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忙忙赶来了一大堆人。

    直到到了岸上，柳云绮有些惊魂未定的喘了几口气，都不相信自己居然捡了条小命回来。

    柳妃得了信，已然匆忙的赶了过来。她瞧见柳云绮浑身湿透脸色青紫的跪坐在那里，不由皱眉怒斥道：“没瞧见绮儿被冻坏了！一群不长眼睛的东西，也不知道拿些御寒的衣物替绮儿披上！”

    于是有人麻利的递上衣物来。

    婼和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脸上惊慌失措，一见到柳妃却惶然跪下：“娘娘！”

    柳妃的声音有些森然：“本宫叫你带她去更衣，你却好，叫她更到这湖里去了！”

    婼和再开口时已然带上了哭腔：“奴婢适才，适才是去如厕了，想着柳姑娘一时半会也好不了。奴婢也不知柳姑娘为何会落水啊！”

    一旁有个微弱却平稳的声音插了进来。

    “柳姑娘是为了救我，才跳下来的。”

    借着幽微的星光，柳云绮朝那人望去，却无端的觉得有些熟悉。

    她悚然一惊，开口道：“见过四公主。”

    眼前这孩子，分明就是方才宴席之上言笑晏晏的四公主！

    这位四公主明明才是被救上来的那个，却显得比她还要气定神闲。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惶恐，只是面无血色的点了点头。想来是在这么冷的湖水里泡了许久，冻得说不出话了。

    柳妃这才像是见到四公主似的，脸上怒容更甚：“怎么四公主落水了，却没人知道？养着你们这些饭桶，简直无用！”

    她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四公主，吩咐一旁的人道：“去，四公主落了水，想来德妃还不知道。寻个人去知会德妃一声。”

    闻言，四公主的目光陡然向她望去。

    柳云绮身后传来一道爽朗清脆的女声：“倒是柳妃妹妹贴心。不过不必劳烦了，本宫此刻已来了。”

    不远处，德妃正挽着宫女的手，目光灼灼的看了过来。

    她一来，所有人的眼睛倒都放到了她身上。只听她命令道：“柳妃妹妹也真是。两个孩子落了水，细枝末节的事自然得先放一放。来人呐，把她们带去我宫里，寻几个好些的太医来瞧。动作都快些！”

    德妃走之前看了柳云绮一眼，微笑道：“今日倒多谢柳姑娘了。我与柳妃妹妹素来并无交集，不想今日却有这等缘分。”

    柳云绮摇摇头，在风中颤着声说：“娘娘抬举了。是公主福泽深厚。”

    她跟在德妃后面一路走去，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甚至还算立了大功；但又即将付出什么代价。

    等到了偏殿，有宫女又带了一套衣裳来叫她换，甚至还贴心的备了热水叫她擦把脸洗把手暖暖身子。柳云绮终于得以换下身上湿透的衣裳，又喝了碗热姜汤，顿时觉得好转可不少。可惜还没等她歇一歇，便有人来传唤她了，说是德妃和四公主想见一见她。

    安置四公主的偏殿中已是挤满了人，有太医正在把脉。

    德妃站在外头，静静的望着里头，不知在想什么。她静默了片刻，突然问道：“今日听皇后提起过你的名。不知是哪个云，哪个绮？”

    柳云绮低着头，中规中矩道：“云是云彩的云，绮是绮丽的绮。”

    德妃微微啊了一声，笑道：“如云彩般绮丽。看起来，柳姑娘的确是家中的掌上明珠。你知道本宫的女儿叫什么吗？”

    柳云绮想了一会：“您的女儿是尊贵的公主，想来名讳也是千挑万选的，臣女肉体凡胎，不配得知。”

    德妃赞叹般笑了：“小小年纪，嘴倒怪讨人喜欢的。四公主名叫嘉诚，你可记好了。”

    柳云绮心中有些奇怪。毕竟四公主刚从河里捞上来，眼下虽无大碍，却也气息奄奄；而德妃是她的生母，怎么这么镇定自若，反倒同她在这说些有的没的。她就不问问四公主是怎么掉到水里的？她就不问问四公主为什么会从宫宴之上，莫名其妙跑到那去？然而当下柳云绮也无意去想这么多，只是点头应下。

