做的！家庭影簿也是！英理最棒了！！！！”
“……”
女、女儿什么的！还有同居！已经超出了我的妄想能企及的范畴。
“但。是。啊。”
满脸醺红的，这位「人生的大前辈」，语气马上阴沉下来。
“就连骂我也有理有据的……可恶，反驳不了这一点最可恶……啊啊、我也知道工作很忙嘛，家务什么的既然做不过来就跟我说啊，只要好好拜托、我也会帮忙嘛！摆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逞能……还反过来责备我什么都不做，我有扔垃圾耶～～～！”
毛利警官的太太大概是期待着他能主动提出帮忙吧……话说回来扔垃圾到底算是什么定位。
爷爷和艾玛也总是派我去扔，但他们只管我叫跑腿的。扔垃圾真的不行吗……虽然我相信愿意接受扔垃圾=家务的伟大女性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一定是存在的！但雪枝说不定也会讨厌只扔垃圾的男人哎……算了想太远了。
我挠挠头，掏出香烟。原本醉醺醺的毛利警官看见我的动作，也下意识摸出了烟盒，随即突然一个激灵。
他的眼神似乎短暂得清醒了一下：“别当这里没有警察在啊，把烟收回去——你还未成年吧。”
“没那回事，毛利警官你喝醉了。”
“啊是吗？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再来喝干杯干杯～不对不对不对你等一下。”
“想太多了啦～我干咯～！”
“哈哈哈哈佐野小弟酒量不错嘛～！”
半小时后——
我搀着已经喝到吐的毛利警官走出居酒屋。
呕得站不起来的现役警察揪着领子威胁我不许说出去，他这副轻易接受了自己胁迫未成年喝酒这一现实的厚颜真够让人傻眼。
“你是自愿进来喝酒的吧——啊？！快说！快说你是自愿的！”
“毛利警官带我干杯的……哎呀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到底要哪样啊混账小鬼！”
来了。
机会就在眼前，我猛地深吸一口气，大声说出诉求。
“请教教我！请指导我如何攻陷搞法律的女人，前辈！”
“噗唔咳呃呃呃呕——”
毛利小五郎前辈，听到我破釜沉舟的恋爱宣言，当场大吐特吐！！！
*
总算等他把酒精吐干净之后，我和毛利警官走到神田川的河堤旁吹着晚风。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心中产生了渴望分享的冲动。于是，我把喜欢雪枝的事，还有摩托车行的愿望动手去做之前的纠结，一口气说给了毛利警官。
然后，不出意料地得到了评价：
“没出息。”
“哈哈，也是啊。”
“你以为我在说不敢表白没出息吗？你自己的人生决定瞻前顾后别把责任推卸到对方身上，能干成或者干不成都是你自己的选择，连表白都说不出口的男人，平淡一生也好、跌到头破血流也好，跟人家没有半分关系。”
确凿无疑的正论，将我从醺醺然的惆怅中砸醒。片刻前烂醉如泥的毛利警官从一双浓眉下投来锐利的目光，我苦笑着迎上，从他快空了的烟盒里抽出一支。
“但是呢，你只想维持现状，那也是不可能的。怕被拒绝连朋友都当不成，国中生才会有多余的精力思考这种事，变成大人以后呢，哪怕是朋友也会‘嗖’地一下从通讯列表消失的喔。”
“……”
“佐野你，”毛利警官曲起一条腿，跨坐在防波堤上，手指夹着香烟，如枪口一般直指向我：“到底为什么不敢表露心迹？担心失去？自卑？不管哪一种，都只是比起对方更在意自己的心境而已。害怕受伤的人是没法恋爱的，因为喜欢一个人不是独自就能承担的事，就算有一天变得讨厌她了，也还是会同时喜欢着……喜欢强烈到某种程度，又装作没有感情，那样只是在偷袭而已。”
“我才不会变得讨厌雪枝呢……”
“如果你真有说的那么喜欢那个女孩子，却连一句话都不肯说——那样的喜欢，也会给对方带来痛苦。”
“……”
被教训得哑口无言的我，过了好一会才找回声音：
“感觉，好帅气啊！毛利警官！这就是成熟男人的恋爱态度吗？如果我是女人，现在肯定已经邀请你去我家了！真好～”
“你搞什么？！你别过来啊！离我远点！”
显露出醉态慌乱护住胸口的毛利警官伸直腿一脚把我踹了下去…… 啊？
“我告诉你！我从身到心都是我家英理的！对男人没兴趣！我回去了！”
“你，不是，我，咕噜……喂！我不是……咕噜噜噜噜噜…………”
就知道人家的恋爱相谈每次都会出问题……从黑龙时期起一直如此。没抽完的烟头这下也被河水打湿熄灭了。
我泡在神田川的河水里大声叹着气。
几天后——因为毛利警官的一席醉话而心生动摇的我，坐在光线昏暗的电影院里，旁边是伊佐那，伊佐那另一边坐着雪枝。
为电影慕名而来的我，结果根本无法专注于荧幕，忍不住频频将目光滑向身侧。
……
她睡着了。搂着伊佐那的一条胳膊，两个人头挨着头。
而我因为不停偷偷地瞄向旁边，打扰到伊佐那专心看电影，狠狠挨了弟弟一记眼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