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 like before

    ···|Side 花岛雪枝

    “要下雨了……”

    潮湿的空气进入肺部,湿湿粘粘的感觉有些难受。伊佐那落后我半步,从他那质感强烈的视线里传递着不悦。

    “只要走快点,顺路去超市也来得及。”

    “也是,那就去一趟吧。”

    虽然不去也不至于晚饭没得吃,但最近伊佐那迷上了商店街的购物积分抽奖活动,每次陪我采购拎包拎得特别积极。

    我故意忽略了他等着我针对刚才的称呼说点什么的表情,认认真真计算起来:“确实柔顺剂和酱油都差不多该补充存货,而且马上也快到新鲜秋鲑的季节……”

    “我、说、啊——”

    在我没玩的念念叨叨声里脸色越来越差的伊佐那终于受不了打断:“你倒是赶紧吐槽啊!”

    “啊呀,伊佐那有做什么应该被吐槽的事吗?”

    “……不吐槽不就变成好像很正常一样吗?!”

    “有什么关系?我们都已经结拜过了嘛,伊佐那改口就说明认可我了吧。”

    ——说不定我在做着和这孩子一样的事,我也在试探他对我的底线究竟到哪种程度。至于伊佐那不高兴的脸真的很可爱什么的……才不是主要目的。

    “我根本没有承认!别乱说啊!”

    “但是,我超开心的。”

    “不关我事……我是看见你被麻烦的表白者缠上,才故那么说,就是演戏的意思。”

    “诶……也是呢……伊佐那的风格就是‘即使是表白,也有可能居心不良假借这种招数把目标卖去器官市场’呢……”

    “啰嗦!”

    为什么看到小学生被惹恼的脸,我会忍不住露出笑容。一旦意识到这种变化,就会产生自己真的不妙了的感想。

    伸手过去抚平他后脑勺凌乱翘起的卷毛,而他虽然仍然一副别扭的模样,但到底没有躲开我的手。柔软的发梢带有体温,稍微摸了两把,在他开始瞪我之前手指转移。

    最近脸上的婴儿肥似乎变明显了,或许是之前那次让他吊起胳膊又连做噩梦的受伤影响彻底消褪的缘故。看上去手感很好的淡褐色双颊,被戳出一个浅浅的小坑,绷紧成了想咬人似的表情。

    我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说道:“不过,那个并不是表白啦。”

    “你这家伙……总擅自决定节奏这一点真的特别讨厌。”

    “以后也叫姐姐我就考虑改一改。”

    “别在自己结束话题之后又突然缠上来啊!”

    “就是缠上来了。”说着,我挽住了他的胳膊。

    明明肩膀整个都僵住了,却有意表现出满不在乎的语气,伊佐那坚决地把脸扭向车窗:“只比你小四岁而已,又不是什么都不懂……”

    “你觉得那是表白,所以才偷偷瞪了萩原同学吗?”

    “哈?!我为什么要瞪他啊!说得好像你看见了一样!”

    “没看到确实很可惜呢,以后会更多关注伊佐那的。”

    “笨蛋!我又没让你那么做!别转移话题啦,那家伙,就是很在意才问你有没有交往对象的吧。”

    他露出了不服气的表情。记得他的年纪对应国小最后一年,已经到了会对恋情萌生好奇心的时候了吗……有轨电车轧着枕木摇摇晃晃向前,时间也是一样流经恒定的轨迹,把每一个越过的站点不带留恋地抛到身后。纵使偶遇短暂的同路者,也总有各自离去的一天。我轻声说道:“在意也并非只有恋爱一种,还有‘过意不去’的心情。”

    “对什么事?”

    “还真是敏锐。”

    “是你防范太松懈了。”

    “我的意思是,像萩原同学那样即使害怕受伤也能从容地对待他人、不会误解自己的内心、看到有谁受伤就想伸出援手的好人,没法对身边的弱者放着不管。”

    学校里最受欢迎,恐怕也是最擅长和别人打交道的男生,因为是邻桌就对自己另眼相看,太过脱离现实,以至于我总觉得是在旁观别人的故事。

    自然,不可能毫无触动,哪怕是虚荣心受到满足的喜悦,也足以搅乱日常。可我暴露在萩原同学面前的,却总是自己最不堪的一面。他为别人的恶意而主动承担责任的时候,我却轻易宽恕了自己。所以即使曾经他大声问出「我们当然算是朋友吧」,我也早已经连正面回答的勇气都欠奉。

