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校毕业的第三年，姜生暖再次坐上回乡的大巴，短短几年没见，想不到乡村变化这样巨大。

    手机里，是小助理不久前发过来的一条消息：【头儿，台柱子现在名声不好，她前男友把她的黄色录像放出来了，咱们要不把她雪藏啊？】

    姜生暖漫不经心地在屏幕前，敲下一行字： 【不该受害者有罪论，要是她需要，我们公会得为她提供法律援助，让她前男友进去吃牢饭。】

    对底下一帮女主播的维护之意，几乎溢出了屏幕。

    小助理发过来一个猪头的表情：【头儿，你一点也不像资本家，不想利益最大化。】

    钱赚多少是多？

    这个时代青睐的是金刚怒目，可她依然选择菩萨低眉。

    用手撑着下巴，将小脑袋瓜都靠在车窗上，逐条清理手机消息。

    才艺女主播：【宝宝，你这次要回去多久呀，我想你咋办～mua～】

    游戏女主播：【姜姐，我今天帮你喂狗、遛狗了嗷，还买了上回那个牌子的猫粮，你放心吧。】

    带货女主播：【老婆，早点回来，记得给我发视频。】后面还跟了一条卖萌的小视频。

    被属下女主播团宠的日子，就是这么平平无奇。

    姜生暖揉了揉眉心，感觉累得慌，干脆没回复。

    打开慈善app，将给贫困地区女孩子的生理卫生用品，准时准点地捐了出去。

    直到大巴车到了家门口，原还以为得自己走出去，没想到弟弟开着车过来接她。

    姜生暖上了车，看着窗外沧桑巨变，从前楼房寥寥无几，现在遍地都是小洋楼。

    姜去寒开着车，不忘拿她打趣：“姐，你在外面天天都忙啥呢？一把年纪了，还不着急结婚，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我么？每天看女主播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博出头的机会，想要更多资源倾斜和宣发。”姜生暖云淡风轻地说。

    不忘挖苦他两句：“现在你赚点小钱，要是还抱着女人是大龄剩女很惨的印象，那你以后再有钱，也只是个土豪。”

    姜去寒‘哈哈’一笑，他真心觉得做一个有钱、没文化的人挺好，主要是得有钱。

    嘲讽了回去：“你现在成直男了。”

    “我不是直男，我很以自己的性别为荣，没必要给我更改。为什么女孩子优秀一点，就要被冠以男性的称呼，表示颁奖呢？”姜生暖不理解，却也懒得跟他争辩。

    随口询问道：“现在村里还有没工作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么？我现在接手了一个化妆品厂，正在招人，咱们村的优先。”

    她一直鼓励女性走出家门，从繁重的家务中解脱出来，像男人一样去职场卷。

    姜去寒知道她心意是好的，还是笑了：“现在的人都不愿意打工，觉得努力是为了给老板早点换玛莎拉蒂。与其内卷，不如躺平、佛系、摸鱼。更多人选择当全职女儿、全职孙子。”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她没什么可评价的。

    “只有城里人，才能做这个新兴职业，全职儿子，就是陪伴老人，然后老人分给他们退休金。”姜去寒说。

    说完，才意识到不现实：“城里人行，咱们这儿的人不行，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哪有退休金给儿女啃。”

    到了家，姜去寒停好了车，罗映银早早地在家门口等着了，看见女儿回来，抹了抹眼泪，不知是高兴，还是被烟呛到的。

    吃饭的时候，罗映银拼命给她夹菜，甚至姜去寒去夹鸡腿时，她都十分夸张地、拿筷子去打儿子的手，训斥道：

    “鸡腿是你姐的，别跟你姐抢，以后鸡腿都是她的。”

    姜去寒十分配合地捂住胸口，笑着说：“妈，你重女轻男啊。”

    姜生暖没觉得感动，只是想起从前，家里好不容易做了一次肉汤，妈妈把所有肉，都捞进了爸爸跟弟弟的碗里，自己只有汤。

    她当时觉得不公平，问妈妈为什么。

    妈妈只说：好吃的，得给男人吃，因为男人得干力气活。至于弟弟，年龄小，姐姐就得让着弟弟。

    现在看着面前这个鸡腿，就像女孩子工作以后，买到了梦寐已久的洋娃娃，但过了那个年龄，就不需要了。

    她觉得有点反胃，自言自语了一句：“也许，只有物质富裕，才更有能量去爱女孩吧。”

    她的声音很小，只有自己能听见。

    罗映银还在咧着嘴，沉浸在母慈子孝的兴奋里，眉飞色舞地说：

    “咱们家盖了房子，以后二楼就留给你。哪怕将来娶了儿媳妇儿，娘家也永远给你留个房间。不会让你像那些，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样，女人永远没有家。”

    锦上添花有什么意思？雪中送炭才更容易让人铭记。

    姜生暖几乎能确定，倘若有一日家里再次致贫，妈妈会毫不犹豫地、为了儿媳妇那个外人的感受，而取消她在娘家的一席之地。

    只说：“不用了，妈，我就是回来看看，顺便招工，看咱们村，还有没有想出去打工，没有门路的。跟着我，省得被骗。我今晚就走。”

    “罗映银给她舀了碗汤，说：这么急啊？你自己也不找男朋友，我还寻思，给你安排相亲呢。邻村有个老师，都说他人老实本分。我寻思挺好，好歹体制内，现在是铁饭碗，以后老了有退休金。一堆农村姑娘排着队，等着跟他相亲呢。”

