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等我有钱了就来娶你”,也可以翻译成“我们差一点就结婚了”。

    毕业第一年,他们差一点就结婚了。

    如果不是江爷爷查出尿毒症。

    江纵如走出专家门诊时,医院都快下班了,爷爷奶奶坐在诊室门口的长椅上,面色如常地说:“辛苦小如了,下午我们自己搭车回去,不耽误你上班了。”

    她极力克制,不让情绪流露。

    三人闷着头走到医院门口,找了个快餐店吃饭,点的西红柿炒蛋和酸辣土豆丝,最便宜的两道菜,老板没控制好火候,菜炒得有些糊了,一入口便是难以下咽的苦涩。

    爷爷往她碗里夹了许多鸡蛋:“多吃点,下午还要上班呢。”

    她“嗯”了一声,埋下头,大口大口吞咽,生怕吃得慢一点,眼泪就要砸下来。爷爷奶奶是她在世上仅剩的亲人,可现在,爷爷的生命也快走到了尽头。

    医生说,怎么拖到现在才来,肾衰竭,没办法了。

    她不知道这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老年人嘛,惯会忍的,不到忍无可忍,是万万不会来医院的。之所以强忍住病痛,原因很简单,没钱。

    两个老人,要拉扯一个孩子,供她念书,哪还敢轻易步入医院的大门。

    惊雷藏匿于无声之处,直到饭吃完,也没人聊一句病情。

    爷爷说云城的空气质量不好,到处都是汽车尾气和工业废气的味道,天都不蓝。奶奶说大城市都这样,以后小如去北京去上海,那空气质量搞不好更差。

    爷爷又说还是大城市钱好挣,这么碟土豆丝要十几块,这要是自己做,两块钱能炒一大盘。奶奶说我们下次别在外面吃了,能省一点省一点。

    快餐店门口两个孩子在闹着玩,大的把小的推了一跤,小的一屁股坐地上,张大嘴就哇哇哭,刚到换门牙的年纪,说起话来漏风:“妈妈,哥哥打我。”

    爷爷看得出了神,半晌,向旁边道:“美云,你还记得小军小时候的样子吗?太久了,我都快忘了。”

    美云是江奶奶的名字,小军是江纵如早逝的父亲。

    江奶奶没肯直接回答,只沉声说:“赶紧吃吧,吃完小如还要上班,迟到要扣工资的。”

    爷爷应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目光仍停留在门口那俩孩子身上。

    江纵如知道爷爷在想什么,这十几年,丧子之痛犹如凌迟,日日夜夜折磨这对白发人,她曾无数次听爷爷念叨,等小如长大了,我到地下也好跟小军交代。

    而现在,他终于快走到生命的终点,要去见他朝思暮想的孩子了。

    想到这里,江纵如再没能忍住,别过头去,抹了一把眼泪。

    吃完饭,江纵如送老人去搭车,为了方便后续治疗,凌缙深提早租了间房,离他们住的地方只有几步路,但离医院有好几站。

    爷爷奶奶对此很是感激,说小深这孩子心眼好,什么都想得周到。

    周到什么呢,二十来岁,刚大学毕业的屁大孩子,哪里遇到过这种事,无非是咬着牙硬挺。后来的这些年,凌缙深时常反复琢磨,这事如果能晚几年发生,过程或许不至于那样艰难。

    没钱就是最大的艰难。

    晚上,两个年轻人躺在床上,商量这事该怎么办,凌缙深笑着安慰她,这有什么难办,遵医嘱就好了,该住院就住院,该透析就透析,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他果然没叫她操心过钱。

    那半年里,江纵如陪着爷爷奶奶去找专家,去透析,一边上班一边往医院跑。凌缙深则开始了疯狂的筹钱之路,白天上班,晚上做家教,周末去游乐园扮长颈鹿。

    当然了,扮长颈鹿这事,凌缙深是瞒着江纵如的。他跟她说的是在游乐园做游客咨询。直到有天她忘了带钥匙,跑去游乐园找他。

    游客咨询处的工作人员说,这里没有一个叫凌缙深的男生。

    她掏出手机把照片拿给人家看:“怎么会没有呢?他说了就在这里上班啊。”