    有太医躬身出来，向德妃道：“娘娘，公主已安定下来了。臣观公主脉象平和，想来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如今天寒地冻，公主浸了凉水，还是得服几贴祛寒的药。眼下公主歇着，您不妨进去瞧瞧。”

    德妃也微笑着：“就按你说的来。拣好的药来，别让公主落下什么病根。”

    德妃说完便向柳云绮伸出手来；柳云绮也上道，见跟着德妃的宫女乖顺的退到一边，忙搀扶住德妃的手臂。

    两人迈步进殿，众人见是德妃来了，纷纷行礼。

    德妃挥手道：“成了，伺候好公主就都下去吧。”

    四公主侧身坐在榻上，有些新奇的看着两人道：“难得见我母妃对旁人这么亲热呢。”

    柳云绮有些娇憨的笑道：“是德妃娘娘不嫌弃臣女粗鄙。”

    嘉诚看起来仿佛比柳云绮还要小些，死里逃生却没有一丝后怕的模样。不过半个时辰，脸色已然红润如初，神采奕奕的根本看不出来落过水。反倒是柳云绮，脸色仍是苍白。

    德妃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哼了一声笑道：“你可好好躺着吧。你父皇刚才可派人来说了，叫你好好养着，有你苦头吃的。”

    她又转向柳云绮道：“闹了这许久，那边的宫宴也结束了。你姑姑已在外头等着了，早些回府吧。”

    德妃顿了顿，脸上的笑意突然有些古怪：“你救了公主，赏赐自然也是少不得的。等你回府，赏赐也就下来了。”

    柳云绮温顺的低下头去，答了声是，向外头走去。

    殿外站着一个柳云绮有些熟悉的身影，正是媋和。

    她有些心不在焉的站在柳妃身后，见柳云绮出来了躬身行了一礼：“柳姑娘。”

    柳妃正闭目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闻得这声睁开眼来：“出来了？”

    她神色上一瞬还如这夜色一般冷淡，下一刻便亲热的牵过柳云绮的手：“走，姑姑送你出宫。”

    柳云绮有些惶恐的咬住了嘴唇：“不敢劳烦姑姑。夜深露重，实在使不得。”

    她确实是没想到，柳妃会专程等在德妃的宫外；甚至还要亲自送她出宫。

    说到底，从前她们的姑侄情谊是真的；可如今柳妃是贵人，是妃嫔，她不信柳妃这个姑姑真如从前一样，对她视若珍宝，捧在手心里。

    譬如今天落水，换做从前，柳妃还是柳成珠的时候，哪里还会顾不上那许多？定是冲上来把她拢在怀里，然后一叠声的安慰她；而不是如今日一般，先是责怪宫人。

    柳妃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今日你救了四公主，可是帮了姑姑大忙。姑姑送送你，是应该的。”

    柳云绮见推脱不掉，只能行了礼，亦步亦趋的跟在柳妃身后，一步步向宫门走去。

    柳妃走在她前面，脊背挺得笔直。

    柳云绮其实有很多事想问问她，比如婼和为何突然不见了，如今又在何处。可柳云绮望着她的背影，恍惚间就觉得，这个在她小时候陪她从早玩到晚的姑姑，实在陌生的不像话。

    快到宫门时，有个小内监突然急急忙忙的奔来，跪在柳妃面前：“娘娘，皇上往您的殿中来了，快些回去接驾吧。”

    柳妃眉目生春的遥遥向自己宫殿望了一眼，掩着嘴媚笑道：“倒是叫本宫受宠若惊了。本来还想着今日四公主受了惊吓，陛下会去德妃宫中呢。不成想，皇上如此记挂着本宫。”

    柳云绮忙赔着笑道：“姑母快去恭候圣驾吧。”

    柳妃于是转身吩咐媋和道：“那你替本宫送送。”

    众人簇拥着柳妃离去，柳云绮看见她的宫裙逶迤在地上，如她这人一般摇曳生姿，一样春风得意。

    媋和的目光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声音在风中低的几不可闻：“姑娘今日受委屈了。”

    流云绮冲她摇摇头，轻声道：“我并不委屈。”

