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夜

    凌缙深还真是说到做到,这几天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时间都被工作占据了,每天被甲方和网红反复凌虐,生不如死。

    唯一让江纵如耳清目明、眼前一亮的消息,还是来自许丝韵。七夕前一天,她突然在微信上找江纵如:“如姐,我想追陈安远。”

    啊,她来了她来了她不负众望地来了。早在介绍他俩认识的那一天,江纵如就有一种奇妙的预感,这姑娘搞不好会跟陈安远在一起。

    没想到应验得这么快。

    江纵如短暂丢下手头的工作,竖起八卦的小耳朵:“说来听听,你确定喜欢他吗?”

    许丝韵:“确定的。我跟他在一起很开心,他跟我聊的那些东西,我之前听都没听过,他人很好,又有耐心。更重要的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好像也变成一个更好的人了。”

    江纵如不自觉笑了一下,少年人的心动可真美好,琉璃珠翠一般的晶莹。

    不过,她还是蛮好奇的,许丝韵跟那个什么枫分手,满打满算还不够一个月,当时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这么快就能翻篇?

    这姑娘受过的情伤,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就没有一点心理阴影吗?

    江纵如把心底的疑问抛了出去。

    许丝韵回得倒是很快:“如姐,我可能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怎么会趋利避害、长远规划。我只知道,快乐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人这一辈子很短暂的,也没有什么可以真正留住,要尽可能抓住多一点快乐,才算没有白活过。”

    江纵如心头一颤。

    不拥有,就不会失去。

    可不拥有,就一无所有。

    从某种角度来讲,她和许丝韵都属于在许多苦里寻找一丝甜的人。只是许丝韵记住了一丝又一丝甜,而她放大了一份又一份苦。

    许丝韵说得没错,她的确不是一个聪明人。

    但好像啊,这世上的聪明人,总不及笨人快乐。

    “如姐,你觉得怎么样嘛!”许丝韵还在追问。

    江纵如反问道:“如果我说不怎么样,你就不去追了吗?”

    顾虑当然是有。比如说,他们之间的学历差距。学历背景很大程度影响一个人的眼界、思辨、交际圈,热恋期的荷尔蒙可能会掩盖这些问题,但年深日久,难保不会渐渐产生隔阂和嫌隙。

    不过,又有什么所谓呢,谈个恋爱而已,又不用赌上身家性命。人嘛,劝诫别人的时候,总爱强调“及时行乐”,只有轮到自己时才瞻前顾后。

    可没关系,她是许丝韵。

    许丝韵从不瞻前顾后,她是真正的猛女,生死看淡,买定离手。

    果然,那头很快跳上来一句:“大概还是会追的。”

    江纵如笑道:“那不就是咯,祝你快乐啦!”

    祝你快乐啦,美丽的笨女人,希望你晚一点,再晚一点,来到聪明人的世界。

    -

    七夕。

    谢天谢地,终于赶在十二点前下了班,这段时间的加班也告一段落。

    这一天倒是清净,除了两个倾慕者试探性的邀约,就连柳奕臣都罕见地沉默。至于凌缙深么,大概去约会了吧,七夕这么大好的日子,谁会浪费在前女友身上。

    失落是有的,可转念一想,也好,明知没有结果,又何必贪恋刹那虚妄。

    这个点已经没有地铁了,站在写字楼下,正准备打车,忽然瞧见一个瘦长身影抱着玫瑰向这边走来。

    江纵如深吸一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

    是柳奕臣。

    “小如,可算赶上了,为了赶在十二点前见你,我可是推了好几个工作。”他笑眯眯地将花递过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形。

    “奕臣,谢谢你的心意,但是玫瑰我不能收。”江纵如坦诚地拒绝道:“我们的友谊用这花语来形容不合适。”