    工作人员一看照片认出来了:“哦,就是那个一米九的大帅哥啊,喏,前面那个长颈鹿就是了。”

    江纵如顺着工作人员指引方向看去,一只笨拙的长颈鹿,正被一群孩子围着拍照,孩子们又跑又闹,他迟缓地扭动着脖子,试图找一个舒服的姿势。

    工作人员看她不可置信的样子,又小声说了几句:“美女,你男朋友可真不容易,这个长颈鹿是全园最不好演的人偶,人没法站直,得一直半弯着腰,难为他那么大个个子,一整天塌着腰该多累啊。”

    那时正值春末初夏,南方的回南天又潮又闷,穿着短袖都嫌不够清爽,更何况塞在笨重的演出服里。中午时分,太阳一寸寸升高,光线无孔不入地钻进瞳孔,照得人不敢睁开眼睛。

    近处是孩子们的欢笑声,一个家长给小孩买了个甜筒,刚吃两口就啪一声摔地上,孩子边哭家长边骂:“哭哭哭就知道哭,这么热的天非得来游乐园玩,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江纵如就这样远远站着,世界在她眼里虚化,渐渐一切变得模糊不清。

    她终究没有去拿那串钥匙,并且再三叮嘱工作人员,一定不要告诉凌缙深她来过。她实在无法想象,像他那样体面的人,看见她的瞬间,演出服下的那张脸,该是怎样的仓皇狼狈。

    那天夜里,她在关了灯的房间对他说:“凌缙深,其实这些都是我的事,你不必背负我的人生的。”

    他转过去抱住她:“嗯?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江纵如:“我是说,我可以自己想办法,实在不想看到你这么辛苦。”

    凌缙深笑了:“我哪有辛苦,倒是你每周跑医院,又要上班,又要照顾爷爷奶奶的起居,我看看,嗯,肋骨都瘦出型了。”

    他在她身侧摸了一把,明明很亲昵的动作,却叫她莫名想哭。

    “好了,别胡思乱想了,谁家还能没个事呢,等以后我们结婚了,要共同面对的事还多着呢,这点风浪算什么。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凌缙深打了个哈欠,显是累极了。

    江纵如没再说什么,不一会儿,身边人便沉沉睡去。

    这样的日子持续将近半年,爷爷便去世了,医生说他的情况其实没有那么糟,之所以恶化得那么快,可能跟自身的求生意志有关。

    他不想再拖累孩子们了。

    他以为他走了,他最爱的孙女就能过上好日子,但其实才哪跟哪呢。

    命运要糟践一个人,不把她碾碎成泥又岂会罢休。

    仅仅一年以后,厄运又找上了门。

    那时,凌缙深和江纵如是真的要结婚了。

    双方家长早见过,聘礼下了,连日子都定下来了。凌伯父凌伯母是天底下最开明的父母,对这个身世惨淡的女孩疼爱得不得了,决心一定要将婚事办得体面,不至于叫外人看轻了儿媳妇。

    于是他们想在婚前,将房子重新装修一下。

    凌缙深家在县城有一栋三层的自住楼,因为盖的年代有些久,内外装修都有些老旧。

    按凌伯父的意思,外墙面得全部重装,将九十年代的马赛克瓷砖,通通换成时下流行的大方砖,里面当然也要跟上,马桶、浴霸、热水管道,都要重新改造。

    那段时间,江纵如简直就要和命运和解了。

    不管它曾经怎样作践过她,它将凌缙深带到她跟前了。全世界最好最善良的男孩,马上就要成为她的丈夫,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奶奶也很高兴,这个破败的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喜事了。

    这个中年丧子、晚年丧夫的女人,一遍遍擦拭着泪眼:“小如啊,只要你过得好,改明儿我到地下,见着你爸妈和爷爷,也好向他们交代了。”

    可江纵如终究没能过得好。

    一直到奶奶去世前,嘴里念叨的都是她的小如。那时,她的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却仍旧一遍遍淌着泪水,她躺在那张老旧的篾席上,既像祈祷又像咒骂:“老天啊,要报应就报应在我身上,放过我苦命的孙女吧。”