    纵使受到旁人的勇气感染,作出拙劣的模仿,自己也无法积极地前进。最终,还是只有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会让我短暂地感觉充满力量,可以温柔地对待一切。

    哪怕明司家也好、兄弟姐妹们也好,早就不是年幼记忆里的样子,那也依然是「只要躲避进去,外面的世界就此毁灭也无所谓」的地方。于是我不断缩回壳里。只有和因缘深刻的他们相处才会感到安心,除此之外都仅仅是忍耐着而已。

    然后,我遇到了介于两个世界之间的伊佐那。不知所措地伸出手,相互刺伤,但也得到了原谅,建立了似是而非的崭新联系。

    “……”

    而他正以比片刻前更加不快的眼神用力瞪着我,被挽住的胳膊也开始挣扎。

    “什么啊,那种描述,你觉得那个人那么好的话就去找他陪你上下学啊。”

    “咦?伊佐那的这个语气~~~”

    “是要怎,怎样!突然笑得这么恶心!”

    “想抱一下嘛。”

    出于礼貌,我没有直接凑过去,而是张开手征询意见了:“可以吗?”

    “……你倒是别问……当然不行!”

    “喔……”

    失望地缩了回去,但用余光看见伊佐那纠结犹豫地偷偷瞥过来,心情又变得确定。

    欺负小学生真的很有意思。

    ——糟糕,好像无法成为健全的大人了。

    穿过拥挤的车站,被伊佐那牵住手,我又马上把这点烦恼抛到脑后。

    买完菜回到家,天色愈加黑沉,担心即将遇上暴风雨,开口想让伊佐那留下来住,但他却已经轻车熟路地自己挑选着点心,包好走向玄关。

    “可能会下很大哦……?”

    “啊啊,所以得赶快了,鹤蝶啊——”他弹跳着提起鞋子,“就是上次和你说过的那个小孩,一到暴雨天就害怕得不行,居然觉得打雷闪电会把屋顶戳漏,真是白长个子……我用跑的回去。”

    “伊佐那是好哥哥呢。”

    这种程度的攻击已经无法让他流露恼色。

    “都说了那家伙只是仆人而已。”

    “路上小心~”

    接过雨伞的伊佐那,让额发从我手指间滑落。我来到阳台。昏暗的天色里,很快就看到他如同所言一般快速跑向车站的瘦小身影,直到被楼房挡住,我才返回起居室。

    电视机里播报着本地的新闻,警方已锁定某个瞄准独自外宿女性下手的连环杀人魔嫌疑人的消息。

    本打算当作无关紧要的背景音忽略过去,注意力却在听到「旅馆区域」这个范围时不自觉被抓住了。

    (不久前……好像也在哪里听到过类似的……)

    离家出走,去宾馆住,给陌生人开门,然后被杀。

    “……”

    盯着电视屏幕,直到主播提到警方推定的作案手法,在旅馆周围尾随跟踪,盯梢后伪装成检修管道的工作人员敲门。

    为什么佐野真一郎的梦境和这条新闻几乎完全吻合——

    茶几上摆着早上出门前没来得及收回的信纸。和武臣聊过后,我拒绝了妈妈想让我和她一起去拜访外公的提议,打算只出于自己的立场单独写信给外公。

    惯用语中称作旅馆区域的地方,是老城区的一部分,坐落着大量烂尾公寓改造的随意建筑,费用相比于西区的高档酒店廉价许多。而住旅馆比自己租房更省时省力。如果现在的公寓在遗嘱中被回收,原本的计划就是到那周边寻找考试前能暂住的居所。

    (但是,为什么……)

    电视台开始播出即将上映的电影预告,我几乎听不见台词的声音,唯有怀疑的气泡密密麻麻地填满胸口。

    (巧合吗……)

    即使握住笔,混乱的头脑也无法落下文字。

    ···|Side 黑川伊佐那

    虽然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但我其实还挺喜欢和花岛雪枝一起买菜的。

    自称独居经验丰富的这个人,在挑选蔬菜的时候只停留在靠卖相判断新鲜的水平,而且根本不会砍价。我拿出从中华街学来的秘技偷偷掐断菜梗时,她那害怕我会因此入狱似的反应太好玩了。所以我故意把摆出来的白萝卜挨个弹了个遍,别看长得都很白净,这里面起码有一半不新鲜——她居然差点哭出来,还认真地考虑起是不是该把被我掐过弹过的都买回家。超市又不会因为蔬菜被摸一下就倒闭的啦,我把愁眉苦脸的她强拉走了。分明自己就是个很笨的好人,干嘛还要用那种仰视的语气谈起别人有多好?