    *

    等回到家中，柳成轩和陈明尹早等着了。

    柳妃特意从宫中递了消息出来，告诉了他们两个柳云绮无事；然而夫妻两人仍是坐立不安。

    陈明尹得了消息，立马备下了姜汤，又嘱咐人去烧了热水。于是柳云绮一进门，便被母亲裹了个严严实实；又半哄半喂的被灌了一碗姜汤。

    陈明尹也顾不得女儿身上凉，心疼的把她捂着：“身上是不是很冷？被吓着了吧？”

    柳云绮乍一回到家中，整个人都不由自主放松了下来，人也有些懒散，胡乱的朝母亲怀里钻去，冲她撒娇道：“娘抱抱我，我就不冷了。”

    陈明尹又好气又好笑，弹了她一个栗子头：“几岁的人了，尽学些小孩子气。”

    陈明尹知道她今日肯定是被吓到了，也故意不去提宫中的事，母女两人说笑了几句。不一会儿，流云绮的困意便上来了，眼睛也渐渐睁不开了。

    陈明尹于是轻手轻脚起了身，小心翼翼的吹熄了灯；正要走出去，却被一只手攥住了。

    她被吓了一跳，连连拍着胸脯：“诶呦喂我的小祖宗，你是要吓死谁？”

    黑暗里传来柳云绮有些沉闷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娘，我有些怕。”

    她是真有些后怕了。

    那么黑的水，那么深不见底的湖，还有那个微弱的呼救声。

    她算不上什么热心人，碰见有人落水了，最多只会叫人来；其他的，她只能袖手旁观。

    可是宫中的人，她每一个都得罪不起；哪怕没有人逼着她下去，她也不敢不救那个人。

    这种不愿去做，却又不得不去的感觉，才是最折磨人的。

    她有些后怕的想，万一四公主失去了理智、乱抓乱划，最后两个人都没起来呢？万一她没救上四公主，事后有人问责，查到她头上，他们全家又该如何呢？

    陈明尹心一下子又揪了起来，连忙握着她的手哄了好一阵；直到听见了女儿平稳绵长的呼吸声，她才慢慢走了出去。

    柳成轩正坐在外间，眉头紧锁，一下一下的翻着手上的账本。然而他的心思却是没放在这上面，见妻子出来了，他哗一下翻拢了账本，殷切问道：“绮儿怎么样？

    陈明尹冷笑一声，走到他身旁坐下。

    “怎么样？被吓的魂都没了！我还真看不出来，你妹妹是个好样的。”

    柳成轩一惊，也顾不上吵到里头的柳云绮了，开口斥责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陈明尹此刻也火气上头：“我胡言乱语？我就知道，前些日子她莫名其妙叫我母女两进宫就没有好事！也是，没有那次，今日哪来的理由再叫绮儿入宫呢！”

    她眼里泛起水花：“今日好大的阵仗，说我女儿救了四公主；抬着几大箱子宝贝上了我们柳家的门。眼下左邻右舍都知道了你我的女儿救了公主，个个交口称赞。可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堂堂公主，身边一个婢女侍从都没有吗？！摆明了是要设套！绮儿不救也是错，救了也是错！枉我女儿还唤她一声姑姑，竟把主意打到绮儿身上去了！”

    她身为母亲，自然心疼自己的女儿。流云绮为什么会跳下水救人她也明白，无非就是宫中每个人他们都开罪不起；流云绮怕出了人命，将来被秋后算账。

    柳成轩有些疲惫的揉了揉脸：“你也先别急。我想咱们绮儿不过一个黄毛丫头，别人能谋算她些什么？兴许真是凑了巧，绮儿阴差阳错救了公主也不一定。”

    陈明尹被气笑了：“绮儿才几岁啊？她能救得起人？你的老家在江南那块儿，也算个凫水的好手。你去救一个孩子也不一定全须全尾的上来，绮儿一个刀都提不动的丫头，就这么顺顺利利的救了四公主？他们这么说，你还真信啊？”

    柳成轩彻底沉默了，手指一下下摩挲着茶叶；眼睛下意识看向流云绮的房间。

    良久，才响起一阵低沉的叹息：“从前我和我这个妹妹便没多少情分，如今我更是看不懂她。只要绮儿没事，就一切都好、都好！”