    她毕生的愿望,便是在咽气之前找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将江纵如托付出去。她以为她的愿望实现了,凌缙深就是那个可以信赖的人。

    然而。然而。

    婚礼没能如约举行。

    装修现场,一个工人从楼顶摔了下去,血溅了一地。

    他们闻讯赶回去时,人已经送去医院,医生说,命可以保住,但后续的治疗非常麻烦,内脏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颅内出血很可能影响智力,而更直接的后果,是病人这辈子,恐怕再无法站起来。

    医院传来凄厉的哭喊。

    那个装修工人的妻子,一个满脸风霜的劳动妇女,几乎趴在地上向医生磕头:“我求求你救救他,无论如何救救他,我还有两个孩子,大的六岁,小的三岁,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两个孩子站在身后,怔怔地,瞪大眼睛,好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看见妈妈哭,没一会也跟着哭起来,于是一家三口哭成一团,凄厉之声传遍整条走廊。

    绝望的,悲惨的,漆黑的命运。

    江纵如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她的胸口像被碾过似的,疼得喘不上气来,双手不自觉地颤抖,即便抱着臂依旧觉得冷,牙关隐隐传来寒颤。

    她绝望地闭上眼,任由泪水冲刷脸庞。

    凌缙深过来抱住她,她靠在他肩膀上,凄恻地说了一句:“我明明没有做错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命运之神始终不肯放过她?

    从那天起,婚期便被无限期地延后了。

    隔着这层血泪,谁都不敢再提结婚的事。

    那女人的惨叫和孩子的眼泪,时常在午夜梦回时,陡然乍现在江纵如梦里。

    她梦见一摊巨大的血迹将她包围。

    梦见那女人挥着长满老茧的手,要上来掐住她的脖子。

    “是你,是你害了我们全家,你这个扫把星,跟你沾上边的所有人,都会跟着倒霉。你不会有好下场!你一定会有报应的!”

    报应,还能怎么报应啊?

    她的亲人一个一个离她而去,留下她一个人在世上孤苦飘零。她亲手推开了此生最爱的男人,即便此时他就在眼前,也不敢跟他有进一步的关系,唯恐这霉运再次扩散,命运再一次对她赶尽杀绝。

    一个人沦落至此,还能怎么报应啊。

    从楼顶坠落的男人,成了一道永远洗不去的血污,横亘在两个年轻人之间。

    凌缙深说,这只是意外,跟你没有一点关系。

    可是,真的没有一点关系吗?她不确定了。

    她自诩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在命运一而再再而三的捉弄下,她不确定了。

    万一呢?

    万一呢?

    明艳无双的芙蕖,终于暗暗枯萎了去。

    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江纵如变成了一只鸵鸟,把头埋进厚厚的沙子里,不敢跟任何人有密切的联系。

    会倒霉的。

    一切爱她的和她爱的人。

    都会倒霉的。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每个月往那个跪地拜伏的女人卡里,打一笔聊表心意的营养费。即便凌家已经再三表示这笔钱不该她付,可是她也知道,为了给那个男人治病,凌伯父凌伯母已经掏空了所有积蓄。

    凌缙深迫不得已贱卖了自己花好多心血做出来的小游戏,作为给那家人的经济补偿。他原本想的是,等小游戏火了,就有钱让江纵如过上好日子了。

    可后来,这个游戏却让已贱价买得它的老板过上了好日子。

    差一点,什么都差一点。

    命运的胡萝卜总悬挂在眼前,等他们张嘴去咬,就闷头砸来一记铁锤,砸得头破血流。

    那是他们向命运纳的贡。

    “江纵如,不用再往那个账户打钱了,那个人,去世了。”

    他死了么?

    那一瞬间,江纵如竟不知是同情还是解脱。

    只是纷沓往事扑面而来,父亲的死,母亲的死,爷爷的死,奶奶的死,还有素不相识的中年男人的死,眼泪与眼泪,血污与血污,就要将她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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