    多管闲事还黏人、麻烦的义姐,连随便窝进扶手椅都要被念会肩膀痛,手背有一点点擦伤就禁止我沾水洗菜,还动不动就没距离感地乱蹭过来。同时,哪怕看到不断增加的新的伤痕,也从来不会责备我,还总是温柔地为我处理伤口。就算我一言不发,似乎只要出现她就变得很开心。

    我应该最清楚不过,她只不过是想要一个能陪她一起吃饭的人而已,就像扮家家酒,她想要的「家人」,并非特定我一个。我应该最讨厌她。然而,我的心情也是同样。

    想要「家人」。

    想要一直陪伴在身边的人,能够寄托期待的人,会笑着问我想吃什么的人。

    ……即使没有血缘,也愿意接纳我,不会抛弃我的人。

    曾经以为只要有大哥的关心就会满足的我,变得贪心了吗,即便我还无法对她坦白自己,无法说出我不是在打架而是逼供——要问出那些曾经打过我的人的住址和弱点这回事。如果真正的想法被知道了,那双温柔的手一定会缩回去的。

    而且……

    真一郎或许会生气。

    如果换成我介绍鹤蝶给真一郎认识,结果他们两个背着我突然关系变好,我肯定也会介意。

    杂乱的思绪中,我踏入了设施宿舍的大门,骤雨也及时落下。

    “伊佐那!”

    走进房间后,不出意外地看到拖着自己的被子枕头钻到我这里的鹤蝶,被雷声吓得不敢开灯,在我按下开关的时候用被子捂着脑袋紧紧闭上眼睛。

    “你回来了!淋雨了吗?去哪里了!”

    “没有,时间刚好,喏,我带了饼干回来。”

    今天厨房里的点心是苏格兰奶油酥饼,之前我说会拿回宿舍和朋友一起吃,她好像很高兴。倒是鹤蝶这些天一直奇奇怪怪的。我拎着袋子,冲缩在上铺角落的他摇了摇。

    “你怎么了?”

    “今天下午上了安全教育课……”

    他的脸皱起来,显得有心事的模样。下午我还在打架呢,再说那种课根本没人会听吧。我翻了个白眼,就听鹤蝶煞有介事地接着说道:“老师说监护人不在的时候,要警惕陌生人的热情,尤其是食物,还有带路的请求。”

    “嗯?”

    就当作是小孩想汇报一天做了什么吧——我姑且没有打断,准备听他说下去。因为开始嚼饼干,我没有先爬梯子到床上去,而是坐到书桌边。

    “伊佐那,你没有在做不好的事吧……?”

    漫长的吞吞吐吐过后,他从头顶的床栏上探出一颗脑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

    “啥?”

    我眯起眼睛。鹤蝶并未察觉地继续说下去:

    “你最近总是出去,还会在外面过夜,第二天又带着看起来很贵的点心回来,因为伊佐那很帅……很让人担心啊。”

    “……”

    我被饼干末狠狠呛住了,鹤蝶甩开被子手脚并用地爬下来,不知所措地拍着我的背。一缓过气,我就按住他的脑袋发动了电钻攻击。

    “你以为~我出去~是干什么?”

    “诶诶诶好痛快放开我啦伊佐那!”

    “区区下仆的蠢脑袋都在想什么啊!我不是和你说过吗?那是真一郎介绍的——”

    “噢……噢!是说过!我想起来了!”

    鹤蝶像小狗一样猛点头,我一看到他那清澈的眼神,就知道这笨蛋其实根本没想起来。

    “所以说,是被大哥拜托了所以我才跟着她,也算是我的姐姐一样的人吧,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就是了。”

    房间里只有一套桌椅,鹤蝶搬来小板凳坐下在我对面,似懂非懂地抓了抓头发。

    “没有血缘那就是义姐咯?真一郎大哥的妻子?”

    “噗咳——”

    第二次我被饼干呛到了,鹤蝶连忙从保温杯里倒水给我,少装殷勤了你这罪魁祸首!

    “不是!那两个人才不是……等下要是真的好像也……鹤蝶莫非你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天才吗?”仔细一想这样我的不安岂不是迎刃而解,同时拥有哥哥和姐姐听上去好像真的不错……鹤蝶茫然地朝我点头。

    但我马上就自己掐灭这种念头:“不行,就算……不不不绝对不行,把两个笨蛋滥好人放在一起会被骗到破产吧实在是太让人担心了,果然还是算了。”

    “不是还有伊佐那吗?”

    “?”