    “哇!小如你好绝情,不过我早料到了。”柳奕臣仰天长叹一声,看起来非但不难过,反倒有些意外的喜剧效果,他的五官很秀气,小鼻子,小嘴巴,这时候皱成一团,像只正在打喷嚏的小博美。

    “行,那你陪我去吃点东西吧,我这才刚下播,饿都饿死了。这点请求你总不会拒绝了吧?”柳奕臣将花往自己怀里一搂,楚楚可怜道。

    柳奕臣帮过自己挺多回的,这点请求的确没法拒绝。

    再说,加一晚上班,她也饿了。那就去吧。

    两人随便找了间食肆,点了份小龙虾配啤酒,聊的也都是工作的事,柳奕臣说,过段时间有个视频平台内部活动,问江纵如有没有意向要来。

    柳奕臣:“小如,你来嘛,很高规格的晚宴,几个视频平台的管分发流量的领导都在,还有很多大牌的品牌方,我帮你搭搭线?”

    江纵如有些犹豫:“我们公司都没收到邀请函,我以什么名义去呢?”

    柳奕臣:“我这边有两个名额,你就假装是我的助理,行不?”

    江纵如:“不好吧。”

    柳奕臣:“这有什么不好的,小如,你不是一向以工作为重吗,总不能因为不想和我在一块,就拒绝这么好的商业良机吧?”

    江纵如:“……”

    这人倒是挺有自知之明。其实她一直没怎么搞明白柳奕臣的套路。

    说他喜欢她吧,他又好像从来点到为止,既不走肾也不走心。之前跟他吃饭、看电影,也只是单纯的吃饭、看电影,聚完就散了,没有一点过界的举动。

    你说他不喜欢吧,他又逢人便讲,今天送花明天发朋友圈,闹得人尽皆知。有什么好资源,或是有什么需要他帮忙,他总是十分慷慨,第一时间应承下来。

    而且这两年,的确没听过柳大主播还有别的绯闻。有一段时间江纵如甚至怀疑他是gay,拿她出来当个幌子。

    比如这会儿吧,他好像压根不在意江纵如愿不愿意跟他一块儿,他更在意的是,她能不能拿到这么好的资源。这么高级的晚宴,好不容易才拿到的入场券,小如你怎么能因为儿女私情就放弃呢?

    柳奕臣这通不按套路出牌,打得江纵如不知如何应对是好,权衡半天只好敷衍道:“这不还有一段时间吗,容我考虑一下,再说,还不一定有空呢。”

    柳奕臣连连点头:“好好好,你慢慢考虑。对了,什么花的花语是友谊长存?”

    江纵如被他这个转弯撞得有点懵,想了想道:“向日葵吧。”

    柳奕臣从一旁的椅子上抱起那捧玫瑰,低头用食指指向它,用哄小孩的语气道:“玫瑰,听清楚了,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就叫向日葵。”

    随后将花又递给江纵如:“喏,现在它是向日葵了。我一会还要回公司复盘,带着它实在不方便,万物有灵,扔了怪可惜的,要不你就发发慈悲抱它回去吧,纪念我们的友谊长存可好?”

    柳奕臣五官细巧,眼睛倒生得明亮,有一种孩童般的稚感,江纵如被他这番话逗得想笑,实在不忍心再拒绝他,便将花抱了过来。

    “好,你的向日葵,我收下了。”

    柳奕臣明朗一笑,站起身来道:“阿弥陀佛,功德无量,小如我吃好了,公司同事还在等我回去复盘,先闪了。”

    江纵如心底松了口气,笑道:“好,赶紧去吧,别耽误正事。”

    柳奕臣结了账,脚步轻快地走了,快到拐弯处还不忘回头喊一声:“小如,七夕快乐,有没有情人都要快乐啊!”

    江纵如冲他挥挥手,打心底里说了声谢谢。

    她其实不太喜欢玫瑰的香气,媚俗,可此时此刻,这缕香却让她心神安定。

    过往几年里,她曾数次步入穷巷,令她幸免于难的,正是一缕缕释放于他墙的清香。她要的不多,一点清香,又可以活很久。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两点。凌缙深终于来消息了。

    “睡了吗?”