    “一般一个男人没其他拿得出手的优点，就会被人夸老实本分。”姜生暖看着桌前，一口未动的饭菜，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前男友，唇角泛起浅笑：

    “我以前跟蒋豫图出去吃饭，吃很贵的龙虾，我一口不敢动，就用那个汤泡饭。他还劝我，说泡多了咸。我骗他说，我不爱吃，其实就是习惯了，好像我姜生暖不配吃好吃的，吃了好东西就有负罪感。”

    这两年她一直努力宠着自己，可还是很容易，跟家人在一起时破功。

    吃过饭，果然没有停留，像一只没有脚的鸟，一生都在飞翔，只有死亡的时候停留一次。

    沈祖霖在村东头的麻将馆里抽烟，听见姜生暖回来的消息，便已经坐不住凳子了。

    出了门，沿着新修的、长长的柏油马路望过去，就见她正在不远处的小卖铺买水喝。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长，夏季未过完，尚有余温的酷暑，将她晒得汗水顺着脖颈流下。

    沈祖霖看得愣了，没想到她在这个时候回头，立即慌了，忙将烟在自己手心按灭。顾不得烫，先露出那副憨憨地笑来。

    他记得，她不喜欢吸二手烟。

    “听说你现在单身，我真后悔结婚，我要是现在离婚，能不能娶你？”

    姜生暖没打算视而不见，显得心里有鬼，却也绝不会跟他亲亲热热。

    倒是没想到，他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

    “你这消息倒是灵通，我也听说，你现在生二胎了。”

    沈祖霖怔住，就知道自己没戏了。

    搓了搓脖子，说：“你还挺关注我。”

    “对以前的同学，不怎么关心。对自己的家乡，总还关注。”姜生暖说。

    其实刚刚看见他烫伤了掌心，但这男人不知啥时候学会的装逼，对疼也不敏感了。

    她没过问，直接视作不见。

    更关心自己，询问道：“我看家乡公众号上说，这里通车了，最晚十点还有一班。”

    沈祖霖有几分意外：“刚回来就要走，也不多待几天？是不是怕跟我旧情复燃。”

    许久未见，他还是普信，倒是在姜生暖的情理之中。

    她不介意让他认清现实：“明媒正娶我都不干，可能给你当三，跟你搞破鞋吗？”

    沈祖霖被骂惯了，脸皮厚，也不恼。

    从前对她的喜欢，是荷尔蒙作祟。现在理智了，也成熟了许多，却发现对她愈发迷恋。

    他自嘲笑了：“难道我就要这样过我的一生？生命只有一次，人生短暂。跟个不喜欢的女人，凑合到老？”

    姜生暖不可能跟他老婆搞雌竞，对那个素昧平生的女人没有贬损，甚至没有评头论足，只说：

    “就算你娶了我，现在升官发财，也会希望能死老婆。”

    “要是我被甩了，你就得意了。”沈祖霖说。

    心底还有点沾沾自喜，由爱生恨，必然是因为在乎，才不愿自己过得好。

    姜生暖对掺和别人家的事没兴趣：“我不觉得娶了就得负责，对她来说，也许夫妻感情比金钱更重要。”

    她有自己当行的路，也尊重别人要走他的路。

    “上车吧，我送你去火车站。晚上十点的班车取消了，除非你在这住一宿，我才建好的民宿，条件很好。”沈祖霖其实想开车，将她直接送回荣城。

    没再问单身的时候，能不能再追她，因为自己的决定，不需要别人来左右。

    “骗你不是人，你要是不信，可以再找别人问问。”

    姜生暖咬着下唇，犹豫了半晌，横竖躲不过去，又问了句：

    “你找朋友送我一下，我付车费。到了县城，能坐长途汽车就行。”

    “就算不是我亲自送，我老婆要是想跟我吵架，也会觉得，我特意安排了朋友拉你，是心里有鬼，哪怕我朋友是为了跑出租赚钱养家。”沈祖霖说。

    姜生暖不愿让人两口子吵架，却也无力负担另一个女人的人生，幸福还是苦厄，都得自渡。

    她点了头，上了他的车。

    驶出村庄的时候，沈祖霖好像第一次体会到心疼她，是何种感觉。

    明明可以留在家里，弟弟没结婚，家里也有钱了。

    可她还是选择走。

    “暖，我该知道你缺爱，没人关心，没安全感。怪我太幼稚，得了家里太多偏宠，忘了自己是谁。醒悟的太迟。当时被你拒绝，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行尸走肉一样结了婚，才发现是又干了一件错事。”

    姜生暖想强撑着说她不缺爱，只想搞钱。可撑了这么多年，也累了。

    便算是承认了：“现在你知道，哪怕萤火虫般的微光，你也没给过我。”

    现在拿他当司机奴役，算对他最后一点小小的报复和惩罚。

    若真用他朋友，大半夜的孤男寡女，她没带防狼电棍，也有点不放心。

    沈祖霖还想再说点什么，姜生暖的手机震动，看见陌生电话号码发过来的短信：【你以为躲回家里，我就找不到你么。】

    这是她这个月以来，拉黑的第一百个号码。

    这次，她勉为其难回复了一条：【我已经报警了。】

    她说过，蒋豫图再骚扰自己，她就报警。她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