    因为鹤蝶的无心发言,我听着雨声做了一宿噩梦。一会梦见真一郎和雪枝拿着赤字的存折要绑架我跟他们一起逃债去非洲,一会是他们闹离婚一人扯着我一条胳膊问我选谁,废话,我当然选真一郎了。

    顶着硕大的黑眼圈按掉闹铃,我抓住还沉浸在美梦里的鹤蝶,送上了清晨第一顿暴打。

    复杂的心情持续了一周。

    我终于决定把发生的一切在信纸上写出来。结拜的事也好,那家伙差点就在校门前被同级生表白的事也好,被投喂得太狠以至于鹤蝶误会我被骗的事也好。

    真一郎会怎么想呢……

    不久后。

    “伊佐那~~~长大了~~~~~”

    在约定见面的日子扭动着向我扑来的不明生物。

    “和雪枝相处得很好呢~~哥哥我好欣慰啊~~~~~”

    拖着长长的音浪,明知过路人会看过来也不在意,奋力高声喊着。

    (好想掉头就走。)

    内心煎熬地作出判断,我强忍住没有抬腿。

    夏日的热风逐渐从街道上消失,日晒的柏油马路也不再发烫,残暑即将结束。

    额发下没有丝毫遮挡地露出了眼睛,是新剪过头发的样子,一脸与初秋相称的清爽的表情,真一郎大力揉乱了我的头发。

    “喂快松手!”

    “绝不,伊佐那的头发手感还是这么好啊。”

    等我攒够钱第一件事就去把这头天然卷拉直了。

    真一郎举起一只拎着的纸袋:“给你!是礼物。”

    拆开包装,里面是一本热带鱼图鉴百科,而且还是硬皮书,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蓝紫色的鱼群,从封面的一角游向书脊。

    “谢谢你真一郎!我很喜欢。”我把纸袋抱在胸前,一边躲开他又凑过来的手,一边抬起头试探着问道,“为什么突然送礼物给我……?”

    “看到很合适就买了,当作庆祝嘛。”

    “庆祝什么?”

    “决定了开店的地址。”

    “啥——?!”

    轻描淡写说出了相当震惊的大事——拜托了,这种才是值得加一长串波浪号嚷嚷出来的啊。

    “打工的前辈介绍的,上周已经就谈好了,不过对方的拆除工作才刚开始,就算我想着手筹备装修也要等到明年吧。刚好算算时间搞定所有之后我差不多也能向银行申请贷款,省得注册资金还要去求爷爷……哈哈,我是不是说得太复杂了?”

    虽然完全没听懂,但我还是摇摇头:“不会,是说到明年这个时候,真一郎就能当上店主了吧?好厉害。”

    “是不是觉得更崇拜大哥了?”

    呃……好想收回刚刚那句。

    甩甩脑袋,我不想在这时候故意说扫兴的话:“我来帮真一郎庆祝!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难喝的色素饮料没味道的儿童套餐大头贴理发店什么的……今天都陪你去。保证不会吐槽。”

    “这么说起来……”

    真一郎用食指抵着下巴开始认真思考着,看来是接受了我的提案。他皱起眉毛开始原地来回走动,时不时发出纠结的鼻音。

    剪短头发,侧脸陷入思索的模样似乎马上显得成熟起来,大哥之前也很成熟,但现在又增添了几分更大人化的气质。

    “……风俗店的话不会让我进的噢?”

    “我没想去那种地方啦!区区小学生还真敢说啊!!!”

    ——马上打回原形了。

    跳脚的真一郎桄桄捶着我的后背,但我也看到了他有些不自在的表情。

    “想做的事是有一件……最近新上映的那个电影……”

    “叫什么?”

    他报出了影片的名字。那是即使很少关心新电影的我也听说过的、最近铺天盖地都是宣传的那部。

    名导演隐退之作的文艺爱情片。

    说出的话不好收回,自己主动表示要帮大哥庆祝,总不能在第一步就驳回他的心愿。

    虽然能理解为什么他会现在提出来……毕竟一个大男人孤零零独自去看这种片子实在太可悲了。

    我维持着冷静的表象,点点头:“好的,知道电影院上映的时间吗?手机借我用一下。”

    真一郎毫无怀疑,把智能手机交到了我的手里,我假装要搜索电影院的时间表,迅速调出了通讯录。

    背对真一郎,死死堵住麦克风免得响铃声提前被听到,直到电话接通。

    “是我,伊佐那。真一郎问你有没有时间出来——”

    我把手机扔回去,朝他做了个鬼脸。

    开玩笑,我才不要单独和可悲的男人去看爱情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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