    江纵如自嘲地笑了笑,真有意思,七夕已过,该约会的都约完了,这会儿又想起她了。

    闹半天,她才是躲衣柜的人。他就算没有女朋友,也该有正在追求的对象吧,否则她实在想不出,这消失的几天,他去干嘛了。

    这股酸楚滋味一冒头,她就莫名烦躁。

    明明无数次告诫自己,不希望就不会失望,可为什么还是会暗怀希望?明明说好只是寂寞的消遣,为什么还会期待他的真心?

    她真讨厌这样拧巴的自己。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拧巴的。

    明明从前不是这样的。

    “凌缙深,你以前出过远门吗,我这辈子还没出过县城呢。”

    十八岁的江纵如坐在长途大巴上,看向窗外钢筋铁骨的高楼建筑,就像步入奇幻世界的爱丽丝,整个人颠颠地雀跃着,满心好奇。

    身旁的男生轻笑一声:“你才多大啊,就这辈子了?”

    江纵如转过头来,眼神晶亮晶亮的,她那几年总是一头齐肩短发,把朝气蓬勃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我十八了,上大学了,是个成年人了。”她清清脆脆地答道,像一只刚冲出山林的百灵鸟,羽翼上还落着山林的露珠,却已经迫不及待飞向更大的世界。

    “了不起,我们的小姑娘十八岁了,要去拯救世界了吗?”凌缙深双目含笑,打趣道。

    “十八岁,你不知道吗,就拥有谈恋爱的资格了。”她突然挪了挪身子,凑得离他很近很近。

    男生的心跳漏了一拍。哦不,至少三拍。

    她凑得那样近,连毛孔都分毫毕现,吹弹可破的,双颊白皙,独属于少女的饱满。嘴唇微微翁张,鼻息如羽毛般轻盈,若有如无在他脸上撩拨。

    大巴上的人群在那一刻被虚化,全世界沦为无意义的摆设,只剩一对正当其时的男女,脆生生地,青涩涩地,如同刚成熟的青芒,焦灼等待一双手的采摘。

    少女的睫毛微微抖动,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

    凌缙深不自觉空咽一下,喉结上下滚动。

    明明嘈杂纷乱,却似万物希声,停滞的那两秒,足够一个人跑去赤道,又再从赤道跑回来,凌缙深想象自己成了一个超人、一个狂人,手足无状地在热带的大地上发足奔跑。

    因为接下来,他听到一生中最不可忘却的惊雷——明媚少女的笃定告白。

    “凌缙深,我们谈恋爱吧。”

    以及,一个猝不及防的吻。

    在前往云城科大的众目睽睽的大巴上。一个肆无忌惮的吻,宣示她的主权。

    那一年的江纵如,何止不扭捏,她是这世上芙蕖最明艳的一朵,迎着风会绽放,没有风也不含羞,笔挺地,飒爽地,去俯瞰这个世界,抖擞风姿。

    又怎么会像一只卑劣、多疑、忧思反复的鸵鸟,将头埋在沙地里,一边期望一边失望,连温暖都害怕触碰,连幻想都自觉有罪。

    命运在时间长河里,一遍遍杀死了她。

    “我知道你没睡,我在你家楼下,看到灯还亮着。”又一句话跃上对话框。

    他要做什么。她何止烦躁,简直有些愤怒了。

    她已经伪装得很辛苦了,为什么非要将她从沙地里揪出来。

    他要说些什么?向她表白吗?给她送花吗?还是又想赖在这里,度过一个自欺欺人的夜?

    她选择不回复。

    逃避是她对有关凌缙深问题的一贯处理方式。

    直到几分钟后,又一条消息弹出来。

    “开门吧,我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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